书城青春文学不负如来不负卿·蓝莲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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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曲弥法会 (1)

为了能学到有益的知识,

哪怕是小孩子的话也要听;

为了能够得到奇异的香料,

哪怕是野兽的肚脐也要取。

——《萨迦格言》

曲弥位处年楚河流域另一侧,紧邻夏鲁万户侯的领地,是后藏第二大富饶之地。八思巴从曲弥万户侯处划分出的米德,与夏鲁一样都是三千户。若是能说服曲弥万户侯接受划分,起码八思巴在后藏受到的阻力能减轻一半。所以,八思巴来到曲弥,抱着一定要成功的心思走入了曲弥万户侯的庄园。

曲弥万户侯堆让只有三十出头,长相文雅,态度温和,果真是个谦谦君子。他远远地守在路上等候八思巴,一见到八思巴便兴奋异常。他说自己下请帖请八思巴佛爷来参加曲弥大法会时本不抱希望,没想到诸事繁忙的八思巴却在百忙中抽时间亲自前来,让他家门蓬荜生辉云云。

八思巴这才突然想起的确是有这么回事。早在五大万户侯联手反对属地划分前一个月,他就已接到了堆让关于举办噶当派曲弥大法会的邀请。那时八思巴忙于政务,根本没时间参加,便写了封信婉言谢绝。算算日子,大法会正是三天后举行。八思巴只能随机应变,改口说自己又突然有了时间,希望来此学习噶当教旨。

堆让将八思巴迎入庄园,吃住安排皆十分用心,可八思巴根本找不出时间与他单独详谈。堆让几乎请到了噶当派所有有名望的高僧大德,每日涌入庄园的僧人络绎不绝,堆让连吃口安稳饭的时间都没有,一直不停在招呼安排着法会事宜。如此情形下,八思巴也无法再对堆让开口,索性借机与噶当各派寺庙结交,建立关系。

噶当派的奠基人是天竺高僧阿底侠。二百多年前,阿里地区的古格王朝请阿底侠入藏传教,他的大弟子仲敦巴后来建立了噶当派。噶当派以修习显宗为主,教法传播甚广。不过噶当派比萨迦、嘎举等密宗派别更注重修习和戒律,并不热衷掌管地方大权,没有形成大的政治势力。所以信奉噶当的曲弥万户侯也在诸万户中性格最为平和。后来明末时,噶当派僧人宗喀巴创立黄教格鲁派,噶当派全部并入格鲁派。

听说八思巴也前来参加曲弥大法会,附近寺院几乎全员出动,赶来曲弥寺一睹八思巴的风采。法会开始的那一天里,竟然集结了七万僧人,堪称藏族历史上人数最多的一次法会。堆让高兴得合不拢嘴,不停感谢八思巴,正是因为他的莅临才使得此次法会有如此大的规模。

法会期间,八思巴平易近人,不耻下问,且不抱门户之见,乐于学习噶当派教法。他每晚与噶当派高僧一起做静虑、随诵等法事,并为许多人传授灌顶。这使得许多噶当派僧人对八思巴印象大为改观,交口称赞他的人越来越多,堆让也渐渐心服口服。

我偷偷去堆让房间听墙根,想知道堆让是否已愿意听从八思巴。却看到一名身材魁梧高大的老年僧人正在气鼓鼓地对堆让说:“你看看他的做派,哪像个出家的僧人?走到哪里都跟着一群随行官员。那些官员的服饰、马具、营帐,都是按照蒙古形制,他还记得自己是个藏人吗?”

我认出这是纳塘寺住持觉丹热智大师。所有噶当僧人中,他对八思巴最为不屑,这些天没少给八思巴冷眼瞧,八思巴一直耐着性子不与他计较。

听了觉丹热智的话,堆让不以为然:“觉丹热智大师,如今蒙古人势力正盛,铁蹄所踏之处,谁人敢不服?八思巴跟着蒙古人二十余年,这次是奉忽必烈大汗之命回藏,这些做派自然是免不了的。”

觉丹热智轻蔑地讽刺:“他当上了朝廷的大官,穿上了蒙古的华服,是不是还遵循佛祖的教法?是不是还记挂众生的苦乐?”

堆让背着手在屋中慢慢踱步:“大师,他是不是穿蒙古人衣服我并不在意。我现在考虑的是:曲弥是否还要继续反抗他的命令。他此次来曲弥,我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其实他完全可以用蒙古人的势力来强压我们接受,可这些天我一直不给他答复,他竟也一直耐心地等着我。以他现今的身份还能有这般度量,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也难怪能得蒙古大汗如此器重。”

觉丹热智有些不快:“万户侯的意思是,你打算向蒙古人低头了?”

