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衿一怔,连忙过去给他擦眼泪,急道:“咱别在这儿丢人了行不行,你要是有什么话就和我出去说,求你了!”
钟易突然松开了她,两手哆嗦着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呜咽着说:“算我求你了,子衿,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求你不要离开我!”
周围齐刷刷地射来异样的目光。江子衿咬了咬牙,拉着他的胳膊想要逃,“钟易,咱们出去说!”
“不要,我不出去,我一出去,你就和他走了。我不出去,你也不许出去!”钟易突然跳了起来,然后将她拉入怀里,“子衿,你不许走。你是我的,你永远都是我的!”
江子衿被他箍得浑身都快散架,想着如何逃脱之时,抱着她的钟易却被人用力地拉开。彼此尚有牵制,她亦随着这股力量往前走了几步,几乎要摔倒在地,却被人搂住了腰肢,又给扶了回来。
江子衿不禁心惊肉跳。等她看清来人时,一颗心跳得更加厉害起来!
柯彦夕咝地吸了一口气。抵在腿部的假肢给予冲击,刚刚那样过猛地用力,可能要在他的腿上留下一道创口。怀里的女孩早就呆了,两只眼睛望向他一眨不眨,他咬着后槽牙,吃力地稳住自己。
钟易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他想要撑地站起来,两手早握成拳,想要还击,却被旁边的工作人员看穿。工作人员立刻制止了他。
“你们赶紧滚出酒吧吧,当这儿是什么地方,居然敢来撒野!”
柯彦夕松开了江子衿,薄唇抿成笔直的一线,什么话都没有说,只在江子衿低头的一瞬间,冷冷地望了望她。
江子衿无奈地扶起犹如丧家之犬的钟易,视线却牢牢跟随着柯彦夕的步伐。他不急不缓地走去酒吧的另一头,亲昵地和一人耳语。那女人穿着白色短裙,瘦削的身材,柔顺的长发——这不是方采吗?!
方采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被柯彦夕搂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完全走不成直线。而她满脸的泪痕,伤心欲绝的样子,更加让人好奇。
方采忽然脚下一软,倒在了柯彦夕的怀里。跟在后头的江子衿一眼望见了方采腿上的鲜血。
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连成长长的一道直线,自走廊的这一头延伸至那一头,无穷无尽是离愁。惨白的灯光照耀下,年轻的女子眯起了眼睛。
护士在过道里大声地问:“谁是方采的家人?谁是方采的家人……”
她眼睁睁地望着那抹修长的身影匆匆走过。他脱了外套,解了领带,衬衫被汗液濡湿,紧紧地贴在了皮肤上。
“我是!”他声音沙哑,“我是她的未婚夫。”
“那你赶紧在这儿签字,然后去缴费。孩子可能保不住,医生在尽全力抢救。”
他的背影似乎动了一动,声音开始不稳,“孩子?”
“是啊,你们这些小年轻也太不像话了。老婆怀孕了也不看好一点儿,居然让她喝了那么多的酒。”护士不住地摇头。
江子衿猛然抱住了自己的头,身体蜷缩成一团,懊恼地撞向身后坚实的墙壁。他们快要结婚了,方采怀孕了。如果此刻有人站出来,问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她更加沮丧的事情,她一定会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了。
怎么可能有别的呢?她濒临崩溃。她爱了整整十年的男人,即将成为他人之夫。他们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孕育出属于他们自己的骨肉。她闭上眼,仿佛能看到两具赤裸的身躯交缠在一起,抵死缠绵。
他已经将她彻底抛弃了。如果知道他果真能拿得起放得下,如果知道他会有妻子孩子,那半年前她怎么也不会走。哪怕是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大腿哭泣,她也愿意。
放弃他所给予的优渥生活,一心想要寻求平等爱情的她,在离开他半年之后,就被这样的一个女人所代替了吗?轻飘飘地、毫无余地地,被她代替了吗?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坐在一旁静观局势的钟易早已酒醒,他看看不远处的柯彦夕,又看看身边这个痛苦的女人,忽然有些懂了。
他拍了拍江子衿,“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她没有回答,但是已经有另一个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尚未抬头,已被身影挡住了灯光。
柯彦夕垂目望了望浑身颤抖的江子衿,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到最后,他却只能冷冷地对钟易说:“请你送她回学校吧,我的司机就在医院外面。”
钟易歪着头,叹口气道:“大名鼎鼎的柯先生居然认识子衿吗?”
