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说话就说话,你掐我干什么!”胖子将她的手打开了,蹙着眉头叫嚷,“隔壁一群二级残废,还能有几个188啊,就是那个不良分子呗!不过你别说,他打起篮球来可真不赖。”
赵允夫的脸色蓦地惨白,一双眼睛四处扫着,但是全无焦距。他的耳边都是众人的议论声,可他哪里还能听得清,就像走进澡堂子,雾气升腾,冲着他的七窍直冲过来,头脑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无意中倒是看见门口进来一个人,逆光而站,不见面目,却蓦地让他心弦一绷。他腾地起身跑过去,堵在这人面前,声音颤颤地问:“你早恋了?”
江子衿正穿着高跟鞋往教室里走,猛然被这么个人拦了下来,一时间,身边又射来许多道锋利的视线。她拧了拧眉头,很是不耐烦地努努嘴。
“消息这么快?”她说得很轻,然而吐字很精准。
她承认了,赵允夫被她拉到路的一边,想不到,她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柯彦夕越来越晚回家了。
江子衿两指夹着一支烟,斜倚在阳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墨蓝色的天幕。秋老虎开始发威了,风又热又燥,袭上她双颊染上酡红的脸,这完全是热出的颜色。她细腻的皮肤上密密地出了一层汗,越吹越干不了,越吹人心越乱。
饶是这样,她依旧舍不得回屋。
何妈是不在了,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常年的保姆生涯使她患上了不治之症——风湿,一年前就拎着柯彦夕给的两大包钞票回了老家。老婆子脾气古怪,不肯让柯彦夕存银行,一定要放进自己的布包里,两只胳膊死死地拽着。
她的声音也是带些上了年纪的沧桑感,一股幽幽的樟脑味,好像从少女陪嫁的木箱里来,刚一打开,立刻就有着霉味混杂的气味。属于时间的刀,将少女雕成了婆。说话的仿佛是她脸上的褶子,“少爷,你要拎拎清楚的,这种东西总归是揣在自己的怀里才放心呀。换成一张小卡片,我是不信的,那么点儿大的东西怎么放得进这么多!”
想想就觉得好笑,一个老妇人拎着两袋钱,胆战心惊地上飞机,一路都是她的敌人,谁叫他们看着她的钱呢!回去之后她打电话过来,说是一路平安,钱也顺利地藏到她的床底下了。
江子衿又吸了一口烟,突然觉得何妈是何等的睿智,有些东西的确重要,也确实要自己拿着才会放心。于她而言,这世上真正重要的又有几样呢?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最俗也是最奢侈的理想。
何妈走后,柯彦夕曾经想过再找一个保姆,最后却被江子衿拒绝了。她存着私心,只想和柯彦夕共同分享一个家,不被任何一个人打扰。谁知一年之后,也不过就是三百来天的时光,这样短暂的平和便又被打破了。
江子衿将烟头摁灭在欧石楠的泥土里,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她讨厌极了这样的一种花。还记得欧石楠的花语吗?孤独的爱情。孤独的希斯克里夫,便是葬在一大片欧石楠的荒野中。静下心来聆听,似乎还能从这风中听到自他那苍老的喉咙里发出的喊声:“凯瑟琳……”
江子衿越发不喜欢这花了,一度买了向日葵的种子埋进土里,结果自然是惨烈。好几个月后,依旧没有一粒种子发芽,它们是被孤独排挤而死的吗?
她,不得而知。
这一夜,柯彦夕回来时临近十一点。江子衿将自己裹在了被子里,黑暗里,似乎等了许久许久。他似是在门外踱步几回,才下定决心轻轻地打开房门,没有开灯,脚步更是极轻,但不知怎的她还是听得出他的心情,是雀跃的,难道是约过会的缘故?
柯彦夕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裸露在外的胳膊,似是想在床边再坐一坐,但终究只是站了站,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气流在脸边旋了一旋时,他离开的脚步声响起。他从门缝侧身钻过,轻轻带上门,视线最后一次掠过她的背影,盖着被子,有一个耸起的弧度,白花花的颜色,在黑暗里突兀无比。
门又被关上了。
床上的人却在抖,差一点儿就没忍住心底的冲动——坐起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在那熟悉的薄荷味里沉到最低,一声声地念着:“彦夕,彦夕……我爱你。”
怎么敢?谁会相信一个十八岁孩子的爱情;谁会接受一个十八岁孩子的示爱;谁会理解一个十八岁孩子的期待……谁会啊?成年人都是小心翼翼的潜艇,害怕落在爱情的泥沼里,再也浮不出蔚蓝的海面。
江子衿将头埋进被子,紧紧地捂着自己的枕头,无声地哭泣。耳边始终有他遥远的歌声:小呀嘛小蛋壳,你呀嘛你别哭,乖乖地跟我走,住进我的窝。
柯彦夕曾经那样毫无原则、一心一意地宠过她!
