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索菲亚王国法尔桑之地世袭领主,先王诺兰德夫陛下亲口敕封之侯爵麦兰·法尔桑,自四年前受帝国胁迫,不得已参加冒犯殿下之后,一直深感后悔,终日企盼能有机会将功补过。所幸殿下洪福齐天,一路逢凶化吉而至今日,微臣亦暗自庆幸,今日为报答先王陛下知遇之恩,更为表明微臣对殿下之不二忠诚,臣率法尔桑之地全部兵力千里而来勤王。日后征讨帝国凶焰,恢复国家,微臣愿为前锋以供殿下驱策,虽万死而不辞!此处已有微臣麾下全部骑兵,尚有四个中队的步兵携带军械,辎重,粮食随后赶至,万望殿下收录,给予微臣一个向帝国报仇的机会。”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有些呆滞。麦尔考斯利更是目瞪口呆的愣在原地,举起的手臂也无力的垂下了。说句心里话,他一直不怎么瞧得起这位法尔桑的领主,认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在最错综复杂的宫廷关系中应付自如,要比这个终日只知道抢地盘的乡下土财主强得多了。可是今天看起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至少在某些方面……比起这位法尔桑的领主来要差了一截。
八
“真是想不到,麦兰那种人居然会选择投降。”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天,尽管此时正是身处国葬的肃穆气氛中,过度惊讶的玫兰霓丝还是控制不住她的嘴巴——说长道短本就是女人的天性,纵然玫兰霓丝身为神官,她毕竟也有这种天性。不过没人回答她的言辞——卡勒夫、阿斯尔和克瑞斯都作为死者的近亲站在行礼者的第一排,决不能开口说话的。而巴尔哈姆斯等将官纵然想要搭腔却因为距离过远而无法实现。
玫兰霓丝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边的杰克佛里特拍了拍肩头阻止了——他们现在就站在人群的第二排,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的。而且,麦兰现在正以索菲亚重臣的身份同样在第二排,就站在杰克佛里特的身旁呢!
这位法尔桑的领主在关键时刻及时转变立场,从而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而且,正在用人之际的克瑞斯也没怎么惩罚他,他接受了麦兰的投降——尽管杰克佛里特为此和他有过一番激烈的争执:
“象麦兰这种纯粹见风使舵的小人,若是收录在同一阵营中,必然会影响整个索菲亚军的质量和名誉!”
一想到今后要同麦兰这种人同殿为臣,杰克佛里特就满心的不悦——他还清楚记得当年他在法尔桑城堡外放走麦兰以后这位侯爵的反应。
“更何况他当初还追杀过王太子殿下,而且用这个换取帝国的封爵,这种行为决不可原谅!”
老伯爵贝尔夫德斯也坚决反对,在索菲亚军的各级军官中,老伯爵由于其德高望重的品格和对索菲亚王家无比的忠诚而受到众人尊敬,因此尽管他平时很少发表意见,但如果有所建议,克瑞斯也通常是尊重的。
不过这一次,克瑞斯却也只是无奈的摇头:
“事实上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论起情感我更愿意把麦兰的人头悬挂在苏尔雅城的城头上以为叛国者戒,然而身为军师的悲哀之一就是遇事不能完全按自己的感情去处理。”
杰克佛里特和贝尔夫德斯都莫名其妙的看着克瑞斯,等待他进一步做出解释。克瑞斯耸了耸肩,又接下去说:
“麦兰毕竟是一镇诸侯,这位侯爵麾下拥有整整十个中队的战力,那是目前我们皇家骑士团所不能忽视的一支宝贵力量。未来与青龙骑士团的较量将是极为艰难的战斗,我需要调动一切可用的兵力。”
“另一方面,杀了麦兰,最多只起鼓舞人心的作用而已,而那些同样投降了帝国的诸侯们将人人自危,进而全力反抗我们。但如果我们接受了麦兰的投降,就可以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人们会说:‘就连麦兰这样追杀过王太子的人尚且能够得到赦免,我们就更不在话下了。’这样,在今后我们进军索菲亚的过程中,那些领主至少不会前来阻挠。”
杰克佛里特与贝尔夫德斯对视一眼,两人只能无奈的点头表示同意。不过,杰克佛里特还是有些担心:
“他这样反复无常,将来如果局势不利可能又会投降到帝国那边去……”
克瑞斯自信一笑,点了点头:
“可能,不过你们可以放心,我既然敢接受他的投降就不怕他作怪。如果到时候他另有异心……哼哼,我有得是办法收拾他!”
