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战武昌,热闹在战外
城陵矶之战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就像房门上挂着的一把大锁,谁打开了这把锁,就可以走进房间,把整间屋子据为己有。
如果这一仗太平军胜了,湘军就可能被彻底打垮,甚至永远消失,而太平军将直下长沙,占领整个湖南。可现在却是湘军胜了,太平军折损大将曾天养,伤亡了几万精锐,结果他们在湖北的整个战线都动摇了。
于是曾国藩在攻占城陵矶后立刻派水师先锋尾随太平军追入湖北,占领了嘉鱼县城,老曾自己则来到刚刚攻克的螺山,扎下大营。
螺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却很有象征意义,因为从这里往后看是湖南,往前看就是湖北。虽然曾国藩从城陵矶开到螺山只走了很短的路,实际上他已经从湖南杀进了湖北。皇上一直催着他办,而他自己也非常想做的一件事,现在终于做到了。
这时候,老曾觉得自己应该给朝廷上个报捷的折子了。
于是他上了折子,然后面带微笑坐在大帐里,等着朝廷对他大加赞扬,给他封官进爵。
很快,咸丰皇帝手书的上谕发到大营,曾国藩接过来看了,一张脸顿时气成了猪肝紫,紧接着又成了葱心儿绿,最后干脆成了锅底黑。
这什么皇上啊,也太不着调了!
原来这道圣旨上说,塔齐布、曾国藩上奏报捷,皇上很高兴,认为他们做得很好,塔齐布交吏部从优议叙,一定要给个好官当当,至于曾国藩嘛,赏给三品顶戴,仍然统率水陆官军,直捣武汉……这番话什么意思呀?
首先,故意把曾国藩的名字排在塔齐布后边。
老塔是湘军的一员将领,虽然现在当了湖南提督,可再怎么着,他也绝不能越过曾国藩去吧?现在把两人的名字次序故意颠倒了,这摆明是旗人在前,汉人在后,故意的!
另外,给曾国藩的这个“赏赐”真是叫老曾太郁闷了!
回乡为母守孝之前,老曾在北京当着好几个部的右侍郎,右侍郎是什么官衔?正二品!哦,现在练兵有功,作战有功,这功那功加起来,倒赏给老曾一个“三品”顶戴,皇上您这给的是“赏”吗?
当然,前头靖港之败时,咸丰皇帝下过一道圣旨,把曾国藩给“革职”了。可当时曾国藩并没有职,所以无从革起。那时候曾国藩看到皇上把他革职留任,还挺高兴,以为皇帝是在维护他,说句空话,革个“虚”职,仍然让他带兵。现在看来,皇帝当时是把他那个二品官衔给革了!所以现在才又回过头来赏给他一个“三品”顶戴。
好嘛,敢情曾国藩是自作多情了。明明是皇上拿他当冤大头,他倒拿皇上当了恩人了。虽然老曾不敢就此对咸丰皇帝产生什么情绪,可心里这个别扭真是甭提了。
这一别扭,曾国藩身上三种旧病同时发作。
一是牛皮癣大发作,浑身痒入骨髓,无法可想,只好把自己身上挠得鲜血淋漓。
二是书呆气大发作,一时间幻想破灭,人又变得脆弱起来,觉得天底下竟无一个可亲可爱可靠之人,不由得对月空杯,顾影自怜。
三是倔脾气大发作,顾影自怜一番之后,老曾给皇上递了个折子:“臣丁忧在家守孝,孝期未满就出来工作,心里常觉得愧疚,所以不敢腆着脸跟皇上您要封赏,想不到您一家伙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恩典,真是又惭愧又惊慌(惭愧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从此以后凡是湖南一军再立功绩,无论什么褒奖荣誉,臣一概‘不敢’领受!”这个混浊闷愣的老倔头子,真敢往上捅词儿!
说实话,看了这道奏折,咱都替老曾捏一把汗。
几天后,圣旨又来了。
“知道了。你真的不必如此固执,你能为国尽忠而忘记家事,鞠躬尽瘁,正可以告慰你那去世的母亲,尽孝道的办法,没有比你这‘国而忘家鞠躬尽瘁’更大的了。至于给你的封赏,这是国家政令所在,绝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要求就稍有偏差,你的隐衷,不但我是知道的,而且天下人没有不知道的。”看样子,咸丰皇帝前面说革曾国藩的职,是真把他那二品右侍郎的职给革了。
无情!
这次曾国藩立下大功,居然只赏了个三品,就是说嫌他立的功劳不够大,所以连以前夺去的那个正二品也不肯还给他。
皇帝小气!
曾国藩的上奏阴阳怪气,明褒暗贬,而且用词很绝,笔下得很硬,可这位咸丰皇帝居然一点也没看出来。
糊涂!
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不着调!
