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看。我生于忧患,长于忧患,也许还会死于忧患,经常在忧患之中。历史可能会暂时倒退,但事物总是发展的,谁是谁非,时间会说明问题。”
胡宗南讨了个没趣,见邓宝珊并不上钩,只好收起电报,讪讪地说:
“唔,我钦佩老兄的高见。往后要多支持兄弟一把,共同效命党国……”
7月中旬,邓宝珊飞抵酷热难熬的重庆,与傅作义、胡宗南、马鸿逵等一起下榻胜利大厦。
在邓宝珊的政治生涯中,这是一次马拉松式的旅行。在这座空气污浊、挥汗如雨、仄逼拥挤而光怪陆离的陪都山城,他出入豪门巨室,奔走权贵公卿,在雍容华贵的长袍马褂之间,在金光闪闪的肩章假牙之间,面对紫红色镶金丝领带,面对猩红色织花栽绒地毯,同英国绅士般彬彬有礼的笑容,同石膏塑像般僵硬紧绷的面孔,碰杯作揖,握手鞠躬……苦苦折腾、熬煎了70多天!
这期间,他先后有六次参加会议和被蒋介石单独召见,跟这位不可一世的当时中国的头号政治人物进行了深入交谈。同时,还先后参加了孙科、孔祥熙、张群、陈诚、白崇禧、何应钦、徐永昌等这些国民党中央军政大员的宴请。而且,还专诚拜谒了久所敬仰的宋庆龄女士,和不再左右摇摆、致力团结抗战的冯玉祥先生。跟张澜、李济深、郭沫若、柳亚子、黄炎培等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就和衷共济、民主建国的问题促膝恳谈,倾听了他们的声音。
如果说,来到重庆之前,邓宝珊对国民党的前途多少还抱有几分乐观,那么,经过这70多天的接触,却只留下一片灰暗。特别是看到国民党五届十一中全会的情况,更使邓宝珊感到沮丧。这次会议,按照蒋介石的旨意,通过了解决共产党问题的决议案,并选举蒋介石为国民政府主席,使蒋介石集党、政、军权于一身,使国民党内的左派力量处境更加艰难,使反动独裁的蒋家王朝正式形成。经过修正公布的《国民政府组织法》,肆意扩大主席职权,从此,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变本加厉,变为一人专政。
由于邵力子、于右任再次向蒋介石推荐,在此期间,重庆放出一股空气,说是邓宝珊将离开榆林,调任甘肃省主席。在重庆的甘肃学生和军政人员,奔走相告,纷纷来向邓宝珊预先祝贺。邓宝珊自知这不过是一个诱饵,哭笑不得,有口莫辩。为了向同乡好友讲清形势,解释苦衷,他离开胜利大厦,到远居重庆郊外的李世军家里住了两天。跟这位20年代在北京就结识的甘肃同乡,倾吐了自己的肺腑之言。
深夜,疏雨敲打着窗前的芭蕉。李世军问:
“邓先生!从纯军事观点而言,世界大战结局如何?”
“战争的胜败,不专靠军事,主要靠经济,蒋百里先生的著作讲得很透彻。”邓宝珊摇着葵扇,慢慢说,“从德、日两国的经济军事技术实力来看,结局必败。不过,盟军要打败它,恐怕还需要二三年时间。”
。
“盟军胜利了,世界能否安定?中国能否安定?”
邓宝珊断然说道:“不可能,战争一停,就会是美、苏争霸,谁也不会放弃中国这块肥肉。蒋先生完全靠美国过日子,毛先生却并不完全靠苏联,只是暂时利用苏联与蒋先生争高低。如果蒋先生站不住脚,美国可能会拉拢中共;而中共的势力如果膨胀太快,斯大林也可能会支持蒋先生……”
“那国共两党斗争的结果将会如何呢?”
