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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淡风轻,天高气爽,寥廓的塞北大地,沐浴在一片和煦的秋阳里。被历史遗弃的古长城,带着累累伤痕和无数痛苦的回忆,向东北蜿蜒而去,消失在天际。
榆林南门外机场上,一架从西安来的军用飞机刚刚着陆,伫候已久的八十六师师长高双成,率领师部官佐和榆林各界代表,就匆匆迎了上去。
“立卿兄!我给你当参谋长来了。”
身穿咖啡色长袍的邓宝珊,健步走下舷梯,笑容满面,双手抱拳,朗声说道。
比邓宝珊还年长数岁的高双成,戎装笔挺,马靴雪亮,肩章帽徽武装带,样样俱全。举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用满含期待的目光注视着邓宝珊,说:
“军团长!欢迎你来领导我们抗战。”
两双厚实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给榆林握出了一个新的局面。
欢迎的人们,注视着邓宝珊一行,不禁暗自嘀咕:这个文静儒雅的大高个儿就是邓宝珊?一个军团长,怎么才带来四个人?……
但是,在坐困愁城的高双成心目中,邓宝珊的到来,却胜似十万雄兵——
这榆林,历来是兵家必争的边塞重镇。秦始皇抗击匈奴,派大将军蒙恬和公子扶苏长期在此驻守,修筑长城。北宋时,文武双全、“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在此抵御过西夏铁骑的入侵。明朝,沿长城边防线设置九个军事重镇,合称“九边”,榆林是最中间一镇。城北红石峡的峭壁上,至今留有“威镇九边”的明代石刻。这地方,东带黄河,与晋西北仅一水之隔;北枕长城,连接地处毛乌素大沙漠的伊克昭盟;西经三边,直通甘肃、宁夏;南走延安,跟陕甘宁边区唇齿相依。对抗击日寇西侵,保卫西北大后方,无疑是一个重要屏障。
高双成所部八十六师,连同地方团队,约计15000余人,原系陕北镇守使井岳秀的部队,驻扎陕北已23年。井岳秀,乃辛亥革命西北先驱人物井勿幕胞兄,当年也是陕西辛亥革命领导人之一,后统辖陕北23县,却成为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去年,井岳秀因手枪失火而死,旅长高双成继任师长。由于多年秉承蒋介石的意志跟红军敌对,地盘一天天缩小,此时仅占有横山、榆林、神木、府谷四县。国共重新合作后,双方虽已停止战斗,但看到红军重兵压境,高双成总担心将自己吞并。同时,随着日寇西侵,归绥、包头、太原相继失陷,榆林不仅成了抗日前线,各地溃退的部队和党政机关蜂拥而至,挤居一处,大有喧宾夺主之势,使出身行伍、只知带兵打仗的高双成也无法周旋。如何应付这复杂的局面?南京政府曾派一位大员前来坐镇。谁知那大员皱着眉头,看看荒凉破旧的山川城郭,二话没说,又匆匆爬上飞机返回。因此,接到任命邓宝珊的通知,高双成真是喜出望外!虽然,两人只是在20年前有过一次短暂的交往,可是,邓宝珊那顾大局、讲信义、重然诺的可贵品格,还是给高双成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那是1917年的冬天,正被陕西督军陈树藩通缉的邓宝珊,受胡景翼秘密召唤,离开北京,经归绥、包头潜往榆林井岳秀防区,欲返回关中参加“反段讨陈”运动。在榆林,他劝说井岳秀及其主要将领,对胡景翼给予支持。井岳秀首鼠两端,对陈树藩和胡景翼都不想得罪,对邓宝珊的态度极其冷淡。而且,他在部队完全是封建军阀家长制那套作风,部下都喊他“十哥”、“十爷”,根本不容许发表不同意见。只有高志清和高双成,对邓宝珊的主张在暗中表示同情。临别时,高志清还送给不名一文的邓宝珊200块银元,作为盘费。但是,年轻的邓宝珊却毫不气馁,反劝高志清和高双成同舟共济,帮助井岳秀带好这支部队……
