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应,昨天来送饭的大舅,一看见她在妇产科,放下饭,便一声不响地走掉了。妇产科,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肮脏的代名词,并且只要进了妇产科的女人以后就别想再生孩子了。那天,雪下得好大,翠珠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医院的白色窗帘在风中轻轻地摆动,她听见父亲在房外踱来踱去的声音和不时的咳嗽声。她想起了德胜,她的未婚夫,他还会要她吗?翠珠目光盈盈的,似乎装满了冰雪的寒冷。她不止一次地回想和德胜在一起的日子,像是打了最有效的镇静剂,没有了伤口的疼痛。她想起了自己给德胜还没有织完的毛衣,突然感觉那么悲伤,那毛衣就像他们的爱情一样不再会有结局。
二翠珠是刘老师的大女儿,今年刚刚20岁,出落得清秀可人。德胜总喜欢在翠珠家厮混,找翠珠的哥哥,还缠着翠珠的母亲给他找媳妇儿。一开始,翠珠的母亲给他介绍了翠珠的表姐,一个长得结实高大的女孩,农村小伙子找个这样的媳妇儿不错了——能干且能生养。可德胜远远地看见她便落荒而逃。直到如今,这件事还经常被人拿来取笑。其实,德胜早就喜欢上了翠珠,只是翠珠小他四岁,再说他家里穷得丁当响——德胜19岁才有一条内裤穿,他不敢开口。但他身体很是强壮,所以翠竹家的活他干得比干自己家的活还要上心,从春种到秋收总是冲在最前面,为此,还经常受到父亲的训斥,臭小子,就知道帮别人家干活。
翠珠渐渐长大了,心里也明镜儿似的,知道德胜的心事,她也喜欢这个皮肤黝黑的,有着干净笑容的男孩子。他们会偷偷地在小河边约会,但也是在夜幕降临以后才敢出来。那个时候,自由恋爱在农村仍旧是一个禁忌。他们在小河边挽着裤腿淌着水流走。德胜给翠珠捉萤火虫总会摔倒在河里,翠珠就在后面咯咯地笑。夏季的星空繁星闪烁,他们的笑声打破了沉寂的夜色。他们说好,萤火虫就是他们爱情的见证,等他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用萤火虫做花烛。
后来,德胜托了村里的杜瞎子——别的人他托不起,给他们正式做媒人。据说是买了一盒两毛二的烟送给的杜瞎子。德胜家自然同意,翠珠的爸妈最是疼爱她,也就顺了她的心思,看着德胜也是个能干的小伙子,将来的日子还是得自己过的。两个人就这样定了婚。不久之后,德胜便去胜利油田打工了,一年只回一次家。他们只等着翠珠到法定年龄便完婚。没想到,翠珠突然生病住院。此时,德胜却远在天边。
住院的这些天,翠珠多么想要德胜陪伴在她的身边,她经受得住病痛,但她经受不住别人的冷眼。她听见了父亲与医生的谈话,医生说她以后生育的几率非常小。她的心彻底碎了,她还有什么可以让德胜娶她。她仿佛得知了德胜从油田回来的消息,可是他为什么不来看她呢?难道他终究不能接受她不能生育的事实,不要她了?他们所有的誓言都是空话?都是谎话?翠珠的泪水留下来,她似乎做好了打算,自己过一辈子就自己过一辈子吧。冬天了,没有了我们的萤火虫,我们的春天再也不会来了。一天,两天,三天,一直到最后翠珠出院,德胜都没有出现——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三其实,在翠珠住院的第二天,德胜便回到了王家村。村里关于翠珠不能生育,以及作风不检点的言论早已经是铺天盖地。他的家在村后头,翠珠的家在村前头,他先来到翠珠的家,家里只有翠珠妈,她一看见德胜就哭。德胜只是模糊地听到翠珠不能生育诸如此类的话,但翠珠只是卵巢上长瘤子,并非别人所说的不检点。德胜的头脑一片空白,翠珠妈的话也浑然一片了。他带着满脑子的翠珠妈妈的眼泪跌跌撞撞地往村后头走去,远处传来了狗的叫声。
德胜家里,已经像煮沸的油锅一样炸开了。德胜的妈妈在文革的时候曾落下病根,有间歇性的神经病,此时,听到未来儿媳妇儿不能生育,精神变得很恍惚,抓着德胜的手不松开,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无后我和你爸怎么去见祖宗之类的话。德胜的爸爸则蹲在门口,抱着油油的烟袋,嘴里吐出大团的烟来,脸色铁黑得像将要下雨的天空。德胜的几个姐姐则也七嘴八舌的,两个出嫁的姐姐也回来凑热闹。我们王家门可不能无后啊,弟弟你又不是找不着媳妇儿,干吗要一个不下蛋的呢?对啊,弟弟,你可是咱王家唯一的男丁,传宗接代的任务都在你一个人身上呢。整个家里,就是煮沸的开水,德胜感觉自己像是不能呼吸了。他把门“嘭”一声关上,顿时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一个人走出了家门。
