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刑论上文阙
断刑论下
余既为《断刑论》,或者以《释刑》复于余,其辞云云。余不得已而为之一言焉。夫圣人之为赏罚者非他,所以惩劝者也。赏务速而后有劝,罚务速而后有惩。必曰赏以春夏而刑以秋冬,而谓之至理者,伪也。使秋冬为善者,必俟春夏而后赏,则为善者必怠;春夏为不善者,必俟秋冬而后罚,则为不善者必懈。为善者怠,为不善者懈,是驱天下之人而入于罪也。驱天下之人入于罪,又缓而慢之,以滋其懈怠,此刑之所以不措也。必使为善者不越月逾时而得其赏,则人勇而有劝焉。为不善者不越月逾时而得其罚,则人惧而有惩焉。为善者日以有劝,为不善者月以有惩,是驱天下之人而从善远罪也。
驱天下之人而从善远罪,是刑之所以措,而化之所以成也。或者务言天而不言人,是惑于道者也。胡不谋之人心,以熟吾道?吾道之尽,而人化矣。是知苍苍者焉能与吾事,而暇知之哉?果以为天时之可得顺,大和之可得致,则全吾道而得之矣。全吾道而不得者,非所谓天也,非所谓大和也,是亦必无而已矣。又何必枉吾之道,曲顺其时,以谄是物哉?吾固知顺时之得天,不如顺人顺道之得天也。何也?使犯死者自春而穷其辞,欲死不可得。贯三木,加连锁,而致之狱吏。大暑者数月,痒不得搔,眂不得摇,痛不得摩,饥不得时而食,渴不得时而饮,目不得瞑,支不得舒,怨号之声,闻于里人,如是而大和之不伤,天时之不逆,是亦必无而已矣。彼其所宜得者,死而已也,又若是焉何哉?或者乃以为:“雪霜者,天之经也;雷霆者,天之权也;非常之罪,不时可以杀,人之权也。当刑者必顺时而杀,人之经也。”是又不然。夫雷霆、雪霜者,特一气耳,非有心于物者也,圣人有心于物者。
春夏之有雷霆也,或发而震,破巨石,裂大木,木石岂为非常之罪也哉?秋冬之有霜雪也,举草木而残之,草木岂有非常之罪也哉?彼岂有惩于物也哉?彼无所惩,则效之者惑也。果以为仁必知经,智必知权,是又未尽于经权之道也。何也?经也者,常也。权也者,达经者也;皆仁智之事也。离之,滋惑矣。经非权则泥,权非经则悖。是二者,强名也。曰当,斯尽之矣。当也者,大中之道也。离而为名者,大中之器用也。知经而不知权,不知经者也。知权而不知经,不知权者也。偏知而谓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谓之仁,不仁者也。知经者,不以异物害吾道;知权者,不以常人怫吾虑。合之于一而不疑者,信于道而已者也。且古之所以言天者,盖以愚蚩蚩者耳。非为聪明睿智者设也。或者之未达,不思之甚也。
辩侵伐论
《春秋》之说曰:“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周礼·大司马》九伐之法曰:“贼贤害人则伐之,负固不服则侵之。”然则所谓伐之者,声其恶于天下也。声其恶于天下,必有以厌于天下之心,夫然后得行焉。古之守臣有眃人之财,危人之生而又害贤人者,内必弃于其人,外必弃于诸侯,从而后加伐焉,动必克矣。
然犹校德而后举,量力而后会,备三有余,而以用其人:一曰义有余,二曰人力有余,三曰货食有余。是三者大备,则又立其礼,正其名,修其辞。其害物也小,则诰誓征令不过其邻;虽大,不出所暴。非有逆天地横四海者,不以动天下之师。故师不逾时而功成焉。斯为人之举也,故公之;公之,而钟鼓作焉。夫所谓侵之者,独以其负固不服而壅王命也。内以保其人,外不犯于诸侯,其过恶不足暴于天下,致文告,修文德,而又不变,然后以师问焉。是为制命之举,非为人之举也,故私之;私之,故钟鼓不作。斯圣人之所志也。周道既坏,兵车之轨交于天下,而罕知侵伐之端焉。是故以无道而正无道者有之,以无道而正有道者有之,不增德而以遂威者又有之,故世日乱。一变而至于战国,而生人耗矣。是以有其力无其财,君子不以动众;有其力有其财无其义,君子不以帅师。合是三者,而明其公私之说,而后可焉。呜呼!后之用师者,有能观乎侵伐之端,则善矣。
六逆论
《春秋左氏》言卫州吁之事,因载六逆之说曰: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六者,乱之本也。余谓“少陵长、小加大、淫破义”,是三者,固诚为乱矣。然其所谓“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虽为理之本可也,何必曰乱?夫所谓“贱妨贵”者,盖斥言择嗣之道,子以母贵者也。若贵而愚,贱而圣且贤,以是而妨之,其为理本大矣,而可舍之以从斯言乎?此其不可固也。夫所谓“远间亲,新间旧”,盖言任用之道也。使亲而旧者愚,远而新者圣且贤,以是而间之,其为理本亦大矣,又可舍之以从斯言乎?必从斯言而乱天下,谓之师古训可乎?此又不可者也。
呜呼!是三者,择君置臣之道,天下理乱之大本也。为书者,执斯言,着一定之论,以遗后代,上智之人固不惑于是矣。自中人而降,守是为大,据而以致败乱者,固不乏焉。晋厉死而悼公入,乃理;宋襄嗣而子鱼退,乃乱;贵不足尚也。秦用张禄而黜穰侯,乃安;魏相成璜而疏吴起,乃危;亲不足与也。苻氏进王猛而杀樊世,乃兴;胡亥任赵高而族李斯,乃灭。旧不足恃也。顾所信何如耳!然则斯言殆可以废矣。噫,古之言理者,罕能尽其说。建一言,立一辞,则眅眆而不安,谓之是可也,谓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已。教于后世,莫知其所以去就。明者慨然将定其是非,则拘儒瞽生相与群而咻之,以为狂为怪,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夫〔中〕人可及化者,天下为不少矣,然而罕有知圣人之道,则固为书者之罪也。
