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不负如来不负卿·蓝莲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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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白莲逝去 (1)

学问小的人自大傲慢,

学者为人和蔼而自谦;

小溪经常大声喧哗,

大海往往静默无声。

——《萨迦格言》

公元1280年——阳铁龙年(庚辰)——元至元十七年

八思巴46岁 达玛巴拉13岁 真金37岁

“扎巴俄色刚刚告诉我,达玛今天道果法学得非常好呢。”我撑着疲倦的身子将窗帘拉开,燃着藏香的室内顿时亮堂许多。冬日阳光透进,照射到床上那瘦弱干枯的身子,带入了一丝活气。我拿起他的手臂慢慢搓揉,为他活动一下肢体。他这几年消瘦得太厉害,为他搓揉时,只摸得到瘫软的皮肤与硌人的骨头,每每都让我禁不住落泪。

其实,扎巴俄色来禀报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八思巴的二弟,留在大都继任帝师的仁钦坚赞,去年卒于大都。消息传到萨迦,可我不敢让八思巴知道。他的身体已经不起亲人离世的伤痛了。

我吸了吸鼻子,强撑出一丝笑继续说道:“还有一事。达玛和觉莫达本感情一直很好,如今达玛十三岁了,我看他对觉莫达本应该不仅是姐弟之情。你虽然解除了他们俩的婚约,可如果达玛真的喜欢,还是让这对孩子在一起吧。”我顿了顿,让胸口袭来的疼痛慢慢过去,方才涩着嗓子说出,“我不希望,恰那的悲剧再发生在儿子身上。”

他呼吸微弱,喘息许久才哑着嗓子说出:“你是他母亲,达玛的事,就由你来安排吧。”他停下歇息片刻,挣扎着继续说道,“你让扎巴俄色去把达尼叫来,我要见他。还有,把尚尊也一起叫来。”

我微觉诧异,为何他突然要见达尼?在萨迦的这三年里,他对达尼可是不闻不问的。蒙上头巾,将我的蓝眸蓝发遮住,出去找扎巴俄色和尚尊。就是这样走动一番,我已经头晕眼花,气力不支,在屋外歇息了许久,看到达尼进屋,才跟着进来。

达尼已经十九岁了,高大结实,面阔耳大,活脱脱是年少时的意希迥乃。他走近床边,怯怯地喊了声伯父。八思巴示意要起身,我急忙扶起他,让他靠在我肩上。八思巴抬起瘦长的手臂,颤抖着指向达尼,声音虽弱,却是丝毫不容置疑:“跪下!”

达尼吓了一跳,刚叫了声伯父,八思巴凌厉地瞪他一眼,他立刻吓得扑通跪下。八思巴厉声责问:“你昨日做了什么,可还记得?”

“没做什么呀。”达尼一脸疑惑,跪在地上微微发抖,过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伯父是说,达玛在跟我玩捉迷藏时,不小心磕碰到额头之事吗?”

此事下人早已通报给我们。当时达玛蒙着脸,一不留神额头撞上了柱子,起了个大包。虽然当时疼得哭了,倒是没什么大碍。

八思巴点点头:“达尼,你可知罪?”

达尼急忙叩头称罪:“伯父,是我错了,我以后会小心的。昨日老师已经责罚过我,让我跪着念了两个时辰的经文。”

八思巴扭头对尚尊说:“达玛是我萨迦继承人,不容有任何闪失。尚尊,我口述,你来写下萨迦法王口谕。”

尚尊在书桌前摊开纸卷,握笔凝神细听。八思巴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达尼行为不检,冒犯尊上,自今日起,将达尼驱逐出萨迦派,流放至江南。”

殿中之人皆是大惊,达尼悲愤地握拳击地,嘶声大喊:“伯父,我不服!我跟达玛一样是您侄子,一样无父无母,凭什么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来萨迦后小心翼翼,不曾得罪过任何人,可我无论怎样努力,都得不到您正眼瞧一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您对我这么恨之入骨?”

