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惊异的感觉使我在童年时代就已进入存在深处的奇幻之乡。在求学时代对书本并不热心,因为生硬的教本常使我脱离了自己的真正世界,就像笼子里的野兔失去了自己的自然本性一样的悲哀,但这一点正好可以说明宗教的真正意义。这个世界弥漫着一片亲和之气,很和谐地与我结合在一起,使我的存在价值抒发在其中。
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世界也有其非人格方面的真理,但它却是非人格的科学所探讨的对象。父子之间虽是一个人格关系,但是医生在其行业上却可将这种关系视为一种独立事实,而把儿子当成生理机能的一种抽象对象。但这并不意味着,医生的身份重于父亲的身份,因而便可以忽视他的亲子关系。他儿子本身的科学知识乃是事实的资料,而非真理的实现。在父子的亲蜜情感中,他体会了一种至高的真理——伦理关系的真理,宇宙间的和谐真理,创性的基本原理。它不只是一群代表着一种元素的质子与电子,它是一种无法以人工加以分析的神秘关系。我们惟有亲身沐浴在爱与喜悦之中,才能体验到这种关系的真理;也惟有亲身在这种体验中,我们才有资格宣称,与宇宙万物和谐无间的至高灵体乃是爱——它是世界上最完美关系的最高真理。我还记得还在念书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医科学生手里拿着一个人体气管向我炫耀,当时我吓得几乎要昏过去。他本意是要我看看人类美妙的声音原来是出自这个东西。但是我却不忍看到这灵巧东西的机械式面目。上帝并无意把藏在生态造化上的神力记录暴露在世人的耳目之前。它所衷心喜悦而要它公之于世的是,绿茵的草地、芬芳的花朵、云彩的重叠、流水的潺声等美的表现。
触动我心中的灵觉到底是什么,我倒不太清楚,这正像婴儿并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什么名字一样。通常的感觉是感到一种人格性的深切满足,它通过一种融通一切的活泉,跃进了我的本性。或许有些科学家会提醒我,生命与非生命不辨,人类与非人类不分,正是原始心灵的写照。这点虽然有道理,但并无碍于我个人的看法。事实上,它反而有助于我的观点,科学的真正本质,直觉的逻辑性,正是以教导原始心灵,使它们明白,人道精神惟有当与理智及意志和谐一致的宇宙人性真理获其实现时,人道精神始得发抒。我们宇宙细看虽有生物与非生物之分,人类非人类之别,但它们却不是本质上的差别。骨肉虽殊,但合二为一却是一种有机体。同样,我们的喜悦之情及想像之感,在其与心灵感通的宇宙发生交流时,便实现了一种深切的有机统协。
科学虽能帮助我们探查事实的究竟性,但它却无法了解它们之间关系的伟大统协性质,这种性质惟有通过人类的精神才得以实现。因此它是人类最原始的想像力,它活生生地跃现在我们的经验世界里——诗人结合宇宙的力量源泉。
一个诗人曾写道:
宇宙的智慧与精神!
你的灵体是永恒的思系,
你的一息吹起了永恒的律动,
并为世界增添了神髓。
另外一个诗人写道:
它的光辉笑醒了宇宙,
它的美色泊于万物之间的交相作。
或许神学家会摇摇头说,我所写的全是泛神论。但我想我们最好不要在名称上舌辩而贬低了真理的身价,破坏了它原来的面目。当我说明我是一个人时,它已意味着大我普遍理想的存在,而这个大我理想是可以在每个个别的人身上持续表现出来的。倘若我将这种信仰易名为“泛人论”,以减轻它的神秘性,这对整个真理事实并无影响。现在我来重申我的信心,世界上虽有所谓“有”生命与“无”生命之别,但它们皆可在人类身上达其极峰,获其最高表现。人类虽身为创物之一,但它却可代表着创物主本身,而这正是人类之所以能够以他的知识、感觉,以及想像力洞悉整个环宇,实现自我精神与宇宙大气结合的缘故。
倘若某个其他星球的怪人来访问我们地球,偶然听到自留声机里传出来的人声,他一定会以为声音的原始来源出自那个转盘。他无法发现它背后的人声事实,因此便很可能将唱盘的非人格科学事实,视为可被触摸与度量的最终事实。机器与人类心灵之间的沟通,或许会令他感到惊惑不已,但是经过作曲家的心传,他却可以登堂入室而进入音乐心灵的领域,而了解促动人类心灵交流的音乐意义。为人类提供科学事实的东西可以计量来解释,但是带给人类喜悦之情的东西却不能以原子群或分子群来说明。世界在造物者的巧妙安排之下,所呈现于我们面前的,是一片祥和之气、它的喜悦气息通过人格的神奇际遇,而疏散在我们周身的信息,自然远在物质与自然力之上。这种际遇是无法分析的,它只能被感觉。我们无法证明它,正如外星人无法向他的同胞证明,留声机里的声音直接对他讲话所代表的人性格一样。
桃红色的玫瑰所给予我们的满足,难道不比能为我们买来一切日用所需的黄金,所给予我们的满足,更为珍贵吗?或许有些人的看法刚好相反。但这些人并不了解,我的意思并不在于人为的价值上。假如我们穿过一个沙漠,而这个沙漠表面上都堆满了黄金,那么这些死物所放射的残酷烈光,对我们不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吗?但是假若沙漠沿途盛开着玫瑰,那么此情此景不正如天堂所带给我们的信息吗?