他并没有承认,只是道歉,“刚刚那一拳不好意思,你喝醉了,所以……”
“没事。”钟易低头看向江子衿,搂住她的腰,想要抱她起来,“子衿,要睡回去再睡,走吧。”
江子衿一动不动。
护士在那一头又嚷嚷起来,“哎哎,方采的家属,你在那儿磨蹭什么呢?赶紧去缴费啊,就在楼下,你爬楼梯过去会比较快。”
柯彦夕答应了一声,再望了她一眼后便急急地走向楼梯间,可还没挪动几步,就听到高跟鞋点地的声音。紧接着,江子衿一把抢走了他手上的缴费单,手一摊道:“卡拿来。”
柯彦夕起先没动,她又催了起来,“卡拿来,我帮你下去缴费,你这个样子要走到什么时候!”他的脸色蓦地变得铁青,无奈情况紧急,顾不得计较,只得将卡搁在了她的手里。
“密码。”江子衿没空看他的脸色,“密码!”
“你的生日。”
他说得极低,可江子衿听见了,钟易也听见了。
江子衿急急地下了楼,在偌大的楼层里转了一大圈方才找到缴费处,刷过卡,又急急爬楼上去,找到了刚刚颐指气使的护士。护士又有事情吩咐,一会儿让她去办住院手续,一会儿又是去药房拿药。江子衿上上下下跑了十来趟,额头直冒冷汗。
柯彦夕不比她好许多,他是那样一个沉稳的大男人,如今却因为焦虑在这过道里不停徘徊。想想也是,孩子与妻子是一个男人最深最重的牵挂,无论他有多么顽强或是多么冷酷,都逃不过这人世间的亲情羁绊。
江子衿坐到这一层的露台上吹吹晚风,混混沌沌的脑子方才清醒了一些。她想到了许许多多过去的事情,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过争吵,有过欢笑,最终沉淀为回忆。她变成了一只储物箱,专门用来存放他所留下的痕迹。
钟易走近时,她早已察觉,因而当那件沾染酒味的外套盖在她的肩头时,并没有引起她多大的意外。他在她身旁坐下,肩膀靠着肩膀,很久之后,递去了一支烟。
“谢谢。”她却将他的手推了回去,指了指里头,“他不喜欢我这样做。”
钟易笑了笑,为自己点了一根烟,红色火焰照亮了他白皙的侧脸。他真的有一张能令所有女人心动的脸,唯独打不开她的心扉。
“那个人……我是说柯彦夕,他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吗?”钟易吐了一口烟,偏过头去看她。
江子衿不知该做何种表情,只得干笑了两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想听吗?可我们之间的故事很长很长。”
“再长的故事也有说完的那一天。”
“对,很对。”她想,他们的故事就快完了。
“那你慢慢说,现在不过十点,距离你变成灰姑娘还有整整两个小时。”
她又笑,过了许久,方才理清了思路,“里面那个……柯彦夕,他是我的监护人,他曾经的女朋友喜欢称呼他为我的养父。我十二岁那年遇见他,他便一直照顾我长大。我们非亲非故,如果非要问他为什么会收养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女孩,也许要归结到那时的他拥有用不完的钱吧!”
“你很喜欢他吧?你看到他时会紧张、会痛苦,和平时的你相差太大。”
“我想我对他不仅仅是喜欢这么简单,我一直都很爱他,从我懂得爱是什么之后,我就很爱他。可是我们没能走到最后,我们曾经有机会的,真的,可最终还是错过了。那个时候,他的脾气变得很坏,坏到任何人都无法忍受。我整晚整晚地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希望能够代替他来痛,可还是不行。”
钟易想了想,问:“是因为他的腿吗?”
“差不多,那个时候他一定要和我分手,我不肯,他便要送我去挪威。你该知道我没有钱,这十年来,我的一切都由他来安排,但是那一次我怎么也不甘心,我不肯走,我一定要留在他的身边。可就在那个时候,我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他勃然大怒,完全不听我的解释,铁了心要让我离开。我想了好久好久,某一天晚上终于想通了。我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柯彦夕,从今天开始,我会搬出这个家,我再也不要你的一分钱,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你再也无权决定我的未来。”
“所以你才四处打工,过得捉襟见肘,只是因为你不想再受他的摆布?”钟易掐了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段时间,我知道你过得有多辛苦,你这样做,真的有必要吗?”
