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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与山巨源绝交书(1)

[三国·魏]嵇康

【作者小传】嵇康(223—262),字叔夜,谯郡铚县(今安徽省宿县西南)人。“竹林七贤”之一。曾为中散大夫,故世称嵇中散。他是曹魏宗室的女婿,学问渊博,而性格刚直,疾恶如仇。因拒绝与当时掌权的司马氏合作,对他们标榜的虚伪礼法加以讥讽和抨击,直接触犯了打着礼教板幌子的谋夺曹氏政权的司马昭及其党羽,结果遭诬被处死。他临刑的时候,有三千名太学生请求以他为师,可见他在当时社会上的声望。他的散文长于辩论,思想新颖,析理绵密,笔锋犀利,往往带有愤世疾俗的情绪。有《嵇康集》。

【题解】山巨源,名涛,河内怀县(今河南省武陟县西南)人,与嵇康等友好,为“竹林七贤”之一。这封信是嵇康听到山涛在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时,想荐举自己代其原职的消息后写的。信中拒绝了山涛的荐引,指出人的秉性各有所好,申明自己赋性疏懒,不堪礼法约束,不可加以勉强。他强调放任自然,既是对世俗礼法的蔑视,也是他崇尚老、庄消极无为思想的一种反映。全文奋笔直书,说理透辟,文词犀利,字里行间洋溢着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兀傲情绪,具有鲜明个性。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1],吾常谓之知言[2]。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3],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4],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5],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6],多可而少怪[7];吾直性狭中[8],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9],惕然不喜[10],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11],手荐鸾刀[12],漫之膻腥[13],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14],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15]。老子、庄周[16],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17],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18]!又仲尼兼爱[19],不羞执鞭[20];子文无欲卿相[21],而三登令尹[22],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23]。所谓达则兼善而不渝[24],穷则自得而无闷[25]。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26],许由之岩栖[27],子房之佐汉[28],接舆之行歌[29],其揆一也[30]。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31],殊途而同致[32],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33]。且延陵高子臧之风[34],长卿慕相如之节[35],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36],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加少孤露[37],母兄见骄[38],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39],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40]。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41]。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42],不攻其过。又读《庄》、《老》[43],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44]。此犹禽鹿[45],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46],则狂顾顿缨[47],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48],飨以嘉肴[49],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50],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51]。至为礼法之士所绳[52],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53]。吾不如嗣宗之资[54],而有慢弛之阙[55];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56];无万石之慎[57],而有好尽之累[58]。久与事接,疵衅日兴[59],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60],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61],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62],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63],性复多虱[64],把搔无已[65],而当裹以章服[66],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67],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68],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69],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70],则诡故不情[71],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72],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73],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74],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75],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76],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77],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78],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79],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80],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81],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82],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83],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84],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85]。不可自见好章甫[86],强越人以文冕也[87];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88]。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89],去滋味[90],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91],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92],令转于沟壑也[93]。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悽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94],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95],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96],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97],无所不淹[98],而能不营[99],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100]!若趣欲共登王途[101],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102],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103],欲献之至尊[104],虽有区区之意[105],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106]。嵇康白。

—— 选自鲁迅校本《嵇康集》

嵇康谨启:过去您曾在山嵚面前称说我不愿出仕的意志,我常说这是知己的话。但我感到奇怪的是您对我还不是非常熟悉,不知是从哪里得知我的志趣的?前年我从河东回来,显宗和阿都对我说,您曾经打算要我来接替您的职务,这件事情虽然没有实现,但由此知道您以往并不了解我。您遇事善于应变,对人称赞多而批评少;我性格直爽,心胸狭窄,对很多事情不能忍受,只是偶然跟您交上朋友罢了。近来听说您升官了,我感到十分忧虑,恐怕您不好意思独自做官,要拉我充当助手,正象厨师羞于一个人做菜,要拉祭师来帮忙一样,这等于使我手执屠刀,也沾上一身腥臊气味,所以向您陈说一下可不可以这样做的道理。

我从前读书的时候,听说有一种既能兼济天下又是耿介孤直的人,总认为是不可能的,现在才真正相信了。性格决定有的人对某些事情不能忍受,真不必勉强。现在大家都说有一种对任何事情都能忍受的通达的人,他们外表上跟一般世俗的人没有两样,而内心却仍能保持正道,能够与世俗同流合污而没有悔恨的心情,但这只是一种空话罢了。老子和庄周都是我要向他们学习的人,他们的职位都很低下;柳下惠和东方朔都是通达的人,他们都安于贱职,我哪里敢轻视议论他们呢!又如孔子主张博爱无私,为了追求道义,即使去执鞭赶车他也不会感到羞愧。子文没有当卿相的愿望,而三次登上令尹的高位,这就是君子想救世济民的心意。这也是前人所说的在显达的时候能够兼善天下而始终不改变自己的意志,在失意的时候能够独善其身而内心不觉得苦闷。从以上所讲的道理来看,尧、舜做皇帝,许由隐居山林,张良辅助汉王朝,接舆唱着歌劝孔子归隐,彼此的处世之道是一致的。看看上面这些人,可以说都是能够实现他们自己志向的了。所以君子表现的行为、所走的道路虽然各不相同,但同样可以达到相同的目的,顺着各自的本性去做,都可以得到心灵的归宿。所以就有朝廷做官的人为了禄位,因此入而不出,隐居山林的人为了名声,因此往而不返的说法。季札推崇子臧的高尚情操,司马相如爱慕蔺相如的气节,以寄托自己的志向,这是没有办法可以勉强改变的。每当我读尚子平和台孝威传的时候,对他们十分赞叹和钦慕,经常想到他们这种高尚的情操。再加上我年轻时就失去了父亲,身体也比较瘦弱,母亲和哥哥对我很娇宠,不去读那些修身致仕的经书。我的性情又比较懒惰散漫,筋骨迟钝,肌肉松弛,头发和脸经常一月或半月不洗,如不感到特别发闷发痒,我是不愿意洗的。小便常常忍到使膀胱发胀得几乎要转动,才起身去便。又因为放纵过久,性情变得孤傲散漫,行为简慢,与礼法相违背,懒散与傲慢却相辅相成,而这些都受到朋辈的宽容,从不加以责备。又读了《庄子》和《老子》之后,我的行为更加放任。因此,追求仕进荣华的热情日益减弱,而放任率真的本性则日益加强。这象麋鹿一样,如果从小就捕捉来加以驯服养育,那就会服从主人的管教约束;如果长大以后再加以束缚,那就一定会疯狂地乱蹦乱跳,企图挣脱羁绊它的绳索,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顾;虽然给它带上金的笼头,喂它最精美的饲料,但它还是强烈思念着生活惯了的茂密树林和丰美的百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