堆让脸沉了下来:“当年蒙古人攻打乌思藏,藏地这么多教派,怎不见联合起来去抵抗?如今藏地归顺蒙古人已有数十年,我一个小小万户怎敢真与八思巴为敌?他亲自来我这里表态,我也该顺势下台阶了。”

“可是,夏鲁万户侯那边——”

堆让打断他,目闪精光:“当我不知道吗?他也打着自己的算盘呢,我曲弥怎能为夏鲁挡刀挡箭?”

觉丹热智偏了偏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我心下高兴,急忙回去告诉八思巴,堆让准备低头的消息。他努力这么多日子,终于有成效了。回到他房间,看到只有他一人在埋头写书信,突然玩心大起,打算稍稍吓他一吓,于是化成人身蹑手蹑脚地走近他,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

岂料他突然惊惧地大喊一声,另一只手急忙按住我拍他的肩头部位,猛地转头,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看见是我,他眼瞳瞪大,急遽后退几步,与我拉开一段距离。

“娄吉,你,你怎么啦?”我疑惑地看看自己的手,只是轻轻拍一下啊,为何他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好像我使了千斤之力似的。

“我没事。”他微喘了几口气,放下那只按住肩头的手,扭开头不看我,“我正全神贯注给大汗写一份很重要的信,你这样突然拍我,任谁都会吓一跳的。”

“可我拍得不重啊,为何你看起来好像很痛的样子?”

他活动一下肩头,又皱了皱眉,似在竭力隐忍着痛楚:“被你这样猛地吓到,许是肩头肌腱突然间拉伤了。”

“是吗?让我看看。”我朝他走去,他却惊惶地再次后退。我只能无奈地停下,到箱子里翻出一瓶药膏递给他:“这是天山雪莲熬制的药膏,活血化瘀最是有效。”

他却不肯接,只是示意我放在桌子上即可。拿过药膏,他看着我踌躇道:“你出去吧,我不习惯当着他人的面更衣。”

我的脸热了一下,急忙退出他的房间。那晚我几乎一整晚没睡,窝在院子外的大松树上沮丧得不行,揉烂了一地树叶。为何只要我还是狐狸身子,他对我仍是以往那般温柔宠爱,可只要我变成人身,他便有意无意地避着我,不肯与我单独相处,甚至将我推给恰那?

原本跟他渐渐拉近的心理距离,却在离开中都后越来越疏远。我跟着他时,他都要求我维持原形,说是不能让他身边的人看到他与一名女子单独在一起。可这说辞实在太牵强。我有着敏锐的听觉,真有人来,早在撞见我之前我便能变回狐狸。而况,之前我不也是常常以人身与他单独相处吗?那时他何曾有此顾虑?我以为我已经修行到让他触碰也不必打回原形了,可如今看来,即便我已拥有这道行,可他却如此抵触我的触碰。那我苦心修行,到底有何意义?

烦恼地蹲在树上思前想后,狐狸脑袋怎样都想不明白,我与八思巴是如何从亲密一步步到了如今的疏远。要是恰那在就好了,他可以帮我分析,他会柔声安慰我,他的笑会让我抛却一切烦恼。一想到恰那,我的心就揪在一起。这么多天了,不知他的病情好转了没有,还有没有咳嗽。然后我发现,我真的好想恰那,想念他干净的笑容,明亮的眼睛,想念他的一切。幸好,明天就是法会最后一天,堆让也已经打算臣服八思巴,这里的事一结束,我们就可以回萨迦了。

法会最后一天,曲弥寺大殿内几百名高僧一起讨论噶当典籍《噶当六论》。秋高气爽的时节,中午时分阳光猛烈,大殿内又挤着这么多人,着实有些闷热。为图凉快,所有人皆拉开披风将左肩袒露出来。唯有八思巴虽鼻尖冒着细汗,却仍穿戴得整整齐齐,以标准坐姿坐在大殿最正中的高台上,法像庄严肃穆。

大家正在讨论时,觉丹热智突然站出来大声说:“我昨夜作了一首诗,想朗读出来让诸位高僧大德赏品一番,如何?”

大家都叫好,催着觉丹热智赶紧念诵。觉丹热智对坐于上首的八思巴看了一眼,摇头晃脑地朗声道:

“佛陀教法为衙署乌云所遮蔽,众生幸福被官长一手夺去,浊世僧人正贪图官爵富贵,不懂这三条就不是圣者。”

话音未落,众皆哗然。谁都听得出这是在讽刺八思巴,因为“八思巴”就是藏语“圣者”之意。八思巴半垂眼帘,脸上始终是一贯的平静,沉默着未发声音。觉丹热智又上前一步,摊开双手咄咄逼人地说道:“设置衙署统治整个乌思藏,分封官衔给各大教派,出入都带着大批随从仆役,这可是在我吐蕃至今从未有过之事。而况做这些事的,是一位应该全心侍奉佛祖的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