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者虽然身居远方,
也能关照他的亲友;
雨云虽然飘在高空,
却使庄稼获得丰收。
——《萨迦格言》
血色夕阳染得大地一片惨红,霞光透过高高的窗口洒入空荡荡的房间。我身着裙边绣着白梅的水蓝衣服,腰间系一根绣金线的白丝带,以蓝丝带束发,站在恰那卧房中,一件件细细抚摩恰那所用的物品,留恋不已,无法割舍。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出只有八思巴一人的脚步声,我没有隐身。门砰地打开,他身子尚在门外,只探头进来扫视一眼。看见了我,他吃了一惊,急忙向我奔来:“蓝迦,你怎么一个人躲在廊如书楼?我正在到处找你。”
我慢慢将手中一件恰那的单衣摆放好,抚平褶皱,抬眼看向他,语气竭力平静:“那晚,为何不是你?”
他本在喘着粗气,听到我的问题后犹如被施过定身咒,呆若木鸡。我向他走近一步,追着他的眼睛问:“那晚,察必只带着你一人走到那屋子里,可为何后来会换成恰那?”
见我靠近,他突然醒转,眼里飘过一丝慌乱:“你,你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我苦笑着点头:“八日前我离开你,找到了正在迎亲途中的恰那。从那时起,我便一直跟在恰那身边,只是没有现身而已。”
他低头轻语:“昨晚我们谈话时,你也在一旁?”
“我在房梁上,你们所有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仔细盯着他的脸,以免错过任何细微的表情,“那晚,明明是你在,为何会换成恰那?”
他抬起头,后退一步与我拉开距离,面色恢复平素的无波,冷静说道:“萨迦先代三任教主都不曾受戒,唯有伯父和我受了比丘戒。你可知受比丘戒对于一位僧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不再是仅仅以学习佛法为任务的普通人,而是发誓遵从二百多条戒律的僧人。这种约束是对求佛的无上决心。”
我不争气地起了哽咽:“所以,在佛祖与我之间,你选择了佛祖。”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侧过脸去:“我既然在佛祖面前发过誓,便一生不能背弃。”
泪水再也忍不住滚落,我极力压抑着声音的颤抖:“那你之前又为什么要给我希望?你让我以为,以为——”我无法再说下去,只得转头不让他看到我喷薄而出的泪。
他终于肯正视我,眼里掩藏着难以觉察的眷恋与不舍,却用更为坚毅的言语,生生割断这份取舍:“蓝迦,你很美,又那么善良,任何男子都会动心。我虽修行日久,毕竟尚存凡心。对着如此美好的你,我的确曾意乱情迷失去本心。”
我的身子晃了两下,凄楚地苦笑:“你,你只是一时迷惑?”心一点点在冷却。那些温柔眼神,软软话语,会让我心跳加速的微小举动,原来,都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
他半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色戒本是佛门第一大戒,可我却也被恰那那番巧言动了心思,差点把持不住坏了修行。那晚我天人交战不已,可思前想后,我不能破戒,更不能为你奉出十年寿命!”他说得激动,急忙停顿下来,深呼吸几下恢复平静,“恰那说得没错,我的性命要留着做更多事。我要将萨迦建成藏地第一教派,我更要依照伯父遗愿一统藏地。我肩上担子太重,只能选择对不起你。”
我悲从中来,看着站在夕阳光影里的褐红身影。依旧俊秀出尘,风姿卓然,可却全然地陌生。这就是我付诸十多年的感情,却在佛祖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这场与佛祖的战争,我从来都没有赢过。一瞬间,我对他心如死灰。原来对一个人死心是那么容易,为何我之前一直看不破?
我禁不住仰头大笑,任由泪水从眼眶滚落:“所以,你就让恰那来?恰那奉出十年生命就没有关系吗?”
“我没有,是他自己一定要来救你,谁也挡不住。”他不忍地长叹一口气,深邃的眼里满是痛惜,“我放弃了你,任由你自生自灭。回到国师府时,看到恰那的车队已在院中。恰那当时刚刚赶到,见我脸色不对便再三追问缘由。我不得不告诉了他,他竟不顾一切要来救你。他问我要了地址便急奔而去,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回来。”
我将手紧紧握着,指甲掐入手心却浑然觉不出疼痛滋味。眼前现出恰那焦虑的面容,我能想象出他当时是如何失措如何慌张,他为我担忧何止这一次?