辩《列子》
刘向古称博极群书,然其录《列子》,独曰郑穆公时人。穆公在孔子前几百岁,《列子》书言郑国,皆云子产、邓析,不知向何以言之。如此?《史记》:郑眒公二十四年,楚悼王四年,围郑,郑杀其相驷子阳。子阳正与列子同时。是岁,周安王三年,秦惠王、韩烈侯、赵武侯二年,魏文侯二十七年,燕厘公五年,齐康公七年,宋悼公六年,鲁穆公十年。不知向言鲁穆公时遂误为郑耶?不然,何乖错至如是?其后张湛徒知怪《列子》书。言穆公后事,亦不能推知其时。然其书亦多增窜,非其实。要之,庄周为放依其辞。其称夏棘、狙公、纪眓子、季咸等,皆出《列子》,不可尽纪。虽不概于孔子道,然其虚泊寥阔,居乱世,远于利,祸不得逮乎身,而其心不穷。《易》之“遁世无闷”者,其近是欤?余故取焉。其文辞类庄子,而尤质厚,少为作,好文者可废耶?其《杨朱》、《力命》,疑其杨子书。其言魏牟、孔穿皆出列子后,不可信。然观其辞,亦足通知古之多异术也,读焉者慎取之而已矣。
辩《文子》
《文子》书十二篇,其传曰老子弟子。其辞时有若可取,其指意皆本老子。然考其书,盖驳书也。其浑而类者少,窃取他书以合之者多。凡孟、管辈数家,皆见剽窃,眔然而出其类。其意绪文辞,叉牙相抵而不合。不知人之增益之欤?或者众为聚敛以成其书欤?然观其往往有可立者,又颇惜之,悯其为之也劳。今刊去谬恶乱杂者,取其似是者,又颇为发其意,藏于家。
《论语》辩二篇
上篇
或问曰:儒者称《论语》孔子弟子所记,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何哉?且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然则有子何以称子?曰:孔子之殁也,诸弟子以有子为似夫子,立而师之。其后不能对诸子之问,乃叱避而退,则固尝有师之号矣。今所记独曾子最后死,余是以知之。盖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与为之尔。或曰:孔子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
下篇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曰:“余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天后土,有罪不敢赦。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无以尔万方。”或问之曰:《论语》书记问对之辞尔。今卒篇之首,章然有是,何也?柳先生曰:《论语》之大,莫大乎是也。是乃孔子常常讽道之辞云尔。彼孔子者,覆生人之器者也。上之尧、舜之不遭,而禅不及己;下之无汤之势,而己不得为天吏。生人无以泽其德,日视闻其劳死怨呼,而己之德涸然无所依而施,故于常常讽道云尔而止也。此圣人之大志也,无容问对于其间。弟子或知之,或疑之不能明,相与传之。故于其为书也,卒篇之首,严而立之。
辩鬼谷子
元冀好读古书,然甚贤《鬼谷子》,为其《指要》几千言。《鬼谷子》要为无取,汉时刘向、班固录书无《鬼谷子》。《鬼谷子》后出,而险?峭薄,恐其妄言乱世,难信,学者宜其不道。而世之言纵横者,时葆其书。尤者,晚乃益出七术。怪谬异甚,不可考校,其言益奇,而道益狭,使人狙狂失守,而易于陷坠。幸矣,人之葆之者少。今元子又文之以《指要》,呜呼,其为好术也过矣。
辩晏子春秋
司马迁读《晏子春秋》,高之,而莫知其所以为书。或曰晏子为之,而人接焉,或曰晏子之后为之,皆非也。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齐人者为之。墨好俭,晏子以俭名于世,故墨子之徒尊着其事,以增高为己术者。且其旨多尚同、兼爱。非乐、节用、非厚葬久丧者,是皆出墨子。又非孔子,好言鬼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其言问枣及古冶子等,尤怪诞。又往往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此甚显白者。自刘向、歆、班彪、固父子,皆录之儒家中。甚矣,数子之不详也!盖非齐人不能具其事,非墨子之徒,则其言不若是。后之录诸子书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为墨也,为是书者,墨之道也。
辩《亢仓子》
太史公为《庄周列传》,称其为书《畏累》、《亢桑子》,皆空言无事实。今世有《亢桑子》书,其首篇出《庄子》,而益以庸言。盖周所云者尚不能有事实,又况取其语而益之者,其为空言尤也。刘向、班固录书无《亢仓子》,而今之为术者,乃始为之传注,以教于世,不亦惑乎!
辩《?冠子》
余读贾谊《眖赋》,嘉其辞,而学者以为尽出《?冠子》,余往来京师,求《?冠子》,无所见;至长沙,始得其书,读之,尽鄙浅言也。唯谊所引用为美,余无可者。吾意好事者伪为其书,反用《眖赋》以文饰之,非谊有所取之,决也。太史公《伯夷列传》称贾子曰:“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不称《?冠子》。迁号为博极群书,假令当时有其书,迁岂不见耶?假令真有《?冠子》书,亦必不取《眖赋》以充入之者。何以知其然耶?曰: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