他来到曾经和翠珠约会的小河边,细长的溪流早已经结了冰,一直延伸到村外。他用手摸着他们曾经刻下的名字,仿佛还有彼此的温热。然而,他耳边还是回响着妈妈姐姐的话语,还有爸爸铁黑的脸。德胜彻底困惑了,他到底该怎么办?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来——他刚刚从小卖部买来的,也是他人生的第一根烟。他学着爸爸的样子,想吐出大大的烟圈,却呛得自己流出眼泪来,他的眼泪越流越多,终于他失声大哭起来。哭完了,却还骂着说:“你还真是厉害,把老子的泪都逼出来了。”月亮,冷冷地挂在天边。他在冰冷的夜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起烟来。直到东边的天空渐渐泛起了白色,天亮了。德胜的脚边有一大堆的烟头陪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德胜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一言不发。那个布满油灰的门成了他唯一的倾听者。炉子里的火熄了,屋子里的温度变得很低,就像他的心一样。他看着窗外孙媒婆急匆匆地走进了他家,是母亲和姐姐在给他安排相亲了。那个王婶在门外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定是翠珠的事情。
“这帮无聊的人,这帮可恨的人。我的翠珠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姑娘,我爱她,就算她不能生育。对,我爱她,就算她不能生育。那我还在犹豫什么呢?”
他连大衣都没有穿便跑出了家门。西屋里,孙媒婆还在热闹地计划着一门亲事。
德胜跑到大街上,满地堆积的雪,德胜走上去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去县城的唯一一辆班车今天由于路滑不发车。他就在大马路上不停地跑——他想跑到县城医院去,他想他的翠珠了。对不起,在你最难过的时候我不在你的身边。冬天的风忽忽地吹在德胜的脸上,他却丝毫不感觉到疼痛。直到听到远方传来了拖拉机的声音——远远地他看见了坐在车头的翠珠,她瘦了好多。
他迫不及待地跑过去,翠珠还枕在爸爸的肩头熟睡。德胜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翠珠,翠珠,我回来了,德胜回来了。”
翠珠睁开双眼,看见泪水凌乱的德胜,突然间不知所措。“真的是你吗?你还要我吗?”一边说一边哭得不成样子。三轮车司机和翠珠爸爸把头转到一边,却止不住打转的泪水。
后来,三轮车没有直接回王家村,而是到了镇上的民政局——德胜和翠珠领了结婚证。结婚登记员看着满脸病态的翠珠和衣冠不整的德胜,流露出迷惑的眼神,给他们在结婚证上印下了鲜红的印章。
四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16岁的我和5岁的弟弟在院子里捉萤火虫,妈妈第一次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的妈妈是翠珠,我的爸爸便是德胜。我和弟弟当然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也许是医生的误诊,也许是奇迹吧,他们生了一双健康又聪明的儿女。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们也不知道——也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