他踱步到窗边,看着天空染成金边的大朵云彩,感喟道:“见到他那般失魂落魄撕心裂肺的模样,我突然明白了。原来他心中一直有心爱之人,只是不肯告诉我,甚至将你推给我,只为了成全你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阵眩晕袭中了我,我扶住椅背,恍恍惚惚地呢喃:“梦?遥不可及的……梦?”
他转头看着我,犀利的目光将我心底最深处挖掘得无处遁形:“难道不是吗?蓝迦,这么多年来,你对恰那炽热的情意熟视无睹,不正是因为这个梦吗?我真的就比恰那好?还是因为越得不到便越是渴求,却反而忽略了你身边唾手可得的一颗真心,人世间最最难得的真心!”
我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身子痛苦地弓起,靠着椅背强撑住身子。他脸上飘过一丝不忍,上前想要扶住我的肩膀,却在即刻碰上时生生将手缩回,他的语气又加重了几分:“我不曾为你做过什么,可你仔细想想,恰那为你付出了多少!他宁愿绝了子嗣也要成全你,他甘愿为你付出十年寿命,难道这些都换不来你的心吗?”
我抱着头歇斯底里大喊:“你别再说了!”
我已被他逼到悬崖边缘,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再也不能沉在梦境里不愿苏醒。一幕幕与恰那的过往回忆片断地跃出,在脑海中交织成片。他看着变成人形的我目瞪口呆,上元节时他在灯谜会上对着我深深凝望,他柔润的唇热烈地亲吻着我,还有很多很多。一桩桩,一件件,整个脑海尽是他的笑靥,他的蹙眉,他的忧愁,他的欢乐。
“蓝迦,你其实是当局者迷,没有看清自己的心。”他嘴角弯起一抹苦涩的笑,直视着我的眼,“你真正爱的是他,不是我!”
我震惊地抬眼:“你,你说什么?”
“我问你,为何听到恰那再次结婚,你会那么难受?为何急着离开我去找他?”
我嘴角战栗着:“我……”
他不容我说下去,继续追问:“见到他的这些日子,你为何不肯露面,却一直隐身在他旁边?”
我双眼迷茫,魂不守舍:“我……我也不知道……”这些天我一直隐在恰那身旁,唯有在他睡着时才显出人身,蹲在他身边痴傻地看着他的脸,一直到天色发白。我心里仿佛有百爪在搔挠,却不知道这些莫名的烦躁不安、心慌意乱从何而来。
他再逼近一步,咄咄逼人地考问我:“你还不肯承认吗?你没有看到恰那正在无谓地消磨着自己的生命,根本不在乎还能活多久吗?蓝迦,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你定要等到他时日无多时再后悔终生吗?”
我一步步狼狈地后退,直到脊背撞上冰凉的墙面。如醍醐灌顶!如当头棒喝!这最重的一击将我打醒,我彻底明白了!云消雾散,云开见日,眼前顿时一片清明。我挺直腰杆,将飘在身后的蓝丝带拽在手心,感受着那丝无人可替代的温暖。那才是我真正需要的,最真实的温暖。
我对着八思巴笑起来,起初只是微笑,后来越笑越大声,越来越肆意。缠绕心头那么多年的结终于打开了,我竟如卸去千斤重负般一身轻松。什么禁忌与戒律,什么内疚与顾虑,十多年来这么多要死要活的鬼心思,全然是自己在束缚着自己!
他莫名地看着我笑,似有些担忧自己的话说得太重。我却不管,自顾自笑个够,才敛住笑正色说道:“你说得没错,是我太执着于得不到的海市蜃楼,却忽略了自己真实的感情。”我一字一顿沉着声音说出,“察必是骗你的。那一晚我根本不是灵力反噬,只是消耗过大陷入沉睡而已。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想看看男人的真心罢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眼底闪烁着刺目的光,握住椅背的手上青筋暴出,微微晃动。可是,只过了片刻,他方才的失态便全然消失,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万人瞩目的国师。稳一稳情绪,他的声音刻板生硬,不带任何波澜:“那你就更该看出,到底是谁对你一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