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昔拼命之意用力于奏议文章
澄、沅弟左右:
金陵昭忠祠纪将士劳苦之碑,沅不肯稍编节略,其名似谦,其实懒耳。
弟以不能文为深耻,无以怔忡体弱,过于自恕自逸。如元年八九月雨花台之役,弟昼夜不眠至五十余日之久。三年四、五、六月,弟忧劳更甚,为日更久。岂当时体气忽健,异于生平乎哉?因众人藐视沅甫非能克金陵之人,发愤欲一雪其耻而伸其志,故忘其为积弱之躯也。目下用力于奏议文章,亦当稍存昔年拼命之意。不过一二年间,谕旨必屡催出山。一经履任治事,诸务冗杂,欲再专力于文章,则不能矣。
三月初七日
身体平安唯目光日坏
澄、沅弟左右:
四月初三日接澄弟二月二十七日信,系专勇刘廷爵等带回者。其时沅弟已至长沙,另有驿信,故无附信。家中各宅清吉,子弟发奋读书,至以为慰。抄录兑契二纸阅悉。以少田兑多田,以未找作已找,界限清楚,情意深厚,余惟学早三之多谢,兼含三之受承而已。
此间军事已详于初三日驿递沅弟信中,本日又有一折一片抄寄弟阅。
古老坪山高阴寒,湿气尤重,子弟读书其中,恐不相宜,吾乡多山,须开阳干燥者乃为美宅,请酌之。七十侄女何以移居县城?岂乡间旧屋有不相安之处耶?
兄身体平安,惟目光日坏,蒙蒙如有一层障隔者,幸写字手熟,不甚吃力。阎中丞日内来济宁,相待尚为款洽,余事详日记中,不赘述。顺问近好。
四月初六日济宁州
不可视文太重而视天下后世太轻
沅弟左右:
六月六日连接五月十八日、二十四日两次来信。同一排单,何以迟速悬殊?足毒居然全好,大慰大慰。不特鼻子无缺,并脚梗亦不短欠丝毫,足以间执谗匿之口。豹岑处,弟复雨亭信,未令西来,从此即作罢论。一万二千之数,恐不足保鄂省疆土,自可量力多招。至于有文一篇,便使天下后世知某某为小人云云,则未免视文太重,而视天下后世太轻。此室所论之是非,易一室而彼不以为然,易一邑而其说更变矣;此乡所服之贤士,易一乡而彼不以为然,易一府而屡变不一变矣。况天下乎?况后世乎?
此间军情,凡大处调度,均已咨达弟署。若各股均渡至沙河、淮河之南,余当以淮军扼守沙河、贾鲁河。此数月内鄂境虽十分吃紧,而使贼不得回窜东北平旷之区,各军得悉萃于西南山多田多之处,剿办当稍易为力。恐其半过沙河以南,半留沙河以北,则尤疲于奔命耳。
以贤四本家为罪魁,诚为笃论。惟信风本家向来在京在粤声望极劣,人以巨憝目之,尚须细察。绅士如藿郊、畏之尚相洽否?子寿、孝凤、廉卿等曾晋省一晤否?小舫、云黼等曾通信否?皆顺斋排行之至交也。本日寄谕中有左帅折片,另咨抄阅。余详日记中。顺问近好。
六月十二日
自修处可求强胜人处不可求强
沅弟左右:
九月初六接弟八月二十七八日信,初十日接初五樊城所发之信,俱悉一切。
顺斋一事业已奏出,但望内召不甚着迹,换替者不甚掣肘,即为至幸。弟谓命运作主,余素所深信;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深信。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此亦关乎天命,不尽由于人谋。至一身之强,则不外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种。孟子之集义而慊,即曾子之自反而缩也。惟曾、孟与孔子告仲由之强,略为可久可常。此外斗智斗力之强,则有因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古来如李斯、曹操、董卓、杨素,其智力皆横绝一世,而其祸败亦迥异寻常。近世如陆、何、肃、陈亦皆予知自雄,而俱不保其终。故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福益外家若专在胜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贼匪此次东窜,东军小胜二次,大胜一次,刘、潘大胜一次,小胜数次,似已大受惩创,不似上半年之猖獗。但求不窜陕、洛,即窜鄂境,或可收夹击之效。余定于明日请续假一月,十月请开各缺,仍留军营,刻一木戳,会办中路剿匪事宜而已。余详日记中。顺问近好。
