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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狄仁杰(番外) (2)

我平气静虑,稳住心绪,收拾起失意彷徨,重新振作了精神,从哪里跌下便从哪里站起。知耻近乎勇,技不如人,亦要坦然,我要借这个时机,看个分明:"姑娘对书法造诣远在我之上,若姑娘不嫌狄某粗鄙,可否指点一二?"

她凝视着我,眸中微有精芒浮现,复杂神色,似欣慰,亦似了然:"指点二字万不敢当,日后公子若是闲暇,请来小苑坐坐,我亦想向公子讨教。"

若旁人说出如此话语,我只当矫情,但此话由她口中说出,却是这般诚挚,令人难以拒绝。

我情难自禁地颔首。

一丝欣然妍丽的笑意从她的唇角掠过,轻轻地拂上我心间。

云淡风清的如水君子之交,便由此开始。

我自幼喜好舞文弄墨,以览万卷书为乐,涉猎甚广,亦有所得,数年未有知己,与她却是一拍即合。

我执意唤她先生,她婉拒不得,亦只得作罢。

我知她爱书,每次都会带一些诗书给她。未曾相邀,却有淡淡默契。

美丽而孱弱的女子,不胜风寒,裹着厚厚的狐裘,那苍白如雪的病容,却更添幽美。

古书半卷,清酒一壶,秃笔半截。她吹笛,我抚琴;她挥毫,我泼墨;评画对酒,共论天下大事、治世宏愿、抱负豪情、鸿图伟略、道德文章......丹心交付天地,功名抛之脑后。

独倚寒窗,一灯如豆,我于灯下细品那幅墨梅,低吟、浅唱、泼墨、挥毫、冥想,相思。

"你在做什么?"母亲捧着一盅暖暖羹汤立在案前。

"没做什么......"我想得入神,竟未察觉,慌乱中立即将画卷起。

母亲望着我,语中隐有责难:"近来你每日魂不守舍,书也不读,只去后山,究竟是为何?"

"我,我只是心绪烦躁,踏青散心而已......"我支吾答道。

"你若要散心,也万不可再去后山了。近来多传闻,说后山中有花妖出没,妖艳狐媚,专引年轻男子沉沦迷恋。"母亲凝重地道,"那花妖美貌异常,无论男女,凡是见过她的人,魂灵便在瞬间为她所夺。"

花妖?无论男女,凡是见过她的人,魂灵便在瞬间为她所夺。

我心中一悸,倏地想起她的倾国容颜与绝世风华。

"我说儿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却迟迟不肯成家。"母亲未觉我的异常,只絮叨地说道,"普通的小家碧玉你看不上,才貌俱全气质高雅的大家闺秀你又嫌太端正呆板,究竟怎样的女子,你才会动心呢?"

"我......"我语塞,脑中却只浮现她的影子,冷艳无双,清冽凄情,却绝玷污不得。

我匆匆地将母亲送走,一夜难眠,索性前去梅苑寻她。

天色微亮,虽已是夏日,但暑气仍未上来,一泓碧水,白莲纷绽,迎风轻舞,苑中浓荫遮天,反倒有几分湿润的凉意。

初阳投下长廊玉栏的影子,仿佛寸寸光阴,一丝丝黯淡,又一缕缕发亮。

她倚栏而坐,发髻松挽,着一袭月白男子儒生长袍,长衣宽大,仅在襟口精密地刺着素淡的云纹,翩翩有如少年。

多少日子了,我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不料只这淡淡一瞥,心中仍有止不住的涟漪,层层散去,却又缓缓缓聚拢过来。

我悚然一惊,母亲的话顿时涌上心头。

那花妖美貌异常,无论男女,凡是见过她的人,魂灵便在瞬间为她所夺......

"你今日是骑马来的?"她侧头望着我。

"恩?"我一愣,下意识地反问,"先生如何得知?"