“按实力说,国民党应该比中共有利。可蒋先生的独裁统治所造成的贪污腐败,违法犯纪,已经失去了民心。而中共的统战政策,将会把一切反蒋力量吸引到它周围……”
李世军笑道:“抗战胜利后,如果国民党人来一个内部改革,把全国进步力量团结在党内革新派旗帜之下,与中共推诚相见,共同建国呢?”
邓宝珊摇了摇头:“你看国民党内谁有革新气魄?”
何应钦、陈诚、阎锡山、胡宗南……李世军列举了一大串名字。邓宝珊只是摇头,对这种一厢情愿的书生之见,没有进行争辩。李世军便转换话题,问起了毛泽东,问起了延安。
“毛先生在延安的地位和威信很高,中共领导层的团结,也远比国民党内牢靠。”邓宝珊解释说,“现在的中共,已有自己独立的政策,不再对莫斯科唯命是从。经过整风,不仅纠正了红军时代过‘左’的做法,而且使干部的作风大为改进。……汉三!一个领袖人物,必须忠厚待人,不能太精明。太精明往往太尖刻,疑忌部下,不能容人。结果,成为孤家寡人……”
这次谈话后不久,在重庆郊区长江南岸风景胜地黄山别墅,蒋介石对邓宝珊最后一次单独召见。
邓宝珊到达黄山别墅时,已是下午三点钟,蒋介石正在山顶卧室里睡午觉。邓宝珊被安排在山坡上一座名叫老草房的客房里等候,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才被带去山顶客厅。全副武装的蒋介石,在一把竹椅上正襟危坐。邓宝珊行了个室内军礼,口称“委员长”,蒋介石“嗯嗯”两声,招手请坐。
“中国三个火炉子,要数重庆最热。邓先生从榆林来,很不习惯吧?”默默地枯坐了一阵,蒋介石忽然开口问道。
邓宝珊未置可否,含糊地“嗯”了一声。蒋介石却似乎没有启口的意思,只是翘着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竹椅的扶手。
“委员长!”邓宝珊想了想说:“五中全会,选举您为国府主席。对抗战胜利后的和平建国问题,大家都很关心……”
蒋介石微微一笑,避开这个话题,却逼视着邓宝珊,冷冷问道:
“听说,你有个女儿是共产党?由延安派到了榆林?”
“是的。原来在延安学习,肺病第三期了,我把她接到身边养病。人各有志,有什么办法呢!”邓宝珊毫不含糊地回答。
蒋介石叹了口气:“邓先生!我早就说过,对你的为人和军事指挥才能,我十分尊重。赤化中国,这完全是俄国人的野心。作为孙中山先生的信徒,你可不能受邪说蛊惑,为异党利用。”
邓宝珊理直气壮地说:“委员长!孙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也主张联俄联共。自从您在庐山发表抗日谈话,我对您领导全国抗战的所有言行无不竭诚欢迎。可现在大敌当前,如果同室操戈,岂不令亲痛仇快,国人寒心……”
蒋介石挥手打断邓宝珊的话,不耐烦地问道:
“邓先生!你到底愿意要什么?”
“我愿意,把领袖拥护成华盛顿,不愿意把领袖拥护成拿破仑。”
蒋介石“哼”了一声,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微笑。召见就结束了。
对邓宝珊不合时宜的言论,连跟邓宝珊关系亲密的于右任,也颇为担心。在邓宝珊离开重庆,于右任为之饯行时,这位大胡子院长伸手比划了个杀头的动作,操着关中方言怪怨邓宝珊说:
“你呀,讲那话不要‘沙删了!”
邓宝珊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路经西安,胡宗南再次进行拉拢。邓宝珊已看破其拉他进攻延安的险恶居心,虚与委蛇,表示引退。愚蠢而狡诈的胡宗南,便立刻见缝插针说:
“榆林的重任,还务必请老兄担任,我给你物色一个帮手,辅佐老兄!”