于是,这位法尔桑的领主得以重返索菲亚阵营,而且仍然享受他侯爵和世袭诸侯的称号。由于他的爵位很高,他得以与杰克佛里特、贝尔夫德斯等元老重臣站在一起,共同参加这一次林斯塔先王克拉里克九世的正式葬礼。
这一次的国葬比起先前那一次的,要隆重得多了。林斯塔全部的贵族和诸侯都赶到了苏尔雅城,再加上客居于此的索菲亚人,一生重视与索菲亚关系的克拉里克王终于得到了一个与他生平相称的葬礼。而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另一件事情更为重要——他们亲眼看见了克瑞斯在朝堂上当众向卡勒夫叩拜,从而彻底平息了关于林斯塔王位争夺的谣言。不过,克瑞斯所行的礼仪并非臣子对主君的拜礼,而只是普通平民或外国人对一国之主的尊敬礼仪,这也终于证实了这位林斯塔第二王子决心离国而去的传言。
此外,在葬礼和次日的朝会上众人都惊异的发现了一件事——本该以谋逆罪被处死的麦尔考斯利仍然神气活现的站在朝堂上,只是身上象征林斯塔大将军的紫色绶带被取消了——克瑞斯只是削去了他新封的官位,却保留了他的原有官职,甚至苏里奈王妃赐予他的侯爵称号也被保留了。麦尔考斯利本人一心以为这是他及时交出那封书信立下功绩的缘故,所以逢人便吹嘘自己的急智,而克瑞斯做出这样处理的真正原因却不是为此。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掉麦尔考斯利。”
在葬礼后的新王登基典礼上,克瑞斯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的麦尔考斯利,向身旁的阿斯尔、杰克佛里特等人做出解释:
“说起来可悲,麦尔考斯利的那点小聪明虽然在我的眼中微不足道,但他却是其他所有林斯塔臣子中最有谋略的人才了——而且又积累了这么多年的经验,很多事情,只有他才能处理好。若是把他杀了,卡勒夫王兄以后的日子会很麻烦。”
“精灵们告诉我,他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一心想要掌握林斯塔的最高权力。”
玫兰霓丝向来很少参与这种政治性讨论,但这一次也忍不住插嘴。而克瑞斯只是淡淡一笑:
“那么精灵们更应该告诉神官小姐,我克瑞斯的野心比他更大,麦尔考斯利的野心与之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而已——而且,他对林斯塔王家总算还没有不臣之心。如果麦尔考斯利能够把事情处理好,那么让他掌握权力也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情——反正他的那点能力还远不足以对我们构成威胁。”
“斯格比不是很可靠么,他为什么不能取代麦尔考斯利的位置?”
阿斯尔不解的问道,按他的想法克瑞斯就算不亲自出任林斯塔的首相,也至少要安排一个亲信人物来掌握实权才对,但克瑞斯只是摇头:
“斯格比的个性过于古板保守,不能接受新事物,不是一个适合担任领导者的人。林斯塔的其他将官也是一样,除了麦尔考斯利之外,缺乏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将来我们在索菲亚,若是作为后院的林斯塔麻烦事不断,我们也不能专心致力于讨伐帝国的战争——总而言之,林斯塔还是需要一个拥有头脑、谋略和铁腕的实权者,而现在看起来只有麦尔考斯利适合这位子,所以我才找借口赦免了他的罪行。凭他的头脑,相信几年之后又可以重新得回这大将军之位的。”
“只是要当心他将来与我们为难。”
杰克佛里特还是比较的谨慎,就象他对麦兰的态度一样。不过克瑞斯对此也并不在意:
“经过这几次教训,麦尔考斯利应该不会再有反对我们的胆量——更何况我们并无意要为难他,他没有必要再冒险。不过我还是削去了他的大将军封号,这样现在他与斯格比、弗利伯爵他们就差不多又处在同一地位上,比起弗雷坎大主教更差了一级,暂时还不能大权独揽了。再加上这一次他与林斯塔群臣特别是那个女人造成的对立尚未消除,麦尔考斯利想要恢复权力至少需要三年时间,而三年以后……”
克瑞斯自信的一笑,拍了拍阿斯尔的肩头:
“相信到那时候我们的阿斯尔陛下应该已经以大国之名号令四方了,区区一个麦尔考斯利根本就不值一提。”
在场的索菲亚诸将都自豪的笑起来,不管什么时候,克瑞斯这种无比的自信的倨傲总是让人感到心迷神醉。
典礼结束之后,克瑞斯悄悄的邀请阿斯尔和他一起去“散散步”。而且,他婉言谢绝了杰克佛里特和玫兰霓丝的陪同保护。虽然有些莫名其妙,阿斯尔还是象往常一样同意了。
两人沿着黑夜中的林斯塔街道默默前进,街上的巡逻队不少,看见他们两个都忙不迭的敬礼。克瑞斯显然不是无目的的散步,他有着非常明确的目标,很快的,他们进入了一所看上去很华丽的大宅子。但是房子里空荡荡的,连一个仆人女佣都看不见,甚至要克瑞斯亲手举着银制烛台在走廊里带路。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阿斯尔越走越是担心,虽然有克瑞斯在身边,他还是有些害怕了。不过,和往常一样,克瑞斯立即敏锐的觉察到了他的担心,微笑着安慰他:
“没什么好害怕的,这里是安路达家族以前的别馆,以前我们家族的人来苏尔雅城朝见或办事的时候就住在这处别馆。我小的时候还常常在这里玩,当然也荒废很多年了,不过感谢那些忠实的老仆人,宅子保存的还很好。”
克瑞斯在走廊尽头的大门前停下脚步,那门很有气派,看来里面应该是一个非常豪华的大厅。克瑞斯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略微犹豫了片刻:
“这本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不过……你也算是亲人之一,就见见她吧。其他人,甚至是杰克佛里特和玫兰霓丝,也最好不要传播。”
说完,克瑞斯神情严肃的打开了大门,让阿斯尔走了进去。阿斯尔惊奇不解的走了进去,然后,他愣住了。
与外面的陈旧破败完全不同,大厅里被装点的金碧辉煌——这正是克瑞斯的个性。然而整个厅中没有一件家具,甚至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大厅中唯一的陈设,就是在正面的深红色丝天鹅绒墙幕上挂着的一副巨大的肖像画,一个二十多岁青年贵族妇人的全身像。那贵妇人的容貌有些模糊不清,但是气度风韵却被画的优雅极了,全身上下隐隐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辉。而且,在那画像的眉宇仪容间,有着阿斯尔非常熟悉亲切的高贵气质——他身旁那个人的气质。
阿斯尔禁不住后退一步,确信克瑞斯就在他身边,突然想起了在那个新年宴会上他与克瑞斯的交谈。
“是令堂大人?你终于完成了?”
