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要饷银,兄处现亦无之。如北岸果十分吃紧,由水营买三四千石米送安庆城下,吾力犹能为之。若稍舒裕,则必践前此二万之约。枞阳塞河千串,当在二套口厘金项下支取。此雪琴每月以四千串交内银钱所者也,望弟与雪琴商之。弟虽以有饷为把握,而吾深以弟之意矜气浮为虑,务当返躬猛省,千万千万!初五日午刻来信,吾读之且惧且恶也。季弟不欲撤安庆之围,此是至当之论,吾亦力持此议。
希庵之是否早调商、固等处,则由润帅主持耳。希庵十二日由祁动身回营,鲍、张尚未进兵。左公初五日,自江西开船,计到皖当在二十间
九月十一夜
子侄须教以谦勤
澄侯四弟左右:
日内皖南局势大变。初一日德兴失守,初三日婺源失守,均经左季翁一军克复。初四日建德失守,而余兴安庆通信之路断矣。十二日浮梁失守,而祁门粮米必经之路断矣。现调鲍镇六千人进攻浮梁,朱、唐三千人进攻建德。若不得手,则饷道一断,万事瓦裂,殊可危虑。
余忝窃高位,又窃虚名,生死之际,坦然怡然。惟部下兵勇四五万人,若因饷断而败,亦殊不忍坐视而不为之所。家中万事,余俱放心,惟子侄须教一勤字一谦字。谦者骄之反也,勤者佚之反也。骄奢淫佚四字,惟首尾二字尤宜切戒。至诸弟中外家居之法,则以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八字为本,千万勿忘。顺问近好。
兄国藩手草十一月十四日午刻
家中子侄当谨守家训
澄侯四弟左右:
上次送家信者,三十五日即到。此次专人,四十日未到。盖因乐平、饶州一带有贼,恐中途绕道也。
自十二日克复休宁后,左军分出八营在于甲路地方小挫,退扎景镇。贼幸未跟踪追犯,左公得以整顿数日,锐气尚未大减。目下左军进剿乐平、鄱阳之贼。鲍公一军,因抚、建吃紧,本调渠赴江西省,先顾根本,次援抚、建。因近日鄱阳有警,景镇可危,又暂留鲍军不遽赴省。胡宫保恐狗逆由黄州下犯安庆沅弟之军,又调鲍军救援北岸。其祁门附近各岭,二十三日又被贼破两处。数月以来,实属应接不暇,危险迭见。而洋鬼又纵横出入于安庆、湖口、湖北、江西等处,并有欲来祁门之说。看此光景,今年殆万难支持。然余自咸丰三年冬以来,久已以身许国。愿死疆场,不愿死牖下,本其素志。近年在军办事,尽心竭力,毫无愧作,死即瞑目,毫无悔憾。
家中兄弟子侄,惟当记祖父的八个字,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又谨记祖父之三不信,曰:“不信地仙,不信医药,不信僧巫。”余日记册中又有八本之说,曰:“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戒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即不扯谎也),居家以不晚起为本,作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此八本者,皆余阅历而确有把握之论,弟也当教诸子侄谨记之。无论世之治乱,家之贫富,但能守星冈公之八字与余之八本,总不失为上等人家。我每次写家信,必谆谆嘱咐。盖因军事危急,故预告一切也。
余身体平安。营中虽欠饷四月,而军心不甚涣散。或尚能支持,亦未可知。家中不必悬念。顺问近好。
兄国藩手草二月二十四日
再嘱诸子弟谨守家训