她轻描淡写道:"昨夜有雨,梅苑前有一片水洼,若你是徒步而来,靴上必会沾上泥渍。"

"是啊,我确是跨马而来。"我抬头看她,晨光微明,风声憧憧,有若云雾遮掩,她似藏在浮光暗影中,我心中一怵,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今日晴好,正是踏春的好时日,不如我们......"我倏地住了口,因为她正深深地凝视着我,我只觉手心发汗,顿时讷讷不能成言。

"好。"她应道,流盼的眸光飞掠过一丝淡淡的喜悦。

"那请先生稍候,我去将马儿牵来。"我已打定主意,她跨马上,我自当马夫,为她牵马。

"不必了。"她眸中闪出清慧的光芒,曲指仰天吹了一声长哨。

一匹白马由树林深处款款而来,它的毛色洁白如雪,绸缎般顺滑光亮,背部的鬃毛被风吹得犹如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

"追风......"她轻抚着白马的脊背,声调怅然。

我上前想扶她上马,不想那马却警惕非常,冲我扬脖嘶鸣几声,褐瞳中尽是敌意。

她用脸颊蹭着白马的鬃毛,口中喃喃,那马儿便低下头来,双膝微曲,任她轻盈地飞身而上。

"驾!"她轻啸一声,马儿便电驰而出。

逐风凌虚,云波漫步。春色三分,春光无垠。

兰麝生芳,百鸟徘徊,瑶花芳草,鲜嫩青莹,绿意萌发,湖光山色,妩媚入骨的娇艳。只是这引人入胜的美景,却也夺不走她半分的美丽。

素袖如玉,白裾似雪,如释放了羽翼的白鸟,惊落了一群飞鸿,湮没在那纷扬如絮的漫天花雨间。

她仰首朗声轻笑,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笑声,如珠玉飞溅,畅快倾泻,微挑的眉眼里藏着一抹放肆,再不是女子的温婉秀丽,而是属于男子的飘逸潇洒。

浑然天成,世间仅得她一人。见过她的若是女子,便期望她是女子,而见过她的男子皆想,幸而她是女子。

平日里她美则美矣,却犹如一樽无悲无喜、精雕细琢的人偶,如今这般,是稍微沾染了些许世间的人气,天地仿若都在弹指间黯然失了色,我心神恍惚。

多少长夜怔忡,多少寒衾空寞,那如传说中的一见倾心,朝朝暮暮,束缚了天地。

那片春光旖旎的寒意料峭里,一阵凛冽刺骨的寒风倏地袭卷而来,将她的青丝勾挂到一枝枯萎的梅树上,她几番努力,却始终无法解开。

我连忙上前,想将那枯枝折下。

"不。"她却轻声阻止,"这枯枝来年依然勃发,万不可夺了它的性命。"

"那......"我为难着。

她却轻轻一笑,雪亮匕首挥出,已将青丝斩断。

我犹自惋惜,她却不以为然。

我转身悄悄地将那缕发丝解下,发丝细腻柔软,挽在我的手上,熏得人情思昏昏。我心神一荡,不敢有丝毫亵渎,慌忙收进衣兜,贴身藏好。

猝然间,她在马背上一颤,痛楚地低呼出声。

我大惊,催马上前,只见她蹙紧眉头,手紧捂着唇,面上已无半点血色,却有一缕殷红由她掩口的指缝间渗出,触目惊心。

"先生!"

她单薄身躯轻晃了下,便由马上坠下,我张了双臂,却落了空。

一骑乌驹风驰电掣般地从后赶上,马上人影一闪,来人已将她搂入怀中。

我下了马,仰首望他。他逆着光,初阳金灿之芒沿他伟岸身躯弥散开来,众星拱月般映着他健魄的背影。

她已疼得双眉拧紧,身子微微抽搐,额上全是冷汗。

"明,明,莫怕,我在这,我在这!"只听得那男子低沉浑厚之声切切呼唤,将她紧紧搂在宽厚坚实胸膛中。

"世民......"咬得苍白的薄唇间,只溢出一声如梦呓般的叫唤,而后她再无半点声息,只软软地倒在来人的怀中。

那男子起身抱起她跃上马去,风卷残云般地去远了,春光映着他孤傲的身影,是如此的坚不可摧。

世民?!世民!这天地苍穹,唯有一人敢有此名,但,那人早已逝去多年,不可能......我反应不及,只呆立当场,回神间眸光一转,却见在花丛繁盛之色彩遮掩下,似有人影在繁华灿景的间隙中一闪而过,随即淹没。