现在,国难当头,自己的地位也在风雨飘摇之际,能够有邓宝珊这样一位心胸宽广、足智多谋、素孚众望的上级,来与他共渡时艰,高双成当然会感到由衷的高兴。
夜,秋风阵阵,钟楼檐角,铁马丁冬。榆林城内外,不相统属的各种番号的杂牌部队,惊魂未定,乱作一团。高双成请邓宝珊住进他师部院内的西花厅,亲自安排好侍从和警卫之后,当即就榆林的局势,跟邓宝珊迫不及待地来交换意见。
“军团长!接到通知,我就在盼望你啊。现在的榆林,可热闹哩!”心直口快的高双成开门见山地说道,“东北面,日本人一天天逼近;南面,共军陈奇涵,在绥德设有警备司令部,火停了,气还没有消。这四个县的地盘,各路诸侯俱全:察哈尔、绥远两个省政府及所属机关,察哈尔蒙旗特派员公署,绥境蒙旗指导长官公署,马占山东北挺进军,白凤翔骑六师,白海风蒙旗独立旅,何柱国东北军残部……都在征粮要草,拉佚派款。别说榆林百姓叫苦连天,连伊克昭盟的蒙旗王公,也日夜惊恐不安。这样下去,就是日寇不来进攻,自己人也难免由乱生变……”
邓宝珊屏声静息地听着,慢悠悠转动一双眼珠,细细思谋。
离开兰州之前,他对全国的抗战形势,已作过一番认真分析。根据国际力量对比,按照国共两党地位和彼此长期斗争的历史经验,他认为,这场全民族的对日抗战,将是长期的,也将是十分复杂而微妙的。最后胜利一定属于中国,但最后胜利的取得必须依靠全民族的觉醒。而一个民族的觉醒——科学与民主的诞生,必然使任何独裁统治难以为继。因此,国共两党,在抗日胜利之前不可能彻底决裂,但也不可能有完全一致的合作。对榆林来说,必须首先处理好他与高双成的关系;同时,也必须与共产党捐弃前嫌,互助互让,事事以大局为重,不断协调与周围各个部队以及蒙族王公的关系,才有可能立于不败之地。.为了示人以诚,不引起高双成的疑虑,邓宝珊飞赴榆林时,才仅带了四名随员。现在看来,跟心直口快的高双成相处,并不困难。但是,如何才能尽快稳定榆林的混乱局势呢?听了高双成的介绍和分析,邓宝珊才总算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一个头绪。于是,点起香烟,提个神儿,用商量的口吻微微笑道:
“立卿兄!你的处境,我明白;我呢,是个光杆司令,你也知道。刚才,你对榆林局势的分析,很清醒,很有道理。看来,日寇侵占归绥、包头之后,一时还不会离开交通线向纵深进犯。咱们是不是先干这么三件事情:一、慰问外地逃榆部队,稳定伊克昭盟;二、调整防卫部署,加强各部协防;三、与八路军绥德警备司令部联络,进一步改善关系。”
高双成想了想说:“前两件事就按军团长的意见办,与八路军联络的问题嘛,让我再想想看……”
邓宝珊点点头:“这个问题,我知道你有困难。打了那么多年,一下子要和好,部队在感情上有疙瘩,也难免。不过,从你解除姜占奎的旅长一事来看,说明你很有远见。”
“不解除不行啊!”高双成摊开双手,苦笑道:“时移势易,可老姜死抱住井师长那一套不放,还天天喊要消灭共产党,要不解除他的旅长职务,放掉他抓的杨玉峰、刘绍让那批共产党员,榆林的局面还能维持到今天!”