澄、沅、季弟左右:
余于初二日自祁门起行至渔亭,初三日至休宁。初四日派各营进攻徽州。所有祁门、渔亭各营,皆派七八成队来此,老营空虚。闻景德镇于二月三十日失守,陈一军溃散,左京堂亦被围困,不知能守住营盘否?景镇既失,祁、黟、休三县之米粮接济已断。如能打开徽州,尚可通浙江米粮之路;若不能打开徽州,则四面围困,军心必涣,殊恐难支。
余近年在外勤谨和平,差免衍尤,惟军事总无起色。自去冬至今,无日不在危机骇浪之中。所欲常常告诫诸弟与子侄者,惟星冈公之八字,三不信及余之八本、三致祥而已。八字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也,三不信曰“药医也,地仙也,僧巫也”,八本曰“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言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做官以不爱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三致祥曰“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兹因军事日危,旦夕不测,又与诸弟重言以申明之。家中无论老少男妇,总以习勤劳为第一义,谦谨为第二义。劳则不佚,谦则不傲,万善皆从此生矣。此次家信,专人送安庆后再送家中,因景镇路梗故也。顺问近好。
兄国藩手草三月初四日辰正于休宁城中
外黄南坡挂屏交安庆转寄,柳帖二幅寄家交纪泽。
目下不可言战勉守待机
沅、季弟左右:
十四日接十一日来信,俱悉一切。
此间十二日再攻徽州,过于持重。以八千余众之实在队伍,不能遵札直攻东门,列队竟日,不一交锋。是夜贼匪焚村劫营,我军惊溃者八营,完全无恙者十四营。此次伤亡虽不满百人,而士气日减,贼氛大长,目下不可言战,但能勉守,专盼左、鲍二军攻克景德镇,或两弟攻克安庆,移师东、建,庶有转危为安之一日。
家信一件,与初四信相仿,弟阅后封好派人同送。自去冬以来,实无生人之趣。季弟劝我之言,外人亦有言之者,而不知局中度日之难也。看书久荒,下棋则毫无间断,甚至一日八九局之多。九弟劝我月攘一鸡,我今乃日攘九鸡矣。左公日内无信来,不知足以自立否?顺问近好。
三月十四日巳刻
公牍中须有一记事册
沅弟左右:
专人至,接来信,城池未克,而遽索犒赏之古文,未免揭盖太早。湖南主考放王防、胡家玉。毛公之奏停,系听胡恕堂言浙江之失,由先年借办江南乡试,招引奸细入城云云。兹将毛信抄寄一阅。虽不免士子之讥议,而为慎守省城起见,毛固不失为贤者耳。润公专人守候,余因作《箴言书院记》,勉强交卷,文不称意,抄寄弟阅。四伪王究由宿松至怀、桐否?查明见告。日内闻池州之贼已退,不知确否?即问近好。
再,望溪先生之事,公私均不甚惬。
公牍中须有一事实册,将生平履历,某年中举中进土,某年升官降官,某年得罪,某年昭雪,及生平所著书名,与列祖褒赞其学问品行之语,一一胪列,不作影响约略之词,乃合定例。望溪两次获罪,一为戴名世《南山集》序入刑部狱,一为其族人方某(忘其名)挂名逆案,将方氏通族编入旗籍,雍正间始准赦宥,免隶旗籍,望溪文中所云因臣而宥及合族者也。今欲请从祀孔庙,须将两案历奉谕旨一一查出,尤须将国史本传查出,恐有严旨碍眼者,易干驳诘。从前入祀两庑之案,数十年而不一见,近年层见迭出,几于无岁无之。去年大学士九卿等议复陆秀夫从祀之案,声明以后外间不得率请从祀,兹甫及一年,若遽违新例而入奏,必驳无疑。右三者,公事之不甚惬者也。