没有屏幕上爱情的轰轰烈烈,他们的爱情却如涓涓细流般平淡悠长。此时的萤火虫一如当年的晶莹,此时的月亮一如当年的明亮,而我知道他们的故事还没有完。
世上难有永恒的爱情,世上绝对存在永恒不灭的亲情。一旦爱情化解为亲情,那份根基,才不是建筑在沙土上了。
——三毛
白粥的温度佚名
米是糯米,锅是砂锅,火是煤火。
每天凌晨4点20分,男人准时点着火,锅中放水,米淘好了在水里浸泡着。待水开,放米,大火煮10分钟后,改温火慢熬。米在锅里扑突突地煮着,男人在炉火旁弯着腰,用勺子一下一下缓缓搅动……半小时后,男人一手端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一手端一碟淋了香油的咸菜丝,进卧室,喊女人起床。
女人翻个身,嘟囔一句什么,又睡过去。男人听着女人香甜的鼾声,不忍再叫。坐在床前,看看表,再看看女人,再看看表……女人却突然从床上弹起来,看表,慌忙穿衣起床,嘴里不住地埋怨:“要迟到了,你怎么不叫醒我?”他把白粥和咸菜递过去:“不着急,还有时间,先把粥喝了。”
粥是白粥,不加莲子不加红枣不加桂圆。这样的粥,女人喝了5年了。
男人和女人结婚的时候,家里没钱摆喜酒,两个人只是把铺盖放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家。新婚之夜,男人端过来一碗白粥,白莹莹的米粥,在灯下泛着亮晶晶的光。男人说:“你胃不好,多喝白粥,养胃。”女人便喝了,清香的粥,温暖熨贴得不仅是胃,还有心。
他们在同一个厂里上班,女人常年早班,男人常年夜班。男人凌晨4点下班,女人早上5点半上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短短一个多小时。男人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火,添水。男人只会熬白粥,他们的经济状况,也只允许他煮一碗白粥。就是这样一碗白粥,居然把女人滋养得面色红润,娇美如花。
后来,厂子效益不好,男人下了岗,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男人拿出微薄的积蓄,女人卖掉了母亲留给她的金戒指,凑了钱,开了一家杂货店。一只碗,一把拖把,一个水壶,利润不过几毛钱,男人却做得很用心。女人下班了,也来帮着打理店铺。没人的时候,男人和女人,坐在一堆锅碗瓢盆中间,幸福地憧憬……
男人说:“等有钱了,咱把连锁店开得哪儿都是。”
女人说:“那时候,我就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变着花样给你做好吃的。”
男人说:“哪儿还用你做啊,想吃什么,咱直接上饭店去吃。”
女人撒娇:“不,我就想吃你煮的白粥……”
男人便揽了女人的肩,眼睛热热的。男人仍然每天早上4点20分准时点火熬粥。一边熬,一边盘算着店里缺的货。有时候会分神,粥糊了锅底;有时候太困打个盹,粥便溢了锅。
有一天早上,女人起了床,炉子上的粥正咕嘟嘟翻着浪花。男人的头伏在膝上,睡得正香。女人轻轻抱住男人的头,心,丝丝扯扯地疼。从那以后,女人坚决拒绝男人给她熬粥。她的男人,实在是太累了。
男人的生意越来越顺,到了第七个年头,他的连锁超市果然开得到处都是。女人辞了工作,做了专职太太。他们买了错层的大房子,厨房装修得豪华漂亮,缺少的,只是烟火的味道。因为,男人回家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少。他总是忙,应酬多,有时候,一个晚上要赶三四个饭局。开始的时候,女人也埋怨,可是男人说:“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还不是想让你生活得更好一些?”后来女人也累了,渐渐地,也就习以为常了。
女人很久都没有再喝过白粥。一天,男人突然被通知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他纳闷,怎么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人就没了?殡仪馆里,他看到朋友的遗孀,那个优雅漂亮的女人,一夜之间憔悴衰老了许多。她哭得死去活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以后谁送我上班接我下班?谁给我系鞋带戴围巾……”
