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满季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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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有的时候实在是很奇怪,在自己家乡时总想出去见识大世面,等到周围全是十八岁以后认识的人时,又想回到那个拥挤的小房子里。开学日的当晚,我打电话回家,拨号码第一个数字的时候我想说“妈妈,你好,我是满香”,拨最后一个数字时我想说“妈妈,你怎么样了”,等待通话时我又想说“妈妈,代我向爸爸问好”。直到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我还没决定用哪句话作为开头。

“喂?”

“……”

“喂?”

“呃……妈妈,我是满香……问问爸爸怎么样了?”

“满香啊,你……”

“妈妈……没事,我刚刚在吃东西,噎着了。”

“小心一点,吃东西时不要说话。”

“知道了。你好么?”

“嗯。你在那边适应么?”

“这里一切都很好,今天已经开始正式上课了。”

“哦……要好好听课呀……”

“妈妈!”

“……钱要保管好……”母亲还在唠叨着,也不管我是不是在听。

“妈妈!”

“……少喝点咖啡……啊?”

“我想家了。”

“我也想你啊。”我听见母亲的声音哽咽了。

“我会经常回去看你们的。”

“嗯……别回来了,坐火车不安全。”

“嗯。就这样吧,让爸爸听一下电话好么?”

“好的。”

很快就换上了父亲的声音,他的声音很浑厚,一副当家做主的姿态。我突然觉得父亲像一位高高在上的老爷,母亲则是他的侍女。

“爸爸,你怎么样?”

“一切安好,放心吧。”

“那就这样吧,再见!”

放下电话后,我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刚才听见母亲的声音时,我差点哭出来。

回到宿舍,赤木正在看学校的社团介绍单。社团是大学的一个重要标志,几乎每一个在校学生都会参加一到两个社团,好像不参加就没人承认你是大学生似的。高中也有社团,不过跟大学的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

“一古,你想加入哪一个?”赤木饶有兴趣的问。

“一定要参加么?”

“不一定哦。除非你不想融入学生圈子里。”

“你呢?”

“呃……那作园文学社,好像很轻松哦。”

“不就是那边那个小花园么?”

“听说集会地点就在那里。”

“可怜的情侣们啊,多么美好幽静的地点啊,被你们占领了呢。”

“不一定哦,这个社团几乎没什么活动,所以很少有集会。”

“真的么?那我也参加这个好了。”

我们每人填写了一份表格,便把它们放在一边了。

“一古,你打电话给家里了么?”赤木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心不在焉的问。

“刚刚打了,很想他们呢!你打了么?”我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

“嗯。”

“他们怎么样?”

“……奶奶挺好的。”

“哦……那父母呢?”

“……”

“……”

“我没有父母。”她平静地说,目光仍然直直的看着上面。

“啊?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没关系,我都快把他们忘了”

“赤木,你没事吧?”

“没事。”

一时间,房间变得极其寂静。我坐在床上看着她,她仰面朝上,就像是一部正在播放的电影被人按了暂停键,画面突然间定了格。

这几日的天空很晴朗,像是有人用清洁布把天空擦过一遍似的,但与家乡比起来,大阪的空气显得有些浑浊。我透过图书室的窗户注视着天空中唯一的一小多云,心里想着如果有一天我的父母去世了,那将会是怎样的场景。我一直相信人死后会上天堂,无论这个人有多么的可恶。我相信故去的人会坐在云彩上俯视着大地,俯视着世间万物,将一切人间的行为尽收眼底。所以有时候我会双手合十,在心中祈祷着家人的平安。我相信奶奶会在天上看着我,会听见我心中的声音。