扎巴俄色小心进言:“师尊,达尼虽有错,但罪不至此。您把他流放到如此偏远之处,日后想再回家乡都不容易啊。”

尚尊也抛笔跪下:“师尊,请三思。”

我看向靠在肩头的八思巴,轻声道:“娄吉——”

他打断我,说得斩钉截铁:“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八思巴闭了闭眼,声音不起任何波澜,“尚尊,今日就挑几名弟子,将达尼押解至江南。”

见八思巴毫无任何回旋的余地,尚尊只能遵命。扎巴俄色还想再劝,我见八思巴气若游丝身体慢慢往下软倒,急忙以眼神制止。扎巴俄色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请求:“既然师尊主意已定,请允许由我来押解达尼去江南。他年纪尚轻,从未去过汉地,一路上有我在一旁,诸事能更顺利一些。”

八思巴力气用尽,闭起双眼,疲倦地点了点头。扎巴俄色将尚跪在地上的达尼拉起,达尼愤怒地想要挣脱,尚尊上前,与扎巴俄色一道挟住达尼往外拉。达尼满手是血,眼里充满仇恨,一边挣扎一边怒吼:“我会回来的,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我浑身一震,仿佛看见当年的意希迥乃,他也曾对着八思巴兄弟俩说过一样的话。十多年后,这句话再次从他儿子口中说出,仿佛恶咒一般飘荡在寝殿上空,久久无法散去。我咽了咽干哑的嗓子,苦涩地摇头:“你何苦对达尼如此狠心?他在萨迦这几年并无过错,他父亲所犯之过,不该由他来承担啊。”

“以达尼的身份,他也有权继承萨迦,这始终是个隐患。我离世之前必须驱逐达尼,为达玛清理出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他痛苦地咳嗽几声,喘息着挤出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此事需由我来做,否则世人的骂名便会落在达玛身上。”

“所以,你宁愿自己来承担骂名。”我痛哭起来,抚摩着他清瘦的脸,“娄吉,你为何要将一切重担扛在自己身上?你这一生,不该如此辛苦!”

他眼睛紧闭,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说话声。面颊与眼窝深深凹陷,更显得颧骨高耸。闭着眼时,呼吸微弱如蚊吟,若外界稍有其他声响,便无法听到他的呼吸声。我的泪水滑落,滴在他瘦得能数出肋骨的胸膛上。我何尝不知道,他的生命已到尽头了,油枯灯尽,只余最后一点萤火。可我怎能忍受,眼睁睁看着生命从自己所爱的人身体里一丝丝消逝。

我颤抖着靠近他毫无血色的唇,调集自己全身仅余的一点灵力。还未及贴上他,他突然睁开眼望向我,深邃的眸子里是勘透人心的光芒,那是他身上唯一还有活力之处。他费力地摇了摇头,以手遮脸,挡住我的唇:“蓝迦,别再浪费灵力了。”

我慌乱地摇头:“我没有——”

“别瞒我了,你一直趁我昏迷时偷偷为我度灵力。如今你连黑眸黑发都维持不了,见他人时都得蒙着头脸。”他幽幽叹息一声,痛惜地看着我,嘴角停留着一抹柔情,“你看看你自己,头发干枯,面容憔悴,整日精神不济。再这般消耗下去,难道你想重新被打回原形吗?”

我摇摇头,再次凑近他的唇:“只要能留住你,我不在乎。”

他仍是以手遮唇,我抓住他的手想要掰开,他自然比不过我的力气,却仍将头扭开,挣扎着说道:“蓝迦,若是没有你的灵力,这些年我怎能撑得下去?如今我诸事已了,可以没有遗憾地走了。”

我泪流满面:“不要,你才四十六岁,我不能让你盛年逝去,我不要孤独面对未来无数个日夜……”

“你强行将我留下,可整日躺在床上做活死人,这不是我所愿。”他颤抖着手抚摩着我的脸庞,嘴角慢慢浮出一抹淡然的微笑,“你已经没有多余的灵力留住我了,放我走吧。我太累了……”

我痛不欲生,伏在他胸膛上号啕大哭。我不愿意放手,可我真的没有力气了。这三年,我每日苦修的灵力无法弥补损失,现在已到了极限,随时都会被打回原形。我咬牙忍住哭,与他十指相扣,努力对他绽放最美的笑容:“好,我答应你,我放你走。”

我不能在他走之前就被打回原形,他喜欢我的容颜,我要让他看着我的脸庞放心地走。我胡乱地用手抹眼,可泪水却如开闸的河水,怎么都止不住。他颤颤巍巍地抚摩上我的脸,低声感喟:“蓝迦,走之前,我想再亲亲你。”

我急忙点头,刚凑近他,他又一本正经地嘱咐:“我只想亲亲你。答应我,不许度灵力给我。”

我哭着点头,突然想到什么,急忙掏出帕子整理妆容,抹去脸上的泪痕,用手梳理干枯的蓝发,整了整头上那块璁玉,抚平衣裳的褶皱,强撑出笑容问:“怎么样,好看吗?”

他痴痴地凝视我,认真点头,眼神透过我细细回味:“好看,你一直那么好看。那日恰那将你带到我面前,你仿若出水芙蓉,眼神剔透如玉,不染尘世一丝污垢。那日我便心中惊叹,这世间真有如此纯净美丽的女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