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邓宝珊正应杨虎城之约,从上海来到西安,准备去兰州担任驻甘行署主任。邓宝珊到兰州任职后,又同汪锋多次见面。
1935年10月,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汪锋带着毛泽东给杨虎城、杜斌丞、邓宝珊的亲笔信件,又到西安找过邓宝珊。当时邓宝珊不在西安,两人虽未见面,但此后汪锋在东北军和西北军中工作,成为邓宝珊同共产党取得联系的一条重要渠道。
建国后,汪锋在中央从事民族、统战工作,不仅常来甘肃,而且同邓宝珊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现在,在新的形势下两人再次见面,性格豁达的汪锋,更是无话不谈:
“邓先生!总理和小平同志,托我向你问好。他们嘱咐我虚心向你请教,一起把甘肃的事情办好。”
身体还很虚弱的邓宝珊,淡然笑道:
“汪书记!我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根钉子。你放开干吧,只要能把省委、省政府的人马团结到一起,让甘肃人民把肚子吃饱,我就要给你烧高香了。”
汪锋说:“当年你来甘肃任行署主任,也是在民国十八年的大灾大难之后,你协助邵力子赈济救灾,很有一套,至今还受人称颂。你说说,现在面对全省如此严重的灾情,我们应该从哪几个方面下手呢?”
邓宝珊想了想说:“既然中央已决定派工作组来甘肃,这就是我们的万幸!现在,要一边下水救人,一边切实整顿干部作风。甘肃的灾情为啥特别严重?还不就是‘共产风’、浮夸风、瞎指挥风、特殊化风、强迫命令风在甘肃刮得最凶!……不过,平心而论,这也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省委、省政府都是集体领导,作为省长,我不仅对这几股歪风抵制不够,对某些问题失察,同时也有点怕得罪人的思想,过于息事宁人……”
汪锋端起杯子,慢慢品尝着邓宝珊从从化温泉带来的冲开的荔枝蜜,赞许地点着头。邓宝珊喘息了一阵,继续说:
“要保证对铁路工人和大专院校的供应。解放前左右甘肃局面的主要因素有两条:一是农民讨饭,二是民族纠纷,现在更复杂了。铁路不能畅通,有粮运不进来,或者学生饿急了上街游行,局势就都难以控制……”
“还有,对这几年错批错斗的党外朋友,省委也想尽快给他们摘帽平反。”汪锋说。
“对啊,还应该早日安排他们出来工作……”
“还有你呢,邓先生!”不等邓宝珊把话说完,汪锋婉言笑道:“中央领导同志听说你的园子交了公,对甘肃省委作过多次批评。现在也应该物归原主啊!”
邓宝珊摇摇头:“不,园子是我主动交公的。你我虽系多年相交的老朋友,可办事也该公私分明……”
“这可不是我的意见嘛!”汪锋郑重其事地说:“总理和小平同志都有指示:纠正甘肃的共产风,要从退还你的园子做起。如果你拒不收回,叫我怎么向中央交待呢?”
话说到这一步,邓宝珊再没有做声。他看到中央和省委都在认真纠正错误,心情十分振奋,不等病体完全康复,就主动要求到灾情最重的定西地区去指导救灾。临行前,省委把当时全省惟一的一辆红旗牌小轿车,拨给邓宝珊使用,并派出最有经验的保健医生随从。
邓宝珊每到一地,就去逐户看望受灾最重的群众。在那烟熏火燎、气味污浊的土棚房里,他仔细向那些面目浮肿的孤苦老人,了解当地灾情,和救灾粮款发放的数字,以及干部作风等等。发现好经验就及时推广,好干部就及时表扬,对那些横行霸道、态度恶劣的干部就恳切批评。他那真诚待人、平易近人、与人为善的作风,赢得了灾区干部群众的普遍信任。大家不仅敢将埋在心底的话儿告诉他,甚至也敢将当地领导的错误做法向他反映。
可惜,此时邓宝珊毕竟已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虽然他想竭力为家乡做出更多的贡献,却已力不从心!
