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潮流也有它的边界,否则它就不会存在,但世界的目的并不在这限制它的边界中表现出来,而是在它的运动中表现出来,而它的运动就是走向完美。奇迹并不在于这个世界上有障碍,有痛苦,而在于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规则,有秩序,有美,有快乐,有善,有爱。奇迹中的奇迹则在于人竟然在内心深处有上帝的概念。他在生命的深处感觉到,表面上的不完美其实是完美的外在表现,这就好比一个会欣赏音乐的人,能够欣赏一首歌曲的完美,而其实他听到的只是一连串的音符。人已经发现了这样一个伟大的、表面上矛盾实际上却有道理的事实:有限并不被禁锢于界限之内,它总是在运动,因而时刻在挣脱自己的束缚。痛苦是我们对有限的一种感受,然而它并不是与我们的存在天然地联在一起的,它本身也不是目的,正如快乐一样。勇敢地面对痛苦就是知道它并不是跟万事万物一样永久,它就像我们理智中的错误一样。错误在本质上不可能不变,它不可能永远与真理共存,就像一个流浪汉,一旦付不起房租,就必须马上搬走。
正如理智上的错误一样,任何其他形式的罪恶也都在本质上一样不长久,因为它与整体是不配的。每时每刻它都在被整体上所修正,因而时刻在改变着自己。我们把它看成是一成不变的,因而就夸大了它。要是能够把世上每时每刻所发生的数目巨大的死亡和腐烂都统计出来,人们会惊呆。但是,罪恶是时刻都在变动着的,尽管它大得不可计数,却不能有效地阻挠我们生命的洪流;我们看到大地、水和空气对生物来说依然是甜美的、纯净的。一切类似的统计都是试图把运动着的东西静止化,就在这个过程中,事物在我们的头脑中有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分量。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一个在职业上与生活的某个方面有关的人,总是有夸大该方面的倾向,在过分强调事实时,他就看不到真理了。一个侦探可能有机会详细地研究犯罪,但他却不能正确地看到犯罪在整个经济中的地位。当科学收集了动物世界里为了生存而斗争的事实材料时,我们的头脑中就产生了一幅“大自然就是牙齿和爪子上都血淋淋”的画面。但是在头脑里的这个图画中,我们把实际上不断变化的色彩和形象固定下来了。在自然界的生存斗争中,有一个对等互换的问题。有对幼雏和战友的爱,有从爱中产生的自我牺牲,而这种爱就是生活中的积极因素。
如果我们将观察的目光投向死亡的事实,那么整个世界看上去就像一个大的停尸房,而在生命的世界里,我们的确发现,死的想法最不易占据我们的头脑。这并不是因为它是最不明显的一方面,而是因为它是生活中的负面,这就好比尽管我们每一秒钟都在闭眼,但我们只注意眼睛在睁着这一事实。生命从整体上来说是不把死亡当一回事的,它在死亡面前欢笑,舞蹈,游戏,建造,积蓄,相爱。只有当我们把死亡这一单个的事实孤立出来时,我们才看到它的绝对性,并开始感到沮丧。这时,我们就看不到死亡只是整个生命的一部分。这就好像通过显微镜看一块布一样,那布看上去像一张网,我们盯着那些大洞,在想像中发抖。但实际上,死亡并不是终极真理。它看上去是黑的,正如天是蓝的一样,但它并不能使存在物变黑,正如天空不能把自己的颜色染到鸟的翅膀上一样。当我们观察一个学走路的孩子时,可以看到他很少成功。如果把观察仅限于一段时间之内,那景象就太残酷了。但我们会发现,尽管那孩子不断地失败,他有一种快乐的动力在推动着他去完成那看上去无法完成的任务。尽管他能够保持平衡的时间是短暂的,但他还是更多地注意到自己平衡的能力,而不是去想那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就像孩子学走路时发生的情况一样,我们在生活中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痛苦,使我们看到自己知识和力量的不足,以及意志实施方面的不如意。如果这些只向我们展示了自己的无能,那我们就只有在绝望中死去了。如果我们只选取一个有限的领域进行观察,那么每一个的失败和痛苦看上去都在头脑里显得非常巨大,但生命却本能地引导着我们把目光放宽放远,给我们一种完美的理想,带着我们超越眼前界限。我们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希望,它总是走在眼前狭隘经历的前面,它就是我们对那无限的永恒信念,它永远也不会把我们自己的无能当成一种永久的事实;它不给自己限制任何范围;它敢于宣称人与上帝是一体的;它的狂热的梦想也确实每天都在实现。
当我们把思想投向无限时,就会看到真理。真理的理想不存在于狭隘的眼前,也不在于我们直接的感觉,而在于对整体的意识,这种意识给我们在已有的感觉之外加上我们应有的感觉。我们在生活中不论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总会感觉到真理总是大于它的外表,因为我们的生命面对的是无限,而这个无限还在不断运动着,因此它的志向就永远大于已取得的成就,而且随着不断的前进,它会发现,真理的实现从来也没有把它滞留在最终的沙漠上,而总是把它带向更远大的领域。罪恶不可能彻底阻断生命进程的广阔道路,也不可能夺去它的财产,因为罪恶终究要消失,要向善转化;它不可能与那“整体”作对到底。如果有一点罪恶能够无限期地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那它就会沉到底,割断存在的根子。人类并不真的相信罪恶,毫无疑问,有些人断言存在本身就是绝对的罪恶,但是人类并不把这种观点当真。无论是理智上还是感情上,人的悲观只是一种姿态,生活本身是乐观的:它要走下去。悲观是一种精神的酒鬼,它对健康的营养不屑一顾,却沉湎于遭人谴责的烈性酒,并且由此造成一种人为的颓废,渴望更疯狂地饮酒。如果存在真是罪恶,那也就不需要任何哲学家来证明了,这就好比判一个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的人犯有自杀身亡罪一样。存在是来证明它并不是一种罪恶的。不完美并不是一切都不完美,它的理想是完美的,因而它必须经历一个永远不断的实现过程。因此,智力的作用就是通过非真理来彻悟真理,知识就是不断地烧掉错误,照亮真理。我们的意志、性格,就是要不断地克服罪恶,克服内外一切的错误,从而达到完美;我们的肉体就是要时刻消耗身体物质,维持生命之火;我们的道德生活也有自己的燃料。这个生命的过程在继续,我们知道这一点,我们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有一种信念,人类的进程是由恶向善的,任何与此矛盾的个别事例都不能动摇这个信念,因为我们感到,人性中正面的因素是善,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地方,人类最看重的还是善的理想。我们认识了善,一直热爱着善,我们也一直对那些在生活中表现了“什么是善”的人以最高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