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赴京沿途及抵京后情事
男国藩跪禀父亲母亲大人膝下:
去年十二月十六日,男在汉口寄家信,付湘潭人和纸行,不知已收到否?后于二十一日在汉口开车。二人共雇二把手小车六辆,男占三辆半。行三百余里,至河南八里溪度岁。正月初二日开车,初七日至周家口,即换大车。雇三套篷车二辆,每套钱十五千文。男占四套,朱占二套。初九日开车,十二日至河南省城,拜客耽搁四天,获百余金。十六日起行,即于是日三更趁风平浪静径渡黄河。二十八日到京,一路清吉平安,天气亦好,惟过年二天微雪耳。
到京在长郡会馆卸车。二月初一日移寓南横街千佛庵。屋四间,每月赁钱四千文,与梅、陈二人居址甚近。三人联会,间日一课。每课一赋一诗誊真。初八日是汤中堂老师大课,题“智若禹之行水赋”,以“行所无事则智大矣”为韵,诗题赋得“池面鱼吹柳絮行”,得“吹”字。三月尚有大课一次。
同年未到者不过一二人,梅、陈二人皆正月始到。岱云江南、山东之行无甚佳处,到京除偿债外,不过存二三百金,又有八口之家。
男路上用去百金,刻下光景颇好。接家眷之说,郑小珊现无回信。伊若允诺,似尽妥妙;如其不可,则另图善计,或缓一二年亦可,因儿子太小故也。
家中诸事都不挂念,惟诸弟读书不知有进境否?须将所作文字诗赋寄一二首来京。丹阁叔大作亦望寄示。男在京一切谨慎,家中尽可放心。
又禀者,大行皇后于正月十一日升遐,百日以内禁剃发,期年禁燕会音乐。何仙槎年伯于二月初五日溘逝。是日男在何家早饭,并未闻其大病,不数刻而凶音至矣。殁后,加太子太保衔。其次子何子毅,已于去年十一月物故。自前年出京后,同乡相继殂逝者:夏一卿、李高衢、杨宝筠三主事,熊子谦、谢词庵及何氏父子凡七人。光景为之一变。男现慎保身体,自奉颇厚。
季仙九师升正詹,放浙江学政,初十日出京。廖钰夫师升尚书。吴甄甫师任福建巡抚。朱师、徐师灵榇并已回南矣。
詹有乾家墨,到京竟不可用,以胶太重也。拟仍付回,或退或用随便。接家眷事,三月又有信回家中。信来,须将本房及各亲戚家附载详明,堂上各老人须一一分叙,以烦琐为贵。
谨此跪禀万福金安。
二月初九日
九弟不作归计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正月十七日发第二号家信,不知已收到否?男身体平安,男妇亦如常。九弟之病,自正月十六日后,日见强旺。二月一日开荤,现已全复元矣。二月以来,日日习字,甚有长进。男亦常习小楷,以为明年考差之具,近来改临智永《千字文》帖,不复临颜、柳二家帖,以不合时宜故也。孙男身体甚好,每日佻达欢呼,曾无歇息。孙女亦好。
浙江之事,闻于正月底交战,仍尔不胜。去岁所失宁波府城、定海镇海二县城尚未收复。英夷滋扰以来,皆汉奸助之为虐。此辈食毛践土,丧尽天良,不知何日罪恶贯盈,始得聚而歼灭﹗湖北崇阳县逆贼钟人杰为乱,攻占崇阳、通城二县。裕制军即日扑灭,将钟人杰及逆党槛送京师正法,余孽俱已搜尽。钟逆倡乱不及一月,党羽姻属,皆伏天诛。黄河去年决口,昨已合龙,大功告成矣。
九弟前病中思归,近因难觅好伴,且闻道上有虞,是以不复做归计。弟自病好后,亦安心不甚思家。李碧峰在寓住三月,现已找得馆地,在唐同年《李杜》家教书,每月俸金二两,月费一千。男于二月初配丸药一料,重三斤,约计费钱六千文。
男等在京谨慎,望父母亲大人放心。
男谨禀二月二十四日
为试帖诗课及温习制艺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二月二十三日发家信第三号,不知已收到否?正月所寄鹿脯想已到。三月初奉大人正月十二日手谕,俱悉一切。又知附有布匹、腊肉等在黄弗卿处,第不知黄氏兄弟何日进京,又不知家中系专人送至省城,抑托人顺带也。
男在京身体如常,男妇亦清吉。九弟体已复元,前二月间因其初愈,每日只令写字养神。三月以来,仍理旧业,依去年功课。未服补剂,男分丸药六两与他吃,因年少不敢峻补。
孙男女皆好,拟于三月间点牛痘。此间牛痘局系广东京官请名医设局积德,不索一钱,万无一失。
男近来每日习帖,不多看书。同年邀为试帖诗课,十日内作诗五首,用白折写好公评,以为明年考差之具。又吴子序同年有两弟在男处附课看文。又金台书院每月月课,男亦代人作文。因久荒制艺,不得不略为温习。
此刻光景已窘,幸每月可收公项房钱十五千,外些微挪借,即可过度。京城银钱比外间究为活动。家中去年彻底澄清,余债无多,此真可喜。蕙妹仅存钱四百千,以二百在新窑食租,不知住何人屋?负薪汲水,又靠何人?率五素来文弱,何能习劳!后有家信,望将蕙妹家事琐细详书。余容后禀。
男谨呈三月十一日
勉君子应立志
十月二十一接九弟在长沙所发信,内途中日记六页,外药子一包。二十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无日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郑伴之不足恃,余早巳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实不胜感激。在长沙时,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为祖母买皮袄,极好极好,可以补吾之过矣。
观四弟来信甚详,其发奋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知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即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毫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做官何以异哉?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格物工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页付归,与诸弟看。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白折差,准抄几页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佣,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页,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
金竺虔报满用知县,现住小珊家,喉痛月余,现已全好。李笔峰在汤家如故。易莲舫要出门就馆,现亦甚用功,亦学倭艮峰者也。同乡李石梧已升陕西巡抚。两大将军皆锁拿解京治罪,拟斩监候。英夷之事,业已和抚。去银二千一百万两,又各处让他码头五处。现在英夷已全退矣。两江总督牛鉴,亦锁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续书。
兄国藩手具十月二十六日
读书要有志有识有恒
诸位贤弟足下:
十一月十七寄第三号信,想已收到。父亲到县纳漕,诸弟何不寄一信,交县城转寄省城也?以后凡遇有便,即须寄信,切要切要。九弟到家,遍走各亲戚家,必各有一番景况,何不详以告我?