此后,由于全国认真清理实际工作中“左”的错误,全面贯彻执行调整国民经济的“八字方针”,生产得以迅速恢复,人民生活也开始有所改善。到1962年底,由“大跃进”和“反右倾”所造成的严重困难局面,终于基本扭转。
对邓宝珊来说,从这时候开始,在他个人生活中却发生了很多的不幸。1964年,贤惠明理的张玉燕夫人,因患大脑蜘蛛网出血医治无效而去世。邓宝珊因心情郁闷而视力明显衰退,心脏病也逐渐加重,只好又到外地去疗养。
1965年,中央安排邓宝珊去北戴河疗养。北戴河是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南临渤海,北倚青山,海岸弯曲平缓,海水清澈,沙软潮平,夏日凉爽宜人,是世界著名的旅游疗养胜地。暑期中央经常在此办公开会,因而有“中国夏都”之称。同邓宝珊一起来疗养的,有不少爱国民主人士,其中有好几位是邓宝珊的老朋友。抗日名将蔡廷锴、蒋光鼐就与邓宝珊住处相邻。三位饱经风雨沧桑的老人,面对蓝天碧海,话今忆旧,共数朝夕,度过了他们一生中一段愉快而难得的平静岁月。
蔡廷锴和蒋光鼐是当年十九路军的将领。1932年1月28日深夜,日本海军陆战队突然袭击驻扎在上海闸北的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不顾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奋起抗战。上海各界民众纷纷举行罢工,组织抗日义勇队,也积极参加抗日斗争。十九路军在上海和全国人民的支援下,坚持抗战月余,打死打伤敌人一万余人,使日军更换了三个指挥官。但是,由于蒋介石拒不派兵增援和接济军火,致使十九路军弹尽粮绝被迫撤退。后在英、美等国的“调停”下,蒋介石与日本侵略军签订了《淞沪停战协定》,竟允许日军留驻上海!十九路军被蒋介石调往福建去“剿共”。1933年11月,蔡廷锴、蒋光鼐联合国民党内进步势力公开宣布反蒋抗日,在福建成立了以李济深为主席的“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将十九路军扩充为五个军,并与工农红军签订了停战协定。蒋介石勾结日军,调集陆海空重兵围攻福建。1934年初,福建政府失败,十九路军被改编……
蔡廷锴、蒋光鼐率领十九路军在上海抗日时,邓宝珊兵败离开部队在上海闲居。战事爆发前,邓宝珊就结识这两位将军;战火中,他又耳闻目睹了抗日将士的英勇和战争的惨烈;失败后,又不止一次为之扼腕长叹。那时,他避难外国租界,手无一兵一卒,对两位将军不顾个人安危奋起抗日的义举十分钦仰,却无力相助。此后,风云变幻,天各一方,没料想会在年过古稀之后来这人间仙境北戴河相聚!
三人一面接受保健治疗,一面相约出游。一日,同游莲蓬山公园,看到一块《莲花石公园记》的石碑,碑文的撰写者是朱启钤。朱启钤是现代名人,曾任袁世凯时期的内务总长兼交通总长,督办过津浦铁路,并一度代理过国务总理。1916年袁世凯倒台后,他也随之隐息政坛。对朱启钤,蔡、蒋二人自然知晓,但他与北戴河有何关系,并无所闻。邓宝珊虽知朱启钤退隐后为保护开发北戴河做出过贡献,但没料到贡献会如此之大!读完碑文邓宝珊若有所思,慢慢说道:
“看来,当年若不是朱老先生挺身而出创办地方自治公益会,抵御洋人,带头捐资,谋划建设,北戴河还不会成为海滨避暑胜地呢!在北戴河该为老先生立一尊纪念像才对……”
蔡廷锴指着一行碑文念完后发问:“‘临榆令周嘉琛又为之禁樵苏、杜侵夺名山胜迹,庶几获全’——这周嘉琛,是何许人也!”
“周嘉琛是周恩来总理的叔父,民国初年担任过临榆知县,那时北戴河属该县管辖。”邓宝珊侃侃而谈,“临榆县以邻近山海关——榆关而得名,就是现在的秦皇岛市……说起保护北戴河,还有李鸿章一份功劳呢。你看碑文:‘光绪中叶,海疆多故,旅大、威、胶既约质,海军遂无良港。英教士甘林,适于联峰绝顶筑砦室,守者惊以告大府,恐复为有力者所攫,失我奥区也’——于是,李鸿章建议开平矿务局督办张翼斥巨资买下了联峰山和莲花石地皮,以阻止洋人在此染指……”
蔡、蒋二位将军见邓宝珊如此广闻博识,十分乐于同游。但是,就在三人宽心疗养,乐而忘返的时候,晴朗的北戴河秋空响起了隐隐雷声:毛泽东在中央工作会议上提出:
“如果中央出了修正主义,你们怎么办?很可能出,这是最危险的。”
而且,邓宝珊刚刚回到兰州,就看到11月10日的上海《文汇报》刊出了一篇措辞严厉很有来头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不祥的预感,立刻涌上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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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宝珊回到兰州后,一直在家中静养,但他的内心很难平静下来。虽说他尽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看报只看大标题,听广播只听听重要新闻,可那一行行粗黑的大字,触目惊心,一声声严厉的喊叫,仍让他心神不宁,惶惑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