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京俄在夜幕里消失,八思巴以手撑着桌案,勉力让自己站稳,焦急地对着我说:“蓝迦,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回萨迦!”
我愣住:“可你的身体禁不起如此长途跋涉啊!”
他摇头,眼里是满满的痛苦和担忧:“我必须回去!京俄说得没错,是我将毒蝎子放上了这么高的位子,如今也只有我才能拔除他,为达玛扫除后患!”
我急得要哭了:“他如今在萨迦得势,有不少萨迦派教徒拥戴他。他羽翼已丰,你回去了也不一定能与他抗衡。何况你的身子怎能吃得消?”
八思巴暗淡的眸中浮起悲痛,定定地看着我:“蓝迦,我愿意死在萨迦,那里有恰那。”
我不禁悲从中来,鼻子酸涩难忍,怔怔地与他对视。门突然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健步走入:“上师,请允许我来护送你回萨迦吧。”
我与八思巴均是一愣。京俄说的话太令我震惊,我竟没有注意门外的情况。想必发生了什么事,真金在外已经都听到了。
我扶着八思巴坐下,他喘息片刻,对真金摇头:“这怎么可以?陛下正在攻打南边的宋国,还要筹备远征海外倭国,你的三弟安西王忙哥剌开府京兆,负责四川军务,你的四弟北平王那木罕坐镇和林,镇守北方。萨迦路途遥远,一去经年。你刚刚被封为太子,不参与陛下最要紧的南征,反而费时经年送我去萨迦,这对你在朝廷上极为不利!”
真金对我瞥了一眼,微微垂头,脸上有一丝可疑的红晕:“上师,你该知道我的心思。”
我顿时明了,心里颇有些气恼。他怎么还不死心?八思巴看了我一眼,偏过头咳嗽几声。
真金踌躇了一下,咬了咬嘴角抬眼看向八思巴:“即便我是天下至尊,可以给她女人最高的荣耀与权势,可小蓝根本不看重这些。我愿意为了她不再纳任何女子,可她也不相信。只有掏出心来给她看,她才有可能接受我。护送上师回萨迦,完成你最后的心愿,是为了向她证明我的真心。”
我懊恼地冲他嚷:“真金,你就别再——”
真金打断我,眼神炽热,语气坚决:“小蓝,我决心已下。上师是我最敬重之人,在上师圆寂之前,我绝不会对你有任何逾规之举。如今上师以病弱之躯回萨迦清理门户,极需我的力量斩除祸患。何况我以太子之尊到萨迦为达玛巴拉确定世子地位,相信藏地将无人再敢起忤逆之心,这对达玛的未来也有好处,不是吗?”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着我说的,目光灼灼逼人,逼得我再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我急得直跺脚:“你,你就这么——”
八思巴突然出言,语气无波:“若是陛下无异议,我便同意。”
真金兴奋得脸上透出隐隐红光,急切地点头:“上师放心,父皇最看重上师,我一定会说服父皇。”
真金说得没错,此次回萨迦,怕是难以对付羽翼丰满的贡嘎桑布。只有依靠真金的力量,方能确保无虞。我暗自叹气。虽然在真金面前我大言不惭地说有能力保护自己,可临到这种棘手事件,我还是需要依赖他保护八思巴和儿子。
公元1274年3月,八思巴不顾身体病弱,在真金陪同下最后一次踏上归乡之路。真金遣使速回大都向忽必烈递奏书,可八思巴急着上路,等不及使者带回忽必烈旨意,真金便先行陪八思巴上路,让使者得到忽必烈旨意后沿路追赶。
我坐在马车里回望视线中越来越小的临洮城,心中依依不舍。虽然只住了三年,可这三年里与他相依为命,那种命运紧紧相连的感觉,怕是再难有哪座城市能带给我这般牵念了。八思巴离开时,他已知道自己今生再无可能返回中原,便将临洮庄园里的所有财物赠送给了三年里照顾他的弟子和仆役。
一只手扶上我的肩,回转身,他也在向外看。怔怔的眼神,似乎在沉思。我轻声问他:“疼吗?”