九月十二日
星冈公之教训尤应牢记
澄弟左右:
十一月二十三日芳四来,接弟长信并墓志,二十六日接弟十一日在富填发信,俱悉一切。
余于十月二十五接入觐之旨,次日写信召纪泽来营,厥后又有三次信止其勿来,不知均接到否?自十一月初六接奉回江督任之旨,十七日已具疏恭辞;二十八日又奉旨令回本任,初三日又具疏恳辞。如再不获命,尚当再四疏辞。但受恩深重,不敢遽求回籍,留营调理而已。兹将初三折稿付阅。余从此不复做官。同乡京官,今冬炭敬犹须照常馈送。昨令李翥汉回湘送罗家二百金,李家二百金,刘家百金,昔年曾共患难者也。
前致弟处千金,为数极少,自有两江总督以来,无待胞弟如此之薄者。然处兹乱世,钱愈多则患愈大,兄家与弟家总不宜多存现银。现钱每年足敷一年之用,便是天下之大富,人间之大福。家中要得兴旺,全靠出贤子弟。若子弟不贤不才,虽多积银积钱积谷积产积衣积书,总是枉然。子弟之贤否,六分本于天生、四分由于家教。吾家代代皆有世德明训,惟星冈公之教尤应谨守牢记。吾近将星冈公之家规编成八句,云:“书、蔬、鱼、猪、考、早、扫、宝,常说常行,八者都好;地、命、医理、僧巫、祈祷、留客久住,六者俱恼。”盖星冈公于地、命医、僧、巫五项人,进门便恼,即亲友远客久住亦恼。此八好六恼者,我家世世守之,永为家训。子孙虽愚,亦必略有范围也。
写至此,又接弟十一月二十三日信并纪泽信矣。余详日记中。顺问近好。
十二月初六日
咬定牙根徐图自强
沅弟左右:
十四、十五六日接弟初十日函、十二日酉刻及四更二函。贼已回窜东路,淮、霆各军将近五万,幼荃万人尚不在内,不能与之一为交手,可恨之至!岂天心果不欲灭此贼耶?抑吾辈办贼之法实有未善耶?目下深虑黄州失守,不知府县尚可靠否?略有防兵否?山东、河南州县一味闭城坚守,乡间亦闭寨坚守,贼无火药,素不善攻,从无失守城池之事,不知湖北能开此风气否?鄂中水师不善用命,能多方激劝,扼住江、汉二水,不使偷渡否?少荃言捻逆断不南渡,余谓任逆以马为命,自不肯离淮南北,赖逆则未尝不窥伺大江以南。屡接弟调度公牍,从未议及水师,以后务祈留意。
奉初九、十三等日寄谕,有严行申饬及云梦县等三令不准草留之旨。弟之忧灼,想尤甚于初十以前。然困心横虑,正是磨炼英雄,玉汝于成。李申夫尝谓余怄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不料被申夫看破。余庚戌、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以及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弟此次郭军之败、三县之失,亦颇有打脱门牙之象。来信每怪运气不好,便不似好汉声口。惟有一字不说,咬定牙根,徐图自强而已。
子美倘难整顿,恐须催南云来鄂。鄂中向有之水陆,其格格不入者,须设法笼络之,不可灰心懒漫,遽萌退志也。余奉命克期回任,拟奏明新正赴津,替出少荃来豫,仍请另简江督。顺问近好。
十二月十八夜
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
沅弟左右:
鄂署五福堂有回禄之灾,幸人口无恙,上房无恙,受惊已不小矣。其屋系板壁纸糊,本易招火。凡遇此等事,只可说打杂人役失火,固不可疑会匪之毒谋,尤不可怪仇家之奸细。若大惊小怪,胡思乱猜,生出多少枝叶,仇家转得传播以为快。惟有处处泰然,行所无事。申甫所谓“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星冈公所谓“有福之人善退财”,真处逆境者之良法也。