可现在……
柯彦夕越来越忽视她了,哪怕她穿着扎眼的高跟鞋、涂上黑漆漆的指甲油,甚至罢上钢琴课、晚自习,他都未曾有过任何反应。更别提不亲自接送她,或是准时赶回家和她一起用餐了。
江子衿想得很明白,她是远远比不上那个女人了。一个未来伴侣和“养女”的差别,就好比是珠宝和土豆的区别、天与地的差距。可她不甘心,照着镜子用力地搓脸,一遍遍失望地想:我很重要!
江子衿男朋友的更换速度极快,在胖子炫耀自己新买的高像素手机时,江子衿男朋友的编号已经由A过渡到了C。和A分手的理由非常简单,她不喜欢一个打篮球赤膊的男生;和B分手的理由就更简单了,他的名字实在生僻,她怎么也记不住;C刚刚交往了三天,分手理由还未想好,或许她会说,祖国尚未统一,怎有心情恋爱?
再好不过。
胖子飞快地按着手机发送短信,还时不时地用两只绿豆小眼偷偷地瞥着身边的江子衿。她披散着一头长发,低头做作业时,如瀑的秀发便垂作一帘长幕。她时而用纤长的手指将头发塞向耳后,露出半张雪白小巧的脸,果然风情万种。
“哎,江子衿,”胖子拿眼睛睨着她,“你手机号码多少?”
江子衿将头抬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金窕先扬声说话:“大色鬼,问我们子衿要电话来了?想必你要辩解——我刚好拿着手机,顺带问一句存起来嘛!”
“我刚好拿着手机,顺带问一句存起来嘛!”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个人的声音重合起来。胖子被狠狠地涮了一把,一脸肥肉直晃起来。他试图为自己挽回面子,“有空管别人,没空管自己,国庆节之后就月考,我倒要看看你考第几名!”
胖子平日里憨憨傻傻的,但是个学习的好料子,考试总出不了前十名,倒是聪明伶俐的金窕成绩平平,始终在中等线附近徘徊。胖子有口无心,他向来不戴有色眼镜看人,又或许是一心要出国深造,没有太多的竞争心。
他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自小过得便顺,长这么大只怕连衣服纽扣都不会缝。一旁竖起耳朵听的赵允夫如是想,可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刻薄了,无颜面对自己的朋友。
胖子和金窕还在吵,江子衿听得烦了,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了过去,将便笺压在胖子肉肉的手心里。
“好了,给你。不过先和你提一句,我不爱回短信。”她语调懒懒的。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拿了电话也没戏唱。”金窕冷冷地白了胖子一眼。
胖子的脸微微一红。他将电话号码又誊了一份,拍在了赵允夫的桌子上,“呸,还不是赵孕妇求我的!”他一个劲儿地用下巴指赵允夫,又对金窕挑衅,“再说了,你总这么叽叽歪歪干什么!我闻着可酸死了,你这是赤裸裸的嫉妒。”
金窕立刻炸了,“你说谁嫉妒呢?我是嫉妒你比我胖还是嫉妒你色胆包天啊!”
“我靠,都说了是赵孕妇喊我要的,你嫉妒我干吗?你嫉妒人家江子衿比你漂亮呗!”
赵允夫成了替罪羊,一张脸霎时红了。他拿黑漆漆的眼睛偷偷扫过江子衿时,江子衿正软言劝着正在火头上的金窕。胖子何尝会放过他,拽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地使眼色,还有什么办法,他只好承认。幸好此时上课铃响了。
金窕和胖子哼哼唧唧地回了位子,留下神态自若的江子衿。她又将头转了过去,赵允夫只看得到她的背影。
上课之前,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先说了一回月考安排,继而口沫飞溅地动员大家好好准备,都是老三样,先威逼,“考不好,咱们教改班的脸都丢到外星球了。”继而和颜,“只要大家努力,一定能够取得好成绩。”最后使出撒手锏,“考完之后有个家长会,有必要让你们的家长了解一下你们近期的学习情况。”
大家都是怨声载道的,胖子又和金窕恢复了和平自主的外交关系。两个人讨论起来,“魔鬼政策,都高三了还来这一套!”