望溪经学勇于自信,而国朝巨儒多不甚推服,《四库书目》中于望溪每有贬词,《皇清经解》中并未收其一册一句。姬传先生最推崇方氏,亦不称其经说。其古文号为一代正宗,国藩少年好之,近十余年,亦别有宗尚矣。国藩于本朝大儒,学问则宗顾亭林、王怀祖两先生。经济则宗陈文恭公,若奏请从祀,须自三公始。李厚庵与望溪,不得不置之后图。右私志之不甚惬者也。
六月二十九日
敌在太湖初一已退
沅弟左右:
接初三日巳刻信并小菜饔莱等,苦株可谓多矣。古文二本,当于一三日圈毕,以待锅盖之启也。《箴言书院记》实不称意,久疏于文,无怪其然。复陈军情一疏,中段三百余字系余所添。贼在太湖,初一已退,计三日内必抵集贤。如贼踞关内关外半月不退,则余调鲍军回援,一面檄丁义方、蔡芥舟办船以待。计信去三日,鲍军折回。陆行六日,九江至大桥舟行五日,不过半月,援师可到。前有弟之长濠,后有的之援师,贼虽百万,亦难逞志。若至集贤不待半月而退,不须呼鲍回援,尤为大幸。方公品行,却是第一流人,容俟图之。即问近好。
七月初四日
论沅弟字及季弟挽联
沅、季两弟左右:
接沅弟初五日申刻一缄、季弟初五夜一缄,俱悉一切。沅弟之字,骨秀得之于天,手稳本之于习,所欠者势与味耳。此二信写瘦硬一路,将来必得险峭之势。当见旧拓《颜家庙碑》,圭角峭厉,转折分明,结类欧书,不似近日通行本之痴肥也。
季弟所作润帅挽联,“载”字改“年”,即协韵(平一仄二。)通首妥惬,不必多改。裁料尽可代出,缮写似不宜顶替,待弟来安庆时,再面定缮送不迟。余拟候接到饰终谕旨再送礼也。今日接官相咨到夹片二件,抄去送阅,不知何以二十余日始到。顺问近好。
顷又得沅弟一信,厘金盐每石改为四百,甚是。吾意可改五百也。
九月初六日
天下事常由命不由人
沅弟左右:
初十日未刻接初八夜信,俱悉一切。黄公信已加封寄去,冠北之,札亦发,鹤汀早年在京极熟,容少缓再调。
约旨卑思四字,实近来方寸隐微之弊,亦阅历太久,见得天下事由命不由人也。澄弟信一件寄阅。顷接舫仙禀论进兵事,望弟取阅,度量行之。顺问近好。
九月初十日未正询巢县敌果有投诚意否
季弟左右:
五舅父归,接弟信,辩“爱人以德”四字之不确。十三日又接十二夜两信。俱悉一切。
吾兄弟三人在外,一人归尚不着迹,两人归则嫌太多。吾心中恐弟遽归,故以希帅之批待沅来为是。
油纸摹帖,初为之,则写次行而首行未干,揩摩墨迹,狼藉满纸,迨摹习称久,则手腕不甚粘滞,纸上墨迹自少矣。弟习油纸,即以此自试效验可也。
巢县铜林闸之贼果有投诚之意否?余身上痒尚未愈并告。即问近好。
十一月十四日
望沅弟来援上海
澄、沅弟左右:
王采六等来营,接澄弟十月二十三日信并纪泽一禀,知家中五宅平安。又得赵玉班寄季弟信,知沅弟于十月二十八自长沙还家,竟可赶上初三祭期。至慰至慰。
此间军事平安。三河之贼于初六日无故自退,或与庐州赋目不和,或别有诡谋,均未可知。余令振字、开字两营移守三河伪城,而派竹庄之千三百人接守庐江,均札归多都统就近调度。竹庄十三日自安庆开差,十七可至庐邑,不知振、开两营果能守三河要隘否?如守得坚定,则庐郡、巢县亦或易于得手。
浙江自绍兴失守后别无确信,闻宁波继陷,杭城被围,可危之至!余奏请左寺堂由广信、衢州援浙,又调鲍春霆进攻宁国。宁国距杭仅三百里,亦可掣浙贼之势,坚杭人之心。第目下均尚未拔行,不知赶得及否?
