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衿看着那幅画,思维陷入了混沌状态,“发生了什么?”
“你对我时而热情时而冷淡,我很想知道你对我到底什么意思?”
“老师,”她有板有眼地喊他老师,冷冷地看着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没什么意思。”
钟易有些恼了,他表白过、热烈追求过,可她始终维持这样不咸不淡的态度。高兴的时候她也许会给他一两颗糖,但每每情绪低落,就足足要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就是送上门让她折磨的,他颓然地想。
无意中,钟易又看了看早已走远的柯彦夕,他举着酒杯,和别人交谈时始终维持着笑容。只是他仍旧时不时将视线淡淡扫至他们这一边。
钟易即刻蹙了蹙眉头。
钟易觉得自己看出了点儿眉目,便刻意去问江子衿:“你是不是和那位先生认识?”
江子衿正弯腰看画边的介绍牌,一听这话,身体立刻僵了。她的嗓音极低,“胡说。”
无论是不是胡说,江子衿都有些后怕了。她最怕被人看出自己的心事,一向粗线条的钟易都如此问了,她真有些不知所措。
果真如此明显吗?她和柯彦夕之间,终是她伪装得不够吗?
柯彦夕的声音却通过扬声器,在耳边响起,人群往那一头涌去,“柯先生有话要说。”
钟易听见了,无比诧异,“他姓柯?这家画廊的老板也姓柯,叫彦夕,会是他吗?”
江子衿也有些意外,从未想到他会开个画廊,但想想那幅蒙克的画,倒又释然了。耳边已经传来柯彦夕的声音,温润如水,此刻更是含着一腔柔情,足足能让人融化。
她痴迷了他这些年,还在意更痴迷一些吗?
“各位来宾晚上好,感谢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我的画廊开幕式。”人群之中,柯彦夕的身形极其挺拔,说话时将手中的酒杯搁在一边,向方采伸出了手。她施施然握上,自然地倚靠在他的怀里。紧接着,柯彦夕说:“近日很多朋友来电询问我的婚期,非常感谢大家的关心,很抱歉直到前几日才定下日子。今天借着这个机会知会大家,我和未婚妻方采将于五月二十日举行结婚典礼,届时希望大家前来观礼。”
四周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大家纷纷举杯为两位庆贺。
江子衿却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五月二十日,离现在不过堪堪一月光景,他这么快就要结婚了,甚至没在她面前提过只言片语。原来她被打入监牢,监禁八月之久,一只脚尚未跨出牢房,两只耳朵却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
她不敢相信,他居然能这样狠下心来。原本她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次争吵。他总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总会再将她接回家去,可现在想来,全是笑话,全是欺骗,全是谎言。
他将她捡了回去,又将她扔了出来,他给了她希望,最终又不要她了。
如此狠心。
钟易也随着大家鼓掌,只是眼睛始终盯着面无表情的江子衿。她纹丝不动地站着,唯有旁人鼓掌间扬起的微风吹起她的鬓角。她的心早已经乱了,眼神空洞,毫无神采。钟易再定睛一看,那泛着青色的眼白骤然聚上一圈红。
待要问时,江子衿已经跑了出去。
外面下了大雨,雨水噼噼啪啪敲着大地。江子衿迎着雨帘冲出去,任凭冰冷刺骨的雨水自头顶泼下,若是能将她浇醒,倒也不错。
钟易跟在她后面不足十步远的地方,追逐片刻后,他箭步一跃,抓住了江子衿的手腕,抹去她脸上的雨水,在汽车穿梭的鸣笛中,他大声喊:“子衿,你怎么了?!”
江子衿只是一味地低着头,牙齿死死地咬着下唇,鼻翼剧烈地翕动,满脸淌下成串的水,不知是大雨还是眼泪。
钟易死死地拽着她的手腕,还是焦急地喊:“子衿,你说话,你怎么了?!”
江子衿却直扑过来,像抓着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襟,放声大哭。
“子衿,子衿,你别哭了。”钟易彻底地慌了神,一遍遍地拍着她的后背,哄小孩般耐心地劝慰,却没听到她口中一声声的呢喃——
“彦夕,彦夕……”
江子衿回到宿舍时,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的,湿答答的,像是一块滴水的毛巾。冲了个凉水澡,又换上睡裙,她这才躺上了床。
睡不着,许许多多的画面从眼前飞似的闪过,都是那些日子里,他对她好的场景。有一次,她也是这样浑身湿漉漉地回家。他看到她,心疼不已,忙将她揽到怀里,衬衫湿透了他也不肯放手。
“子衿,你提前放学为什么不告诉我?打电话给我,我立刻就去接你。你这样回来,我有多心疼?”