他愣了一下,旋即明了,微微摇了摇头,搂住我肩膀的手再多了一分力气:“不怎么疼了。”
我投入他怀中,犹豫一下,小心圈上他精瘦的腰身,埋头在他肩上不让他看见我的泪。他轻轻抱着我,仿佛我是个纸人,随手一捏便会碎去。我们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拥抱着,泪水无声淌落,在他褐红僧衣上染成一朵朵美丽的小花。
八思巴经受不起每天超过四个时辰的颠簸,所以我们只能尽量放慢马车,行进的速度只是寻常时候的三分之一。八思巴心急,几次提出要快些走,都被我坚决否决了。即便是这样慢慢行走,他已好几次出现晕厥,靠我在他昏迷中输送灵力才得以支撑下去。
行走四个多月后,一日夜晚,众人皆已安睡。我突然闻到狐狸一族特有的气味记号,悄悄爬起,绕过身侧的八思巴披衣外出。
银色月光下,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站在水边凝神望月,我惊喜地叫道:“察必?你怎么来了?!”
她优雅地转身,看着我幽幽说道:“来看看到底是什么缘由,让真金放弃了大都优裕的生活,辛苦跋涉去远在天边的苦寒之地。”
我有些脸红,嗫嚅道:“你,你已经知道了?”
“真金派人回大都,请求陛下同意他护送八思巴回萨迦。陛下已经同意了,使者应该不日便能追上你们。可我总觉得真金的做法实在蹊跷。他怎样都不该在刚被封为太子后长期远离大都,留下未来的一堆隐患。若不是他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事情发生,他绝不会不懂权衡其中的利弊。”她蹙起细长的秀眉,夸张地乜斜着我,“所以我推测定是他又见到了你,失魂落魄抛开一切跟着你们走了,是吗?”
我叹气,只得将其中原委说与她听。她一边听一边摇头,又是拍手又是跺脚:“难怪,难怪。他竟对你如此上心,十三年了还念念不忘。我该为我生了这么个痴情的儿子高兴,还是该为他死钻牛角尖的劲头恼火?”
我犹豫一下,决定还是跟她说实情:“察必,真金如此做法,我很感动。我知道他在等,可我不会爱他。我的心很小,恰那和八思巴已经将它占得满满,容纳不下其他了。”
“我当然知道,世间任何女子经历过像你一番遭遇,有两位至情至真的男子舍命相爱,哪还有其他人的插足之地?唉,可我劝也不会有用,儿大不由娘。他都已是而立之年,五个孩子的父亲了,随便他吧。不让他争取,他定不会甘心。”她顿住,表情肃穆地看向我,“只是,小蓝,你若真的对他没有心思,便不要给他任何幻想的机会。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我认真点头。
几日后,队伍收到了忽必烈的旨意,允许太子真金护送帝师八思巴回萨迦。
“真金护送八思巴回萨迦,只在蒙古文和藏文史料里有记载,汉文史料中却没有任何记载,所以不少人对此持有怀疑。而且,在所有汉文的元史资料里,从公元1274年到1279年,找不到任何真金活动的记载。”
年轻人笑道:“如果是我,我也会怀疑。真金可是刚刚被封为太子啊,即便再得忽必烈信任,他身边也不是没有其他兄弟觊觎这个位子。一去数年只为护送八思巴,万一这段时间里忽必烈突然死了,他怎么赶得及回来继承王位?”
我点头:“你说得没错,真金护送八思巴回萨迦,确实担了极大的风险。所以用蒙、藏资料与汉文资料作时间比对,持怀疑态度的史学家也不得不承认真金当时的确是去了萨迦,但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真金去干什么?”
年轻人看着我,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我正色说道:“史学界各种推测都有。有的说,他是为了针对藏地准备设置乌思藏宣慰司作准备。还有人说,忽必烈准备经过西藏从陆路打通到印度的通道,完成一统欧亚大陆的梦想。”
他扑哧笑出声来:“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这些说辞,都没有明确依据。”
想起真金后来的命运,着实揪心。我怅然地说:“不管怎样,真金的确到了萨迦。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先于忽必烈而死,他本可以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到过西藏的中原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