邓宝珊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说:“是啊!孙中山先生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团结抗日,这可是顺乎人心的历史潮流,谁搞分裂,就只会成为民族的罪人。立卿兄!现在你我是同撑一条破船,在黄河峡谷中弄险,务必大胆而又谨慎,船稍一偏,就会被恶浪打翻!……”
高双成品味着这段话,会心地点了点头。
经过一番认真准备,邓宝珊和高双成亲自出头,领人牵猪抬酒,对溃逃到榆林的部队和机关,进行了一次慰问和安抚。同时,将对日寇的防卫部署,作了统一调整:
由高双成挑选八十六师的精锐部队,组编为五个游击支队,布防在包头滩上,组成第一道防线。由白海风旅驻守萨克旗至郡王旗之间,与驻守伊克昭盟沙王府的八十六师一部,组成第二道防线。由马占山、白凤翔、何柱国、八十六师的左世允旅、杨仲璜团,和八路军留守兵团肖劲光部,分段担任黄河防务。经过这番部署,不仅加强了对敌防卫,稳定了伊克昭盟,还减轻了榆林群众的负担,改变了混乱局面。
不久,新一军新十一旅开抵三边、榆林一带。军团部在榆林城内钟楼巷找了院房子,正式办公。经邓宝珊再次提议和高双成商量,派军团部副官石佩玖和八十六师副官高少白,持邓、高二人信件,去绥德八路军警备司令部会见了司令员陈奇涵。陈奇涵接信后,亲自来榆林拜访,彼此就协防事宜,进行了友好商谈。接着,留守兵团主任肖劲光,联防军代理政治委员高岗,也先后来跟邓宝珊和高双成作了深入的交谈。双方本着互助互让的原则,就如何和平相处的一些具体事宜,达成了重要默契。
1938年2月,大雪初晴,日寇扫荡隔河相望的山西保德县城,窥视河防,波及府谷。邓宝珊命令驻守府谷的杨仲璜团,配合续范亭的山西新军两面夹击,大获全胜。
此后,为了巩固与陕甘宁边区的睦邻关系,邓宝珊派新十一旅二团团长史钫城,率领两个营驻守榆林到延安之间的公路沿线,便利人员往来,维护交通安全。
不久,蒋介石在武功召集军事会议。邓宝珊借赴武功之便,于返回途中应毛泽东挽留,在延安停住了一个星期,初次会晤了毛泽东主席。
9月间,第二战区北路军总司令傅作义,在山西河曲召开军事会议,邓宝珊应邀出席。
秋日怒涨的黄河,在岩石裸露的峡谷间狂奔乱跳,像千万只猛虎在咆哮。经过近十天的跋涉,当邓宝珊带领总参议高志清、参议寇子严、金伯韬、《大公报》记者杨令德等人,来到河曲对岸的黄河渡口时,傅作义派出的渡船,已在岸边等候。邓宝珊留下骑兵卫队,带领随从脚踏惊浪,稳步上船。船夫们一声呐喊,齐心协力向彼岸撑去。惊心动魄的拼搏中,只见一副副古铜色的臂膀,在阳光下飞速晃动……
“宝珊兄——!”
船还没有靠岸,身穿普通士兵服装的傅作义,已率领高级军官和先期到达的马占山、何柱国等在岸边迎迓。
“宜生兄——!”
邓宝珊屹立船头,向傅作义举手敬礼。跳下船来,跟大家一一握手问好。嘹亮悦耳的军乐声中,傅作义陪同邓宝珊检阅了欢迎队伍,然后,一起骑马进了河曲县城。
第二天,傅作义主持召开了河曲各界欢迎大会。傅作义致词,邓宝珊发表了关于团结抗战的长篇演讲。此后,一连六天,主要是与会各方相互拜访,举行宴会,分别交谈。三十五军参谋长鲁英麟、总参议张濯清、绥远抗日自卫军总司令张钦、第二战区战地动员会主任续范亭、延安代表南汉宸、中共晋西北负责人罗贵波,都跟邓宝珊来交换过抗日协防的意见。
有天晚上,邓宝珊和傅作义在高志清的卧榻上抵膝而谈,越谈越兴奋。在荡气回肠的黄河涛声中,两个年岁相仿、经历相近的将军,整谈了一个夜晚。
“……宝珊兄!前年春天,你就王若飞一案写给我的信,我收到了。王若飞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可惜,不能为我所用……今年初,我派周北峰去延安,他还有信给我呢。看来,他还不知道你曾经营救过他……”
“共产党里人才就是多嘛!因为,人家用人搞的是五湖四海,不大考虑同乡、同学这一套。因此,能够晋才楚用,人才济济。”
“这一条很重要!可蒋先生、阎先生就缺这一条……”
“阎先生不只是不会用人,眼光也太狭小。多年内战,他就凭山河之固,天隘之险,钻在山西这个蜗牛壳里称霸。山河关隘保护了他的安全,也使他的头脑大受局限。这次抗战,他还按老经验办事,对日寇的力量估计不足。吃了败仗,不检查自己,反怪部下不争气,叫张培梅枪毙李服膺,杀鸡给猴看。叫你死守太原,以保山西,结果,孤军孤城,遭受重创,几乎全军覆没。这怎么行呢?”