没办法,老曾就生在这个时代,就赶上这么个皇帝,认倒霉吧。
此时湘军已经过休整重新集结,水陆大军沿江东下,直入湖北,杀奔武昌。这一路上气焰滔天,不可一世。尤其水勇们更是疯狂,每遇太平军沿江封锁,用枪炮向战船射击,这帮湘乡人个个毫不躲避,人人脱个光膀子站在船头,任太平军的枪炮轰打。
最初耍这个狠的,很可能是水师大将杨载福。
在这之前,湘军曾考虑过很多办法躲避枪弹炮子,可这些办法都有漏洞,或者用处不大,或者太过麻烦,甚至影响战船的性能。后来杨载福脑子一热,干脆连贴身的甲胄都脱了,光着膀子在船上指挥作战,枪炮打来,浑然不顾。水勇们见长官如此,也都一个个有样学样,到最后,所有水军不管操船使舵还是拿着火枪跟岸上的太平军对射,一律光着膀子,让太平军随便打,死了就死了,活着就活着。
来,把你们的火枪瞄准喽,往老子的心窝儿上打!打不死,老子赚三十两银子,打死了,老子赚六十两!
没有灵魂的人是不珍惜生命的,就像没有灵魂的军队不会珍惜荣誉一样。湘军曾经有过灵魂,可现在这支军队就像组成它的士兵一样,正在一点点失去灵魂,变成一头纯粹嗜血的怪兽。
此时太平军在两湖的精锐已在城陵矶之战中消耗殆尽,坐镇武昌的将领黄再兴、石凤魁等人也全是吃货,像曾天养那样的人物,在整个湖北也找不到一个了。所以湘军进入湖北后非常顺利,先是攻克金口,然后罗泽南率一千多人为前锋进扎羊楼司,这里正是当年湘军大将王珍被太平军“包饺子”的地方,于是太平军准备再把罗泽南这支人马也包一回“饺子”。
可惜,现在的湘军早就学精了,太平军总制廖敬顺带着三千人来偷袭他,反而被他给“埋伏”了一把,大败而逃。
同时,胡林翼的一支兵马激战两天,攻下了天险佛子岭,继而各部会攻崇阳。在这里湘军又出奇招,集中兵力佯攻东门,却调大炮轰开了西边的城门,一战攻下崇阳,继而蒲圻、咸宁、山坡、纸坊逐一被攻陷。水师也从金口攻入,拿下了黄盖湖内的新店,控制各处湖面,接着水陆大军会合,开始商议进攻武昌。
经过一番研究,曾国藩最终拍板,把水师分成两路,前队从中流冲过盐关,分两翼抄击武昌,后队紧随前队,用大炮轰毁太平军沿江的城栅。陆上则分两路,一路攻洪山,一路攻花园。
八月二十一日,湘军水陆齐进,陆上只一天工夫就攻下了由万人防守的太平军花园大营,水师攻破太平军在鹦鹉洲的营寨,第二天进至“鲶鱼套”,两路齐进,将武昌城外的营垒全部攻克。接着开始进攻汉阳的朝宗门土城。
二十三日,武昌城里的太平军大将黄再兴、石凤魁(石达开的表兄)偷偷溜出武昌,撤往田家镇去了。把一座武昌城拱手送给了湘军。
弃城而逃之后,黄再兴、石凤魁两人也没活多久,很快被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逮走,全给砍了。
黄、石二人的死是后话,可眼下他们真是给太平军做了个坏榜样。这俩小子一跑,汉阳的守将也学了他们的样,跟着弃城而逃。
这帮人一逃跑,有人可就倒大霉了。
在汉阳城外的汉水里停着太平军的水师战船,武昌东北的洪山一带,太平军也仍在固守,想不到武昌、汉阳守军同一天弃城而逃,结果太平军水师被堵死在汉水里,洪山守军也被突然合围,两支军马全军覆没,几无一人生还。
2.皇帝不靠谱,气死牛大臣
曾国藩和他的湘军一举攻克湖北省府武昌,前后总共只花了四天时间,伤亡才两百来人,却杀掉太平军数千人,烧毁战船两千多艘,一时间功盖天下,无人可比。
攻克武昌的第七天,远在北京的咸丰皇帝收到了湖广总督杨霈的奏折,告诉他武昌大捷的消息。得了信儿,咸丰还不敢相信,只是把它当成“风闻”收了起来。又足足过了六天,曾国藩的正式捷报才到了京,咸丰皇帝一看真的把武汉攻下来了,大喜欲狂。
可为什么曾国藩的奏报慢了六天呢?