图书室里人的很多,但是很安静,不像我们高中的图书室。高中时的图书室建在校园的西北角,是一座破旧的小房子。房子只有一层,房顶上落着些残枝败叶。平常我们是不被允许进入的。直到上高二那一年,教育部的领导对全国的高中进行例行检查,学校才重新粉刷了墙壁,开放了图书室。学校对进入图书室的时间有着严格的规定,每个班有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人数。我们班是四个人,全班同学按名次排起来,轮流阅读。所以直到高中毕业还有人连图书室的长相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图书室里面通常很阴暗,但像超市一样嘈杂、混乱,学生们在里面聊天、吃饭、接吻。只有极少数人是真正的想看书,他们在书架之间来回的走动,拿不定主意选哪一本,因为几乎每一本书都像是一碰就会化作烟灰的样子。等到终于选好了书,就要找一个相对而言安静的小角落,拖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捂着耳朵,低着头,尽量排除一切干扰。不过这不太可能。

大家喜欢来图书室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里有一位年轻的图书管理员。他大约二十三四岁,染着暗红色的头发,身上永远挂满了叮叮当当的装饰品,像极了一棵圣诞树。虽然他看上去属于地痞流氓之类,但他管理起书来可真是尽职尽责。

“你,手里拿的什么?这里的书不可以带出去!罚款三千元!”

“这件衣服你穿了快一个月啦,别再穿啦,买件新的吧!顺便帮我买一件,就当礼物了。”

“在图书室逗留超过半个小时的,每人交上一千元来。”

……

很多女生来图书室的目的就是为了见到他,然后心甘情愿的把钱交给他。我曾经怀疑为什么学校会让他当图书管理员,后来一个很有背景的学生告诉我,图书室每天收到的“罚款”可以供所有老师吃两顿怀石料理。我这才释然。

图书室里的书籍种类非常齐全,有小说、散文、色情文学、人体写真和教科类辅导材料等等。其中最少的是教辅材料,只有不到三十本,被放在书架的最顶层。最多的是色情文学,分布在每一个角落。这些书通常都是学生带进来的,美其名曰“生理科材料”。

西浦大学的图书室则完全不一样,首先就是没有过于时尚的管理员。坐在休息室里的通常是三位面目慈祥的老师,全部穿着西服套装,正规的像要迎接首相似的。还有穿梭在书架间的学生志愿者,大约五六人,他们的任务是整理图书,保证它们出现在应该出现的位置上;监视学生,保护图书的安全。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有时是白衬衫牛仔裤,有时是运动服。一次他们也穿了西服套装,正巧那三位老师也在场,我们都在悄悄的议论,如果每人再戴上一副墨镜,就可以去演私人安保了。

图书室的阅读区很安静,借阅区就有一点声音了,不过这无伤大雅。这里书架很多,多到在它们之间玩捉迷藏都没有问题。学生们在书架前面小声的说着话,享受着阳光带来的温暖。这比在阳光下靠在窗边,一口一口的啜着咖啡更要有意境。而后者是我前十八年人生里所认为的最理想的生活状态。

我不太愿意想象父母去世后的样子,这似乎离我太遥远了。我认为神明会根据人心中所想的来创造事件,因此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我刚才的想象千万不要成真。

“你是基督教徒吗?”我睁开眼睛,是James,我们班里的唯一一个美国人。

“不是啊。”

“不是吗?你刚刚这样了。”他也手掌对手掌给我看。

“我只是在祈祷。”

“还是嘛。”

James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接受的是美国式教育。他常常就东西方文化差异进行评论,说起来头头是道。

“在美国上大学很简单,不像日本,要进行这么多的考试。”

“日本人很团结,合作能力很强,而美国人十四岁以后就有能力自己住了。”

他的父亲在大阪开了一家服装公司,效益不错,据说他过十八岁生日时父亲送给他的礼物是一辆BMW,他现在每天上学都开着他那辆BMW,招摇的晃进校园。日本学生几乎很少自己开车上学,特别是大一新生,一是父母不给买,二是学校不允许。西浦大学有规定,但他照样开,一副“尔奈我何”的神气模样。

“十八岁第一次来日本,自己开车绕大阪两圈。日文说的不太流利,但日常会话没问题。”

“像你这种说英语的人,怎么会选英文系呢?”

“在美国说的是美式英语,所以想学英式英语。”

“所以……老师的发音怎么样呢?”