她靠在他的怀里,安心地闭上眼睛,“你很忙,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
“是,可这世上没什么比你更重要。”
昏昏沉沉中,她仿佛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没有尽头,没有方向,辽阔荒芜并延续下去。他不在身边,她失去了唯一的灯塔,迷失在这光怪陆离的风景之中。
钟易给她打来电话,问她身体怎么样了,她刚刚起来量过体温,三十九度九。于是,她开玩笑地说:“还有零点一度就破翰府的高温纪录。”
钟易当即慌了,要赶来带她去医院,却被她拒绝了。她以睡一觉捂汗为由,很快地挂断了电话。她悲哀地想,又少了一个朋友,他见过这样的自己,以后便不能再来往了。
没想到过了十分钟,又一个电话进来了。她尚在漫长的路上行走,听到声音时,以为还是在梦中。
“你到宿舍了吗?”居然会是柯彦夕呢。
她将赤裸的膀子盖在额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彦夕,我的头好疼,胸口也好疼。”
柯彦夕在电话那头静默两秒,没想到她还会这样喊自己,“怎么了,小蛮?”他仍旧爱叫她小蛮。
“我实在太想你了。”她的精神完全恍惚。
“小蛮,你到底怎么了?”她的声音不对、语气也不对,她绝不会在清醒时这样和自己说话。柯彦夕想到她冲进雨中的场景,走得那样匆忙决绝,“你是不是发烧了?”以往都是这样,一淋雨她就爱发烧。
电话却突然挂了。
柯彦夕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和江子衿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炽热的暑夜,2003年8月25日,星期一。
这一天,翰府的气温刷新了纪录,午间最高气温一度达到三十九度九。也是这一天,柯彦夕刚满二十二周岁,正式跨入法定婚龄的奔三一族。
生于翰府,却在不满一岁的时候被带去了北欧,有着深邃眼神、笔挺鼻梁的柯彦夕,如同常年低温的北欧一般,拥有异常冷峻而细腻的性格。
翰府的气候让他一时难以适应,漫长而湿热的夏季,将他装在一个没有出口的玻璃瓶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剧烈发酵,而他被桎梏住手脚,完全无法逃脱。
他开着属于自己的第一辆豪车,自一点光亮跃至另一点光亮。车内骤低的温度,激得脑子不得不清醒。风自窗边呼啸而过,张开无形的血盆大口,将他整个吞入肚腹。
他便在风的腹中穿梭,一路风驰电掣。驶至过海大桥时,前方的一辆面包车陡然间左右摇摆,他踩下油门,企图超车,却在看见面包车上跳下的小小人影时,彻底慌了阵脚。
小小人影拉开了车门,不顾一切地往下跳,在地上翻滚了几个跟头之后,目瞪口呆地望着身后疾驰而来的轿车。
柯彦夕及时踩刹车,一个劲儿地猛打方向盘,在车子即将擦上孩子的身体时,车头偏过,轰然撞上一架路灯。
小女孩站在他的车前,企图打开车门时,柯彦夕正头昏脑涨,不得不趴在方向盘上。四周是那么的静,他仿佛能听见太阳穴下突突涌过的血流声。他呼吸有些困难,心里却反反复复地问着同一个问题:若是就这样死了,会怎样?
直到小女孩拼命地敲打车窗,他方才往左一瞥,见到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儿。她不依不饶地捶砸哭喊,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像是溺水将死前的挣扎,而他,是她唯一的稻草。
柯彦夕忍住了身体上的酸痛,微微直起腰板,将车门打了开来。他有些恼意地问:“你是怎么回事?”
下一刻,小女孩如同急蹿而出的翠鸟,直着身子整个钻进他的怀中,大哭伴随着嘶哑的嗓音,在耳边高昂响起,“救救我,求你了,救救我……”
水声潺潺,自卫生间里传出时,刚刚换了件白T恤的柯彦夕在外面站定了。恍若幽幽一场大梦,竟然做得如此清晰如此逼真,直到跫音入耳,挠着敏感的耳骨,才自沉酣中苏醒。
他居然将那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带回了家!