“那依你之见,应该如何指挥?”
“宜生兄!抗日战争是持久战争,初期阶段,敌强我弱,不能与城共存亡,不宜过早以主力与敌硬拼。应该养精蓄锐,避实击虚,选择适当时机和适当地形,予分散之敌以歼灭性打击,不应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保人重于保城。自古两国交战,全师为上,如果被敌人消灭了,那就什么也谈不上了。目前应以小部队在敌后开展广泛的游击活动,拖住和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以等待战略转移和战略反攻阶段,再与日寇进行决战……”
“嗬!你这见解,怎么跟共产党的主张完全一样?”
“不只是共产党,白崇禧将军也有这个意见!”
“咳!太原守卫战前夕,周恩来离开太原时就告诉我:焦土抗战的主张是错误的,只顾一城一地的得失不足为训。争取时间就是胜利,保存有生力量就是胜利……可惜,我没有认真去听!”
“听话,比说话还难。一般人往往忽视话的本身,先看出自何人之口。其实,村夫野老,也可能有济世之谈;英雄圣贤,也难免有欺世之论。周恩来,西安事变后我曾多次接触,他不仅是共产党的一个领袖,首先是一个最热爱祖国、最有觉悟、最有民主意识的中国人。他生在南方的书香门第,长在贫困动乱的北方,既有南方人的灵秀锐敏,又有北方人的慷慨执着。后来,留学日本、西欧,又接受了先进的科学文化。看看国共两党,像他这样身兼南北、学贯中西的人,恐怕还数不出第二个来呢!至于他接受的马克思主义,似乎也不全是俄国的翻版,不仅温和,而且灵活,富有人情味,跟照抄照搬俄国经验自称‘特殊材料’的那些共产党人,大不相同……”
“哈,一个国民党的将军,想不到对共产党的事务这么精通!”
“何言精通,不过略知一二罢了。”
“那依你看来,我该将部队撤到何处休整,才比较合适呢?”
“你做过绥远省主席,难道就没有听过这句话:黄河虽大,只富河套宁夏!地理很重要,当年,刘邦屯驻汉中而成帝业啊……”
傅作义点头微笑,深表赞同。两位处境相似的国民党杂牌将军,虽系初次相识,却一见如故,从此成为莫逆之交。
会议的最后一天,大家去河曲城外观看傅作义部队的炮兵射击演习。邓宝珊一行刚出东门,忽然三架敌机飞临城区上空。他们急忙隐蔽进附近的树林,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炸声,满城烟柱已腾空而起。死伤军民六七十人,三十五军政治部主任周北峰也被弹片炸伤。府谷、保德、神木、榆林,也同时被炸。
但是,敌机一走,大家从地下爬起来,拍拍满身尘土,在傅作义亲自指挥下,射击演习照常进行。
这次会议,虽然没有产生什么决议,但由于大敌当前,与会各方都能坦诚相见,使晋、陕、绥三省沿边地区的局势,得到了进一步稳定。
遗憾的是,愉快而友好的河曲会议将要结束时,从榆林尾随邓宝珊而来的八十六师政治部主任特务头子包介山,却突然跳出来作了一番蹩脚的表演——
“报告傅司令、军团长:我有确凿证据,周北峰是共产党,应该驱逐出部队。”
傅作义微微一笑,看看邓宝珊,说:
“周主任是阎长官派来的,即使有问题,我得送还阎长官。何况,他刚被敌机炸伤,人,总得有点心肝!”
邓宝珊虎起脸,对包介山冷冷地说道:
“是啊!包主任,你是八十六师的政治部主任,再急功近利,也不能包揽三十五军的事务。你从榆林辛辛苦苦赶到河曲,就是为了干这么一件事情?……”
包介山碰了一鼻子灰,才夹起尾巴狺狺而去。
邓宝珊从河曲返回榆林不久,新一军番号取消,新十一旅、八十六师、胡景通的骑六师,合编为二十二军,高双成任军长,胡景通任副军长。邓宝珊改任为晋陕绥边区总司令,董其武为副总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