他窒息,不由得就想到了她,想到那些为她熬白粥的早晨,想到每天她接过那一碗白粥时,眼里的幸福和满足。
男人几乎是一路飞奔地往家赶,打开门,却看见女人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家庭影院也开着,茶几上扔满了各种时尚杂志。男人跪在沙发前,手轻轻地拂过女人的头发。女人面色暗淡,细细的皱纹里,写满了深深的落寞。
他拿了毛毯去给女人盖,女人却突然醒了,看见他,女人揉了揉眼睛,确定是他后,脸上泛起可爱的红晕。女人慌忙起身:“你还没吃饭吧,我去做。”男人从背后拥住她:“不,我去做,煮白粥。”女人半天没有说话,温热的泪,一滴一滴,落在男人的手上。
那天,男人一边煮着粥,一边想:其实各种各样的营养粥,都离不了白米粥做底子。所有的幸福,不过白粥做底,些许缀花。
真正的爱不是能够随便就脱口而出的,那些易说出口的爱不过是表面的作秀。爱情不是海市蜃楼,浪漫只能点缀生活,而非真正的生活主题。生活是质朴的,是一种云卷云舒间的淡定,我们需要的也正是这种淡定之后的从容。
如果蚕豆会说话丁立梅
21岁,如花绽放的年纪,她却被遣送到遥远的乡下去改造。不过一瞬间,她就从一个幸福的女孩儿,变成了众人所不齿的“资产阶级小姐”。
父亲被批斗至死,母亲伤心之余,选择跳楼,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世上,再没有疼爱的手,可以抚慰她遍布伤痕的心。她蜗居在乡下一间漏雨的小屋里,出工,收工,如同木偶一般。
一天,午间休息,脸上长着两颗肉痣的队长突然心血来潮,把大家召集起来,说革命出现了新动向。所谓的新动向,不过是她的短发上,别了一只红色的发卡。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队长派人从她的头发上硬取下发卡。她第一次反抗,泪流满面地与之争夺。那一刻,她像一只孤单的雁。
突然,从人群中跳出一个身影,脸涨得通红,从队长手里抢过发卡,交到她手里。那人一边用手臂护着她,一边对周围的人愤怒地“哇哇”叫着。
所有的喧闹,一下子停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又都宽容地笑了。没有人与他计较,一个可怜的哑巴,从小被人遗弃在村口,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到30岁了,还是孑然一身。谁都把他当作可怜的人。
队长竟然也不跟他计较,挥挥手,让人群散了。他望望她,打着手势,意思是叫她安心,不要怕,以后有他保护她。她看不懂,但眼底的泪,却一滴一滴涌上来,砸在脚下的黄土里。
他见不得她哭,她怎么可以哭呢?在他心里,她是美丽的天使。从她进村的那一天起,他的心,就丢了。他关注她的所有,夜晚,怕她被人欺负,他在她的屋后,转到下半夜才走。她使不动笨重的农具,他另制作一些小巧的给她,悄悄放到她的屋门口。她被人批斗的时候,他远远躲在一边看,心被绞成一片一片的。
他看着泪流不止的她,手足无措,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蚕豆来,塞到她手里。这是他为她炒的,不过几小把,他一直揣在口袋里,想送她,却望而却步。她是他心中的神,如何敢轻易靠近?这会儿,他终于可以亲手把蚕豆交给她了,他满足地搓着手嘿嘿地笑了。
她第一次抬眼打量他,长脸,小眼睛,脸上有岁月的风霜。这是一个有些丑的男人,可她眼前,却看到一扇温暖的窗打开了,是久居阴霾里,突见阳光的那种温暖。
从此,他像守护神似的跟着她,再没人找她的麻烦,因为他会为她去拼命。谁愿意得罪一个可怜的哑巴呢?她的世界,变得宁静起来,重的活儿,有他帮着做。漏雨的屋,亦有他帮着补。
他们的日子,开始在无声里铺排开来,柴米油盐,一屋子的烟火熏着。她在烟火的日子里,却渐渐白胖起来,因为有他照顾着。他不让她干一点点重活,甚至换下的脏衣裳,都是他抢了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