一路上,他支撑着酸胀的脊梁,开着一辆前头凹了一处的车子,四周总有异样的眼神飘忽而来。而他早已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的,只知神经已被身边哭泣的孩子牵动,从她糯糯的童音里听出一点点她的身世。
她是从一处遥远山村来的孩子,自小便死了父母,一直被唯一的姑姑收留。只是寄人篱下,诸多忌讳,弱小的她便成了家中最不受人待见的一位。没有父母撑腰,又没有钱财依仗,她胆战心惊地艰难长大。
生活已然不易,她以为只要小心翼翼,便能在成年前留在这个并不温暖的家中。却还是在几天前,被一位外地来人相中,姑姑当着她的面数钱轻笑,将她卖了出去。
一同赶上面包车的还有其他几个女孩,于偏远山村一隅,女孩不过是和猫狗同样轻贱的物品。早在呱呱坠地之时,人便已分出了三六九等。这儿多的是鲜活炽热的生命,缺的却是铜臭污浊的钱财。天平两端,孰轻孰重,自有分晓。
短短几句,柯彦夕便将其想得一清二楚,车子刚好驶入一处高大建筑。有了几十年历史的房子在黑夜里分外诡谲,茂盛的爬山虎将墙垣爬得满满,看不清本来的颜色,一味暗淡下去,化作缠绕狰狞的一团黑色。透着白色光线的三两窗子,是几只不会眨动的眼睛,觑着他们,带着清冷的寒光。
女孩许是害怕,在黑暗的车内缩了缩身子,小小的手死死地抓上了他的手背,“这是哪儿?”她说得小声。
柯彦夕微微一颤。她的手冷得惊心,抓着他手的力度却是那样的大,指甲可能有些长,刺着他的皮肉,真怕再多用一分力气,便刺破了皮肤,留下几条甜腥的温热。
女孩抓紧他,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救救我,求你了……”
她不想被送回去,也说不清她到底是从哪儿来。柯彦夕于恍惚间,觉得无望的女孩是幼小时的他,唯一不同的是,他必须无奈地走进精美的牢笼,而她,却还有一个如同救世主的他。
“那你想怎样,和我住一起吗?”他觉得脑子开始不清醒。
女孩那样灼灼地看向他,那双桂圆般的大眼睛清澈发亮,“你是好人!”她似是答非所问。
柯彦夕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被耳尖的她听见了。她用另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背,带着浓重的哭腔,沙哑地说道:“我弄坏了你的车子,我一定要挣钱赔给你!”
可在她能挣钱之前,她必须跟在他的身后。柯彦夕读得懂孩子的潜台词,她可能骄傲而且敏感,因而郑重地强调自己不会亏欠他什么。他不知自己是否笑了,但鼻腔内酸酸的汗味是实实在在的,先带她回去洗个澡吧,他这样想到。
车子终是载着二人驶出了那处警察局,一路疾驰开到家门外。柯彦夕带着浑身脏兮兮的女孩进了崭新的豪华私人公寓,给她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又告诉她如何使用按摩浴缸,然后缓步走了出去。
再然后,他便从这水声里,有了自己的一番醒悟。
太冲动了,即使二十二岁的他拥有冲动的资格。可他的年纪如此轻,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会有照顾孩子的能力。连他本人都只是个孩子,却承载了如此多的压力,心里一根弦紧紧绷着,不知何时便要裂开,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脆响,也许到时候连他本人也会一同灰飞烟灭。然而,现如今弦上又多了一重大山。
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带她回来的那一幕,穿着破烂衣衫的她,始终不敢靠上任何一个东西。她大概觉得自己和这华丽洁净的一切格格不入,自惭形秽,心生顾虑,因而望向他时,低声地叹息,“这儿是你的家吗?”
尽管她全身污浊,但那双眼睛清澈明亮,让柯彦夕想到了北欧辽阔深远的星空,他于无边的寂静里数着一颗颗的星星。数星星的人是寂寞的可怜人,他不止一次这样告诉自己。
“以后这儿也是你的家。”他居然弯腰将她抱起,她是这样的轻,似是簌簌风过落下的一片叶子。然而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就是这片小小的叶子居然会在某一天嵌入他的枝头,并拥有那样贴合而完美的相契。
一切,仿佛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