湘军这边出了点事儿,把他给拖了一下子。
攻下武昌、汉口以后,两万湘军先是疯狂杀人,把被俘的太平军将士斩杀殆尽,之后进城到处抢劫,下级军官也一起动手,将领们怎么也禁止不住,结果花了好几天工夫才把局势稳定下来。
自武昌一战之后,凡打了胜仗必残杀战俘几乎成了湘军的规矩,抢劫的事儿也越来越多。这支曾经勇猛淳朴的部队,开始一点点变质了。
湘军的事先不说,单说在北京的咸丰皇帝收到捷报大喜过望,立刻下旨命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加恩赏戴花翎。又赏给塔齐布黄马褂,加骑都尉世职。胡林翼升了湖北按察使,杨载福升了副将,罗泽南、彭玉麟升了道台,其他大将谋士全都升了官。
看了这道圣旨,曾国藩又一次气得脸似猪肝,非常郁闷!
城陵矶大战之后,咸丰皇帝就亏待了他一回,把原来的二品官弄成一个“三品”,后来又糊里糊涂看不懂曾国藩的话外之意(也不知是真看不懂还是装的),这回又来这一手儿!
曾国藩原本在朝廷里两次兼任兵部右侍郎,按惯例,他这个兵部右侍郎如果下来当巡抚,必须是实授的,没理由是署理(代理)的,何况这次还是在立了大功之后得的“赏赐”,就算给个实授湖北巡抚也不算多,咸丰却只给了他一个“署理”,这摆明了是在欺负他!
曾国藩这一身倔犟是从母亲那儿学回来的,不欺人,可也绝不让别人欺负他,就算是皇帝也不行!这次他真的打算大闹一场,就算丢官罢职也在所不惜。
于是老曾立刻上奏请辞,而且在这份奏折上故意把自己的官职写成了“原礼部侍郎”,而不写“署理湖北巡抚”,毫不客气地提示皇上:您看好喽,我以前是从二品礼部侍郎(还兼着其他好几个部的侍郎呢),您现在给我官,至少是二品,低了我不要,给我职,至少是正式的巡抚,要“署理”,那就得署理一个总督,低了我不接!
曾国藩这么闹法,是拼着前程不要,也要维护自己作为臣子的尊严。但不可否认,这个做法既是刚硬倔犟也相当的混浊闷愣。只顾了血性,却少了一份深思。
很快,咸丰皇帝把曾国藩这个强硬的奏折扔了回来,还在上面用红笔批了几行字:“看过了,我早就知道你肯定推辞。又想到你的部队即将东下,署理湖北巡抚只是空有其名,现在已经降旨令你不用再署理湖北巡抚,而是赏给你一个兵部侍郎官衔,你这个奏折虽然不能全算是固执倔犟,然而在奏折上的官衔竟然不写‘署理湖北巡抚’,贪慕虚名的过失还算小的,违旨的罪过很大!你给我好好地反省一下!”要说这个咸丰皇帝可真是邪性人儿,办起事来怎么看怎么不着调。你“早就知道”曾国藩不愿意当这个署理巡抚,那你还任命他干什么?是吃饱了没事干,“闲疯”了瞎折腾,还是故意找碴儿羞辱曾国藩?
要说咸丰皇帝是故意羞辱曾国藩,那可太不对路了。现在战事这么紧张,全大清国就曾国藩一支湘军能打胜仗,而且又是刚打了大胜仗,这个时候你无缘无故羞辱功臣,这不是脑子进水了吗?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咸丰这哥们儿确实“闲疯”了。
从北京飞来的这一闷棍,把个曾国藩揍得眼前发黑!
想不到咸丰皇帝这么不够意思,不但没给曾国藩一点面子,反而把他那个“署理湖北巡抚”也给撸了。想当年老曾不为母亲守孝,出来给他咸丰卖命,这两年白手起家,自筹经费编练军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打了多少败仗,几回死里逃生,到最后终于完成了皇上爷布置的任务,保住了湖南,夺回了武汉,就落这么一个下场?
以曾国藩那个油盐不进的死倔脾气,这时候真想辞官回家,从此再也不出来了。可关起门来自己发了一顿脾气,到第二天,他还得老老实实坐下来,写折子向咸丰皇帝谢恩。
不谢恩不行啊。
在这件事上咸丰是缺心眼儿在前,缺德在后,可曾国藩也有过错,他一急一怒,也没细想就上奏辞官,办得太鲁莽,反而让皇帝揪住了小辫子。
好嘛,你不想当湖北巡抚,那我就收回去好了。你不是喜欢那个“侍郎”的头衔儿吗?我就给你个侍郎,这下满意了吧。
这还不算,咸丰皇帝又从北京城硬邦邦地甩过来一顶“违旨之罪”的帽子,当臣子的就算有天大的道理天大的委屈,这顶大帽子往上一扣,也全给遮没了。
结果错儿还得由曾国藩来认。
当然这个错儿也不能全认,必须能让皇帝感觉到老曾服软了,认错了,却又不能明明白白地写出来。否则“违旨之罪”就在老曾身上坐实了,这个罪太大,轻则充军发配,重则人头落地,老曾当然不敢担,咸丰皇帝也不愿意让他去担。
要是曾国藩充军发配人头落地了,谁替皇上去对付太平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