江苏、上海来此请兵之钱调甫,即前任湘抚钱伯瑜中丞之少君也,久住不去,每次涕泣哀求,大约不得大兵同行即不还乡,可感可敬。余前许令沅弟带八千人往救;正月由湘至皖,二月由皖至沪,实属万不得已之举。务望沅弟于年内将新兵六千招齐,正月交盛南带来,沅则扁舟先来,共商大计。吾家一门受国厚恩,不能不力保上海重地。上海为苏、杭及外国财货所聚,每月可得厘捐六十万金,实为天下膏腴。吾今冬派员去提二十万金,当可得也。陈舫仙丁内艰,家无兄弟,本应给假回籍治丧,吾因运漕吃紧之地,批令待沅弟来再行给假。兹将原批暨信抄阅。望沅弟正月到皖,则余不甚失信。至要至要。
东皋书院请山长,让邓寅兄去,万万不能。余自咸丰八年即与寅兄订定,请其教科一五年。科一甫十四岁,岂可遽至书院,习为浮荡。明年决请寅兄再教之,并请带之出考,与劝世兄同寓。科四、科六未请得有恒之师,耽误光阴,余甚不放心。沅弟回家,余嘱其以此事为重,不知现已延请何人?或明年即令科四、科六从邓师读书?或癸亥年延邓师于大夫第连教数年?总之,师之有恒者极为难得。邓师在兄弟处,无论何家,皆大有益于子侄。公之书院,则为益反小,可不必也。邓师惰金,应行酌增之处,望两弟与纪泽母子商定,余必付回。梁侄生女,贺贺。
余身体平安,惟疮癣之痒迄不能愈,娶妾之后亦无增减。陈氏妾入室已二十日,尚属安静大方,但不能有裨于吾之病耳。纪泽所呈寿叙及诗亦尚稳适,惟藻采太少,又欠风韵。试取庾子山《哀江南赋》熟读百遍,当引出情韵,有情则文自生矣。顾问近好。
兄国藩手草
正封缄间,接奉廷寄谕旨,兹先行抄寄一阅。涤翁道理未免太多矣。即日当专折辞谢,不敢当此重权。昔太无权,今太有权,天下事难得恰如题分也。兄又草。
十一月十四日
望速来营忘身报国
澄、沅弟左右:
日来未接家信,颇为悬念。沅弟腹泄,何以至今不愈?若云脾虚发泻,则八九月在此办事,宏毅周到,断非元气亏损之象。即到家后。寄来各信字迹精光圆湛,亦殊非积弱者所能为。弟子日服药太多,余心以为非。此次久泻,不知所服者系属何方?恐一味偏补,而于所以致泻之原未能清其根。万篪轩病疟五年,多服补剂。现在娇养太惯,动辄生疾,亦由当日致疟之原未清其根也。望弟少服药饵,迅速来营,忘身报国。凡外间谤言无因而至者,余必能解之;凡险远之处,弟不愿往者,余亦不强之。但望弟早早来营。一则受恩太重,不宜久住家中;一则舫仙思归甚切,前敌今春必有战事,余甚不放心也。
徽州危急,二十六日获一大胜,已将岩寺街打开。粮运既通,当无他虑。
正月初四日
望兼程来营筹商一切
沅弟左右:
十七日钦奉谕旨,兄拜协办大学士之命,弟拜浙江按察使之命。一门之内,迭被殊恩,无功无能,忝窃至此,惭悚何极?惟当同心努力,仍就拚命报国,侧身修行八字上切实做去。前奉旨赏头品顶戴,尚未谢恩,此次一并具折叩谢。到省后,或将新营交杏南等带来,而弟坐轻舟先行,兼程赴营,筹商一切,俾少荃得以速赴上海。至要至要。少荃现有四千五百人,望弟再拨一二营与之,便可独当一路。渠所部淮扬水师,余嘱其留两营在上游归弟调遣。弟将来若另造炮船,自增水师,此二营仍退还黄、李,弟自有水师两营。其余大处仍请杨、彭协同防剿,庶几可分可合,不伤和气。
正月十八日
愿以劳谦廉三字自惕
沅、季弟左右:
帐棚即日赶办,大约五月可解六营,六月再解六营,使新勇略得却暑也。抬小枪之药,与大炮之药,此间并无分别,亦未制造两种药。以后定每月解药三万斤至弟处,当不致更有缺乏。王可升十四日回省,其老营十六可到。到即派往芜湖,免致南岸中段空虚。
雪琴与沅弟嫌隙已深,难遽期其水乳。沅弟所批雪信稿,有是处,亦有未当处。弟谓雪声色俱厉。凡目能见千里,而不能自见其睫,声音笑貌之拒人,每苦于不自见,苦于不自知。雪之厉,雪不自知;沅之声色,恐亦未始不厉,特不自知耳。曾记咸丰七年冬,余咎骆、文、耆待我之薄,温甫则曰:“兄之面色,每予人以难堪。”又记十一年春,树堂深咎张伴山简傲不敬,余则谓树堂面色亦拒人于千里之外。观此二者,则沅弟面色之厉,得毋似余与树堂之不自觉乎?
余家目下鼎盛之际,余忝窃将相,沅所统近二万人,季所统四五千人,近世似此者曾有几家?沅弟半年以来,七拜君恩,近世似弟者曾有几人?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管子云: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余谓天之概无形,仍假手于人以概之。霍氏盈满,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诸葛恪盈满,孙峻概之,吴主概之。待他人之来概而后悔之,则已晚矣。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