弟求兄随时训示申儆。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塥,行得通也。吾九年以来,痛戒无恒之弊。看书写字,从未间断,选将练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强能立工夫。奏疏公牍,再三斟酌,无一过当之语自夸之词。此皆圆塥能达工夫。至于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则常不能免,亦皆随时强制而克去之。弟若欲自儆惕,似可学阿兄丁戊二年之悔,然后痛下箴砭,必有大进。
立达二字,吾于己未年曾写于弟之手卷中,弟亦刻刻思自立自强,但于能达外尚欠体验,于不怨尤处尚难强制。吾信中言皆随时指点,劝弟强制也。赵广汉本汉之贤臣,因星变而劾魏相,后乃身当其灾,可为殷鉴。默存一悔字,无事不可挽回也。
正月初二日
须咬牙励志切勿自馁
沅弟左右:
十八之败,杏南表弟阵亡,营官亡者亦多,计亲族邻里中或及于难,弟日内心绪之忧恼万难自解。然事已如此,只好硬心狠肠,付之不问而意料理军务。补救一分,即算一分。弟已立大功于前,即使屡挫,识者犹当恕之。比之兄在岳州、靖港败后栖身高峰寺,胡文忠在爹山败后舟居六溪口气象,犹当略胜。高峰寺、六溪口尚可再振,而弟今不求再振乎?
此时须将劾官相之案、圣眷之隆替、言路之弹劾一概不管。袁了凡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另起炉灶,重开世界,安知此两番之大败,非天之磨炼英雄,使弟大有长进乎?谚云吃一堑长一智,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受辱之时。务须咬牙励志,蓄其气而长其智,切不可恭然自馁也。
二月二十九日
以力守悔字硬字两诀相勉
沅弟左右:
春霆之郁抑不平,大约屡奉谕旨严责,虽上元之捷,亦无奖许之辞,用是怏怏者十之四;弟奏与渠奏报不符,用是怏怏者十之二;而少荃奏省三败挫,由于霆军爽约,其不服者亦十之二焉。余日内诸事忙冗,尚未作信劝驾。向来于诸将有挟而骄者,从不肯十分低首恳求,亦硬字诀之一端。
余到金陵已六日,应酬纷繁,尚能勉强支持,惟畏祸之心刻刻不忘。弟信以咸丰三年六月为余穷困之时。余生平吃数大堑,而癸丑六月不与焉。第一次壬辰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之浅。第二庚戌年上日讲疏内,画一图甚陋,九卿中无人不冷笑而薄之。第三甲寅年岳州、靖港败后栖于高峰寺,为通省官绅所鄙夷。第四乙卯年九江败后赧颜走入江西,又参抚、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绅人人目笑存之,吃此四堑,无地自容。故近虽忝窃大名,而不敢自诩为有本领,不敢自以为是。俯畏人言,仰畏天命,皆从磨炼后得来。
弟今所吃之堑,与余甲寅岳州、靖港败后相等,虽难处各有不同,被人指摘称快则一也。弟力守悔字硬字两诀,以求挽回。弟自任鄂抚,不名一钱,整顿吏治,外间知者甚多,并非全无公道。彼此反求诸己,切实做去,安知大堑之后无大伸之日耶?
三月十二日
以耕读为本乃长久之计
澄弟左右:
吾乡雨水沾足,甲五、科三、科九三侄妇皆有梦熊之祥,至为欢慰。吾自五十以后百无所求,惟望星冈公之后丁口繁盛,此念刻刻不忘。吾德不及祖父远甚,惟此心则与祖父无殊。弟与沅弟望后辈添丁之念,又与阿兄无殊。或者天从人愿,鉴我三兄弟之诚心,从此丁口日盛,亦未可知。且即此一念,足见我兄弟之同心,无论那房添丁,皆有至乐。和气致祥,自有可卜昌盛之理。
沅弟自去冬以来忧郁无极。家眷拟不再接来署。吾精力日衰,断不能久作此官,内人率儿妇辈久居乡间,将一切规模立定,以耕读二字为本,乃是长久之计。
五月初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