“是的,母亲大人的画像,我终于有了一张。”
克瑞斯的声音隐隐有些哽咽,眼中也闪耀着点点的波光:
“虽然我还是没能完全回忆起她的音容笑貌,但母亲大人给我的感觉,那种亲切、慈祥的母爱,我却能表达出来了。不管怎么样,有了这张画像,我和母亲大人之间,不再是天人永隔了。我想,您是我的表兄,见一见我的母亲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有一副画像能够祭拜要好多了。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的母后——我出生时她就去世了。不过我比你好一些,宫里有很多母后的画像,我从小就一直对着画像祭拜的——不知道现在那些画像怎么样了,也许都被帝国军烧了。”
阿斯尔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凯瑟琳王后,也有些伤感。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
“只是可惜舅父大人没能看到这副画像。”
克瑞斯神色黯淡的点头,但突然冷冷的一笑:
“我倒是设法让那个女人看到这副画像了,一方面让她知道她的暴行阻隔不了我对母亲大人的思念,另一方面,借她的反应看看这副画像的真实程度如何。”
“那她的反应如何呢?”
阿斯尔好奇的问道,克瑞斯自得的一笑,回答道:
“当场吓昏过去了,她以为是鬼魂回来找她报仇呢。”
克瑞斯的语调中带着深深的恨意。阿斯尔犹豫了一下,在林斯塔这么多年,他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点克瑞斯之所以厌恶苏里奈王妃的原因。而且,也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了一点当时的经过。因此,虽然没什么把握,阿斯尔还是想宽慰自己这个背负着沉重负担的表兄弟。犹豫了一阵,他吞吞吐吐的开口了:
“嗯……克瑞斯……我听很多人说,当时安路达家族的女主人,也就是令堂大人确实是病故的,并没有人下毒……当时舅父大人每天和她一起用餐,没人敢下毒的……令堂大人的过世好像和苏里奈王妃无关。”
克瑞斯高高的抬起头,长久凝视着母亲的画像,对于阿斯尔的言辞不理不睬,这在他们这么多年的交往中这还是第一次。阿斯尔愣了一阵,又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克瑞斯立即举起一只手用极为坚决的态度阻止了他的发言。阿斯尔不敢再说什么,过了片刻,两人默默的退了出来。在走廊上,克瑞斯似乎恢复了平静,微笑着向阿斯尔道歉。
“其实,您所说的那些我在成长后不久就已经弄明白了,否则我早就不会放过那个女人的。我之所以痛恨她,是因为她后来对我,还有安路达家族做的一切——不过她也因此而受到惩罚了,所以这些年来我才能一直容让。”
“她做过些什么?”
阿斯尔不假思索的问道,但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这正是克瑞斯最隐秘不欲人知的往事。果然,克瑞斯摇了摇头,缄口不言。阿斯尔也不敢再问,并且暗自下决心以后不再那么冒昧——这都是以前莱恩斯的坏习惯,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影响还是没能完全消除。
两人之间一时没什么可以交谈的了,默默的返回宫中。在阿斯尔的记忆中,这似乎是克瑞斯生平第一次主动提起与他的过去有关的事情。
当克瑞斯踏上林斯塔王宫宫门大台阶的一瞬间,他闭上眼睛,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借此抒发出胸中的郁闷。然后,他回过头来,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清冷自信的神采。克瑞斯高声的笑着,语调中充满了与他年龄不相称的霸者之气:
“来吧,亲爱的阿斯尔表兄,忘掉过去的事情,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而其中第一件事,就是夺回圣佛朗西斯城,恢复国家正统!”
大陆历600年四月初,在林斯塔小城凯亚斯完成了最终整备的索菲亚军终于以王太子阿斯尔的名义发布了失国后的第一篇文告,这就是后世用来标志君王阿斯尔统治时代确立的“大反攻文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