“教的是英式英语,自己却说美式英语。有一次还跑来问我她的美语说的怎么样。”

James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遇到大事也祈祷,遇到小事也祈祷。所以James一看到双手合十的人就觉得他和母亲一样也是教徒。

“对于很多人一样,这只是一个习惯性动作。”我解释道。

“应该是对于教徒来说,这已经成为习惯了。”James一本正经的纠正我。

“算了,随你怎么说。”我学他的样子耸了耸肩。

“你在美国呆过?”

“没有啊?”

“日本人不会这么动肩膀的。”

这就是James,他把人分成一类一类的,认为每一类人都有标志性动作,而划分的标准则完全按照他周围人生活的习性来定。

“听你的,听你的,我在美国呆过,好吧?”

“可这不是由我决定的啊!”他一脸无辜。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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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惠来电话说她们也快开学了。安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性格在某一方面跟前岛有些像,就是话比较多,批评起人来嘴下毫不留情。一次坐巴士,她的钱包被偷了,她在车上骂了五分钟,硬是逼得小偷把钱包塞回了她的包里。她对我没有秘密,什么话都对我说,从自己的隐私到别人的隐私,就好像我有一颗榆木脑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对别人说。事实上我也就是这样。

很多人包括姐姐也奇怪我们两个性格完全不一样的人怎么会做朋友,有的时候我也和安惠讨论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答案。姐姐很喜欢安惠,只为一点: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姐姐说这一点很像她自己。我说差远了。我买东西时,总是走好几个店铺进行比较,选好一个后跟店主讲价,然而通常我都是以原价买下来。安惠是只走三个店铺,选好后死皮赖脸的求店主,最后用她自己满意的价格买下来。而姐姐直接选好一家店铺,开口就定下价格来了。

“一千元,不行我就走。”店主如果不同意,姐姐转身就走,通常没走几步就被店主叫回去,这笔交易自然就成了。不过也有店主面带微笑的说声“小姐,走好”,从此以后把姐姐列入黑名单,不再卖她东西了的时候。

安惠很会做饭,因为她有一个作料理师的父亲和美食家母亲。“我生来就会做饭。”她说。别人也都这么认为。所以她们家就成为除了学校和家之外我最常去的地方,安惠说我就是闻着味道找到她们家的。她的房间布置得像儿童乐园,里面摆满了芭比娃娃和料理书,她说自己到三十五岁以后才会把这些娃娃收起来。我不太相信,因为我知道这些娃娃就是她的命,她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丢掉娃娃的。安惠考上了家乡的关津大学,这是我的父亲极力推荐给我和姐姐的一所学校。安惠说她从家走路到学校只需要十五分钟,我说这样多好,可以减肥。其实她一点也不胖,相反的,她瘦得像猴子一样,我怀疑她的父母是不是在料理中加了什么特殊的可以控制体重的物质。果然不出所料,她又要发表长篇大论了。

“我想起来了,我昨天去学校报到的时候看见了两个极其恶心的女人,我从没见过这么胖的人!她们的胳膊比我的大腿都粗!她们应该减减肥了,天哪!日本怎么会有这么胖的人……”

“好啦,安惠,也不是她们愿意的嘛。”我笑着安慰道。

“可以少吃点,或者吃些低热量的食品嘛!我真是不能理解……”

“别跟我说,你可以当面告诉她们啊!”

“我又不认识她们!我也不想认识!”安惠气呼呼的说,她不能容忍一个人的外表有任何的邋遢。

“拜托啦,何必为了不认识的人生气呢?”

“就是嘛!可是她们太……”

“好啦,你怎么就不问问我怎么样啦?我会伤心的哦!”

“我正想问呢,”她余怒未消的问,不过已经温柔许多了。说实话,温柔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不太合适。

“其实……也就那样吧。你有时间来大阪玩啊!”

“电话旁边有墙吗?你一头撞上去吧。”

“好的,哎呀好疼。”

“有时间我去找你啊。”

“好啊。”

“我就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不多做运动呢?或者……”

放下电话后,我一个人去超市买东西,看到写着“低热量食品专柜”的商品架,我就想起了安惠,不禁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