不久,即派其心腹董钊,为晋陕绥边区副总司令,图谋取代邓宝珊。而且,将徐保的整编二十六旅也开到了榆林。
邓宝珊心事重重地回到三原家中,百无聊赖时就取出于右任在重庆预祝他五十岁生日的礼物“百寿图”解闷。他一个个细细玩味着那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寿字,满腹惆怅,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在家里住到过了11月10日的五十岁生日,才慢慢动身返回榆林。
路过延安,索性又停留了一个多月时间,参加了边区政府组织的一些活动,同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从容地进行了多次晤谈。
对邓宝珊在重庆的表现,毛泽东自然了如指掌。他针对邓宝珊对国民党还保留的一些幻想,在自己居住的窑洞里,同客人坐在一盆木炭火边促膝长谈,整谈了一个夜晚。
“邓先生!”毛泽东抽着邓宝珊从重庆给他带来的高级香烟,用他那舒缓的湖南话温和地笑着说,“办任何事情,光有个美好的愿望不行。即是你真心想把蒋介石拥护成华盛顿,蒋介石就能成为华盛顿吗?……蒋介石是聪明人,可不管他有多么聪明,他的政策,只能由他所代表的那个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利益来决定。”
邓宝珊认真听着,很少插话。
毛泽东站起来,一边在地上慢慢走动,一边伸出右手食指敲着自己的额角说:
“……我这里早先也没有马克思,装的是四书五经和《民约论》。可事实告诉我,要解决中国的问题,靠资产阶级民主主义不行。孙中山先生搞了40年,为什么‘革命尚未成功’?对孙中山的三大革命政策,蒋先生就不可能真心实意去执行。你问我抗战胜利后怎么办?能出现一个民主联合政府,我们共产党自然很欢迎!可还是那句话:办任何事情,光有美好的愿望不行……”
窗口透进了丝丝曙光,拂晓的风吹得窑洞前的枣树呼呼作响。邓宝珊静静地听着,脑海里却在翻波滚浪……
有天晚上,边区政府举行文艺晚会,邀请邓宝珊观看演出,由周恩来和林伯渠作陪。对邓宝珊来说,每次同周恩来见面,似乎都能从这位博大的共产党人身上得到新的发现。这次来延安,他发现毛泽东主要是给人以说服,而周恩来则更多的是给人以感染。男性的刚强,女性的温存,东方人的谦逊,西方人的坦率,在周恩来身上结合得那么完美!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热情而有节制的举止,犀利而富于弹性的眼神,时时处处,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的同情和关心。
这是一台自编的小节目,有的反映抗日,有的表现大生产,娱乐的性质很小,主要是鼓动宣传。其中有一个表现反摩擦的话报剧,还有头上贴着膏药的“蒋介石”在台上出现。而且,演到紧要之处,那“蒋介石”被边区军民一声大喊,还一个倒栽葱从桌子上滚了下来。
满剧场一片掌声、笑声,没做声的只有周恩来和邓宝珊二人。
在这样的场合看这样的演出,邓宝珊实在左右为难。回来躺在床上,他还感到惴惴不安。
谁知第二天晚上,还是周恩来作陪,又请邓宝珊看戏。这晚演出的是经过改编的传统京剧《棒打无情郎》,故事没有以金玉奴和莫稽的大团圆结局,而是将阶级调和改成了阶级对立。邓宝珊对周恩来的苦心,心领神会,喜笑颜开地对这个剧本的改编表示了称赞。
这次在延安,邓宝珊还出席了边区劳模大会,参观了边区军民大生产成果展览。在劳模会上,他和续范亭以来宾身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演。讲演结束时,邓宝珊向全场劳动模范,向滚滚延河水,向巍巍宝塔山,放开嗓门,发出了一声明确而有力的呼喊:
“我是大家的朋友——!我是大家的朋友——!”
注:
①捶头子:陕甘方言,拳头。
②马王爷三只眼:陕甘俗语,意为厉害、难惹。
③郑公乡:东汉著名经学家郑玄的家乡。郑玄,字康成,东汉末山东高密人,遍注群经,为汉代经学之集大成者。
④沙:关中方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