赵允夫觉得自己有机会和江子衿也说上一两句话,想着便有些激动,四周的人都在说话,再不把握机会就来不及了。他立刻拿原子笔戳了戳江子衿的后背,手心都是汗。
“江子衿,好好努力吧!”他呵呵地笑了。
江子衿连头都没回,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便抽出了数学书。赵允夫一下子泄了气,整个人都提不起力气,一手支着下巴,怨念地看着她。
班主任开始维持纪律,四周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没想到这时江子衿却将身子往后一靠,头也转了过来,正撞上赵允夫灼灼的视线。
“那你能教我道题吗?”她将写了题号的便笺递给他,浅浅地笑,“我知道你的数学成绩一直极好。”
赵允夫的下巴直接滑到了手面,他立刻恭恭敬敬地将纸接了过来,如获至宝般捏在手里,一个劲儿地点头,“嗯,没问题,交给我好了,下课就教你!”
她居然会对他笑,他的心如有小鹿在撞,这便是心跳的感觉吧!
江子衿将头又转了回去,嘴边的弧度早消失了。看着衣冠楚楚的班主任在黑板上写字,她联想到了柯彦夕,他穿西服的样子要比这人好看多了。她是如此地想念他,如此地缺乏一份关爱……连赵允夫的都不放过。
她又笑了笑。
这一日放晚自习时,江子衿终于看到了车旁那具挺拔的身躯。柯彦夕一脸和蔼的笑容,只是水光潋滟的眼眸不是看向她这一边的。
江子衿从C的车上跳了下来,挥挥手让他先走,然后顺着柯彦夕的视线往一边看。甄曼妮正雀跃地冲他跑去,手里捏着两根狗尾巴草,跑到他跟前,那样欢快地钻进他的怀里,将狗尾巴草编成“戒指”,套上他的手指。
江子衿走到两人的面前时,甄曼妮也给自己做好了“戒指”,孩子气十足地欣赏着,“真漂亮。”
两根草,有什么漂亮的?江子衿嗤之以鼻,可惜柯彦夕和甄曼妮都没看到那位带她的男孩子,那男孩子比他们都年轻,比他们都耀眼,更重要的是……比他们都成熟!
甄曼妮又是一脸夸张的笑容,拍着江子衿的肩膀,嗓子极细,“Hi,girl!”她对着江子衿吹口哨,学小痞子挑眉毛。
柯彦夕将她拉去了身后,老母鸡护着小鸡似的。而和江子衿说话时,他的语调通常要降一降,“听司机说,你好几天不坐车子回去了……”
“没错,所以我和Max来查岗了,看看小子衿是不是被哪个smart guy给拐跑了!”甄曼妮探出头来,打断了柯彦夕。
柯彦夕立刻将她的嘴捂了起来,热气喷在她耳后,一阵窃窃私语。可惜还没说完就被甄曼妮反手拿住肩膀,她一用力就从他的怀里钻了出来,半是蛮横半是撒娇地扭来扭去,极快地说着英语。
江子衿感到一阵恶寒。如此陌生的两个人,此刻站在熙熙攘攘的学校门外,光线自上而下照在他们纠缠的身体上,反射进她的眼中。她只觉得似有火焰燃着,将视网膜都烧得快要脱落了。
她急匆匆地开后门上车,坐惯的老位子上却放着甄曼妮的手提包。她只好转去前面,坐在了副驾驶位上,狠狠地带上了门。
听到关门声,门外的两个人一惊。甄曼妮冲柯彦夕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拉着男友钻进了车子。
车子一路平稳行驶,他们的手长久地握在了一起。他们的“戒指”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肩膀长久地被她依靠,他的笑容不再专属于一个人。江子衿通过后视镜观察他们,安静中仿佛并不存在她这么一个人,画地为牢的两个人甜蜜相依,她在遥远的一隅沦为光照下的泡沫。
车子在翰府酒店门前停了下来。江子衿没有下车的意思,直到柯彦夕为她开了车门,修长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长发。
“还有作业吗?不管了,先下来吃点儿夜宵,你瞧瞧你都瘦了。”
江子衿如受蛊惑,心想他还是关心自己的,受宠若惊地冲他笑笑,便乖乖地下了车。她在心里不停重复:他还是关心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