四妹小产以后生育颇难,然此事最大,断不可以人力勉强。对渠家只须听其自然,不可过于矜持。又闻四妹起最晚,往往其姑反服事她。此反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妇而可得好处者,诸弟必须时劝导之,晓之以大义。诸弟在家读书,不审每日如何用功?余自十月初一立志自新以来,虽懒惰如故,而每日楷书写日记,每日读史十页,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此三事未尝一日间断。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烟,洎今已两月不吃烟,已习惯成自然矣。予自立课程甚多,惟记茶余偶谈、读史十页、写日记楷本,此三事者誓终身不间断也。诸弟每人自立课程,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虽行船走路,俱须带在身边,予除此三事外,他课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者,将终身以之。
前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曾与九弟详细道及。后因采择经史,若非经史烂熟胸中,则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之言,尤为浩繁,虽抄数百卷犹不能尽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学衍义》、《衍义补》诸书,乃胸中自有条例自有议论,而随便引书以证明之,非翻书而遍抄之也。然后知著书之难,故暂且不作曾氏家训。若将来胸中道理愈多,议论愈贯串,仍当为之。
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穷经知道者,则有吴子序、邵蕙西;讲诗、文、字而艺通于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则有黄子寿。又有毛少鹤(名锡振,广西主事,年二十七岁,张筱浦之妹夫)、朱廉甫(名琦,广西乙未翰林)、吴莘畲(名尚志,广东人,吴抚台之世兄)、庞作人(名文寿,浙江人)。此四君者,首闻予名而先来拜。虽所造有浅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声。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损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黄子寿近作《选将论》一篇,共六千余字,真奇才也。黄子寿戊戌年始作破题,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学问,此天分独绝,万不可学而至。诸弟不必震而惊之,予不愿诸弟学他,但愿诸弟学吴世兄、何世兄。吴竹如之世兄现亦学艮峰先生写日记,言有矩,动有法,其静气实实可爱。何子贞之世兄,每日自朝至夕总是温书。三百六十日,除作诗文时,无一刻不温书。真可谓有恒者矣。故予从前限功课教诸弟,近来写信寄弟,从不另开课程,但教诸弟有恒而已。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几,至于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予身体甚弱,不能苦思,苦思则头晕,不耐久坐,久坐则倦乏,时时属望惟诸弟而已。
明年正月恭逢祖父大人七十大寿,京城以进十为正庆。予本拟在戏园设寿筵,窦兰泉及艮峰先生劝止之,故不复张筵。盖京城张筵唱戏,名为庆寿,实则打把戏。兰泉之劝止,正以此故。现在作寿屏两架。一架淳化笺四大幅,系何子贞撰文并书,字有茶碗口大。一架冷金笺八小幅,系吴子序撰文,予自书。淳化笺系内府用纸,纸厚如钱,光彩耀目,寻常琉璃厂无有也。昨日偶有之,因买四张。子贞字甚占雅,惜太大,万不能寄回。奈何奈何!
侄儿甲三体日胖而颇蠢,夜间小解知自报,不至于湿床褥。女儿体好,最易扶携,全不劳大人费心力。
今年冬间,贺耦庚先生寄三十金,李双圃先生寄二十金,其余尚有小进项。汤海秋又自言借百金与我用。计还清兰溪、寄云外,尚可宽裕过年。统计今年除借会馆房钱外,仅借百五十金。岱云则略多些。岱云言在京已该帐九百余金,家中亦有此数,将来正不易还。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京该账尚不过四百金,然苟不得差,则日见日紧矣。
书不能尽言,惟诸弟鉴察。
兄国藩手草十二月二十日
告兄弟相处之道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家信。
四弟之信三页,语语平实。责我待人不恕,甚为切当。谓月月书信徒以空言责弟辈,却又不能实有好消息,令堂上阅兄之书,疑弟辈粗俗庸碌,使弟辈无地可容云云。此数语,兄读之不觉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