事实上,一朵玫瑰所给予我们的快乐,其含义并不在于它圆浑的花瓣,正如音乐所给予我们的喜悦,并不是出自留声机的转盘一样。我们所真正感到的是通过玫瑰传递到我们心灵深处一种爱的信息,将玫瑰花送给心爱的人,难道不是出于尽在不言中之情吗?通过玫瑰花的献礼,我们呈献了一种喜悦的普遍语言,而表达了溢于书表的深情。
在年青时,我很幸运的拥有一本吠舍娜瓦部族诗人所编的一本抒情诗集。我从那本爱的献诗里,逐渐体会到款款的深情。从那本诗集里,发现了“把通往文字后面大干世界的钥匙,我感觉到潜藏在文字底下的喜悦。我相信这些诗人一定是在跟至高的爱人交谈着,他们似乎经验了我们爱的一切关系,对自然美景之爱,对动物之爱,对孩童之爱,对同胞之爱,对情人之爱等一切能照亮我们真实意识的爱意。他们唱出爱之献歌,以此冲破了人与神圣大我之间的障碍,以此建立了个人与宇宙完美结合的永恒关系。
吠舍娜瓦的诗人唱道,有一个爱者双手按着笛孔,吹奏出自然与大我里的爱与美的各种旋律。这些旋律给我们带来了大自然邀宴的美意。他们不断地催促我们走出自我中心的封闭世界。而进入爱与真理的领域。我们难道生来就是个聋子,或者我们是被尘世的喧嚣震聋了?我们居然听不见爱者的呼唤,我们偷、我们抢、我们斗、我们欺凌幼弱,我们自矜于自己的狡黠,这全是因为我们只看到了自己眼前的利益;我们背离了爱的源泉,置蓝天于不顾,旷大地之怀抱而不居,因而使我们的生活变成了一个荒漠。
在自然的领域里,当天上的秘密之门被打开时,我们便可进入机械原理的天牢,而达到致用的目的,但它并不是我们的最后的目的。机械的天牢虽然百物俱全,但却不能满足我们的最终要求。而在大结合的天厅里,却常住着爱者的心灵。当一个人际会了它时,便实现了真理与不朽,而获得了无止境的喜悦。
事实的资料,自然力的发现都只是事物的外表,而非其真正的内在灵魂。喜悦之感可以说是评定真理的一种标准,当我们感受了音乐的真理时,我们就能体悟到它,当我们体会了大全的真理时,我们也能体悟到它。这也是一切宗教的真正基础。同样,我们际遇自身的无限实在,并不经由神学家的解释。也不经由伦理学说的渊博的讨论,而必须由我们亲身去体验爱与善的纯粹真理。
我在前面已经指出,我的宗教是一种诗人的宗教。我的一切感触皆源自意象,而非源自知识。我得坦白承认,有关恶的问题或死后的问题,我无法提供一种满意的答复。却确信在我的经验里,我曾有过若干时刻,真正际遇了无限,并在喜悦的光辉下,强烈地体验到它。梵文经上曾记载着,当我们的灵魂与至高真理分离时,我们的心灵与言表便貌合神离了,惟有通过自身灵魂的切身喜悦而认识真理的人,才能免于一切疑惑与恐惧。
当我们夜行时,往往绊足而倒,强烈地感到个体的孤立性。但是却显现了包容一切的更大统协。当一个人的内在意象沐浴在他意识的光辉之下时,他便能排除众异而实现了精神的统协。他的心灵不再局促于孤立的个别事实。他明白这种平和存在于真理之下的内在和谐,而不在于任何外在的牵强附会。他深悉这种美为我们与实在的精神关系提供了永恒的保证,并在我们爱的反响之中,获其最高的完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