江子衿摇摇头,“你说错了,我并不是和他怄气,或是不想再受他的摆布。我没那么有用,如果我能待在他的身边,我宁愿做一个玩偶,只要是他想让我做的,我连一个‘不’字都不会说。你一定不知道,我十八岁的时候离家出走过一次,我逃到了一个很穷的男同学家里,可只待了一天就逃回了柯家。那时的我完完全全忍受不了拮据的日子,忍受不了自己也要做一个斤斤计较的家庭主妇。
“可这一次我不会再退缩了,贫穷又如何,斤斤计较又如何,我只想站在和他平等的位置,扬起头,掷地有声地说,柯彦夕,我爱你,只是因为你是柯彦夕。无论你有钱没钱,是否残疾,我都爱你,所以也请你抛开一切,单单爱我这个人!我只是想要一份平等的爱情,你懂吗?”
江子衿忽然将头埋进了自己的臂弯,咬着下唇,小声地抽泣起来。钟易将手放在了她的肩头,轻轻地拍着,就像是他们初见的那一个晚上。她提着大包小包蜗牛似的走着,不知怎的便蹲了下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用全身的力气向这个世界发泄不满。
他走过去才发现她在哭,那一刻他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居然蹲在了她的身边,一下一下地帮她拍着背。她抬起头来,橘色的路灯光打在她年轻的脸上,泪水碎作一脸晶莹。他问:“同学,你怎么了?”
她又将头埋进臂弯,答非所问,“我是江子衿。”
后来他单独教她画画,有老师开玩笑,问这漂亮女孩是钟老师的谁啊,她也是这样的一句回答,“我是江子衿。”
她从来不会拒绝人,更加不会拒绝男人,因此她在学校的名声极坏。众人提到她,大多是一句“那个男友一打的漂亮女生”。那些男生和她交往后才发现,她有多么凉薄、多么冷漠,不可侵犯。她不是在恋爱,她是在看青春如何逝去。
那个时候,他心甘情愿做她一打男友中的一个。到了今天他才知道,也许那不过是她的一种手段罢了。她想用这样的方式激怒所爱的男人,她想回到他的身边,用一种平等相爱的方式。
“子衿,你应该去告诉他,把你心底的这些话都告诉他。”
江子衿猛然摇头,几近绝望地说:“没用了,没用了,他已经有未婚妻了,他们还有孩子。他再也不要我了,他再也不要我了!”
钟易只得紧紧地抱住她。从此以后,他可以坦坦荡荡地说,我知道爱情有多折磨人。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十二点一过,公主变做了灰姑娘,马车变或了南瓜,唯独英俊的王子依旧是王子。
柯彦夕穿着质地优良的衬衣,铂金袖扣缀在挺括的袖口,一并仔细挽到了胳膊肘。俊秀的脸上不着时光的痕迹,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力挽狂澜的强者之姿。
此刻他端来一碗香菇鸡丝粥,即便是做温柔好男人,他也要做到最好。他要喂方采,却被她拒绝了。
“我自己来吧,柯大少爷,”方采接过碗,自己慢悠悠地喝起来,“让你喂,我会折寿的。”
“这么说,可真就没意思了。”柯彦夕坐到旁边的一个椅子上,慢慢地翻阅起一本财经杂志。
方采笑笑,“我本来就没意思,要是有意思,谁还来找你?”
“谢谢。”他抬起眼睛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
“不用。”
一时间,病房里只有方采喝粥时,勺子碰到碗边的声音。孩子还在,她的妊娠反应又不严重,住院这几天,食量出奇的好,每天至少四餐不说,还每一餐都吃得极多。
他专注于杂志上的消息,一字一句慢吞吞地看,这样便不会走神。上周末欧美股市受疲软经济拖累,相关部门将适时启动国际版试点,A股周一早间大幅低开……
“彦夕,我最近吃得好多。”她拉开窗帘,站在阳光下喝酸奶。勺子碰到碗壁,清脆得如同风铃相碰。
“你太瘦了,吃胖一点儿好。”他走过去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她靠在他的怀里,蓬蓬的头发蹭着他的下巴,那软绵绵的肚子却不起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