竟有如此多的人暗中跟随着我们,而我竟浑然不觉。

背后冷汗涟涟,我强自镇定,回到梅苑,才入朱门,便听脚步声轻起,我抬望看去,却见一队玄衣侍卫,各个怀抱干柴油桶,默然挡在前方。

"我......"先前来过梅苑数次,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她,她呢?我正想开口问话,几柄虎视眈眈的快刀却硬生生地映入我的眼中。我虽心中焦急如焚,却也只得恭敬问道,"在下狄仁杰,想见......"

"你们几个将柴火准备妥当。"为首的玄衣侍卫吩咐众人,而后他一脸漠然地转身在前带路,"随我来。"

"在此等候。"领我入室,那侍卫只冷冷地丢下短短一句,便将我一人留在屋中。

镂花窗格筛下精灿阳光,静静地落在清幽的画屏上。

我静等片刻,终是按捺不住,起身绕过画屏,走入室内。

冰绡纱帘薄如蝉翼,在风中轻轻舞动,依稀可辨出榻上半躺着的人影。

我瞬时慌了手脚,进退不得,只得避于帘后,不敢再动分毫。

她依在那男子的怀中,微闭双眼,原本就瘦得可怜,如今面色苍白得骇人,似乎又清减了不少。九尺青丝如烟如雾地泻了满榻,身上披着的雪白锦袄愈发显得空虚。

檀木案上,一碗汤药中腾起几缕若断若续青烟,清苦的药香在这温暖的屋中左右迁延。

"喝药。"男子的脸隐没在阴影里,他轻轻端过汤药,递到她的唇边。

她伸手抗拒:"不,不必了,我早已是腐朽之躯,苟延残喘着,喝再多的药,亦挽救不了什么。"

"听话。"他的手似轻轻一颤,而后坚定地说道。

她亦不再抗拒,依言乖顺地将药服下。

他拭着她唇角残留的药汁:"院中桃花开了,我抱你去看好么?"

"好......"她沉默片刻,幽幽一叹,"多少年了,对你我而言,宁静与安稳从来都是海市蜃楼。但此刻,仿佛的一切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不是仿佛,是真的。只要是你所希望的,我无一不为你做到。"他柔声道。

"无一不为我做到?"她的声音忽然有些慌乱,"怀英呢?你要杀他?"

"这些日子他来梅苑寻你,你以为我全然不知么?"他低沉的语调,颇具威胁,"我对此视而不见,只因他能令你真心欢喜,而今日他竟大胆到怂恿你离苑出游,我绝不姑息。"

我悚然一惊,缩在帘后,一动不动。

"出梅苑是我自己的意愿,与他无关,你不可迁怒于他。"她渐渐平静,"放他走,我答应你,绝不再见他,也不再出苑。"

"太迟了。"他不紧不慢地回答,"今日你纵马出游,只怕早有人望见你,麻烦将会接踵而至。"

"是我的错......"她轻吁道,"害你为难了......"

"唉......"他的叹息悠长而无奈,"看来此处也不可久留了......"

她低头:"怀英在哪里?我想再见他一面,我还有些话要对他说。"

"狄怀英能令你真心欢喜......"他默然不语,忽道,"多少年了,你......难得会开怀大笑......"

她一怔。

"你从没真心笑过......"他轻抚着她的缕缕青丝,语言艰涩,"从前,你的眼虽望着我,我却总猜不透你的想法,偶尔你笑的时候,我却觉得那只是苦。我却仍喜欢你对着我笑,因为只有你笑的时候,苦涩的双目才会透出些许温暖......如今,你依然是如此美丽,而我......早已老去......"他俯下头,轻吻着她的鬓发,"我拥有世间最美的女子......"

"你还曾拥有世间最无边的权力、最巨大的财富、最忠诚的臣子、最无畏的将士、最锋利的宝剑......"她抬手拥着他,清丽出尘的面容隐含悔恨,却更添了几份入骨的媚惑,"若不是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