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香炉内轻烟袅袅,似无所依凭,沉香馥郁,轻轻一嗅,心暖了,人酥了。屏风后,隐隐可见一张软榻,以及卧在榻上的人影。
我缓步上前,手中玉琉杯中银牙茶轻缓浮沉,有着冷静沁人的香气。
李治正半卧榻上假寐,似听见我的脚步声,倏地醒来,他有些讶异:"媚娘,你怎么亲自来了?"
"臣妾方才便来了,见陛下昼寝未起,未敢打扰。"我将茶杯递于李治,声音淡淡。
"你贵为皇后,如今又怀有身孕,这等小事你怎也亲自动手?"李治轻抿一口,他怔了下,放下杯盏,若有所思,杯中那一抹挥不去的余味,诱得他复又端起杯抿了一口,他定定地望着我叹道,"如此多年,始终是媚娘的茶艺最高,沏出的茶最合朕的心意......"
"陛下过奖了。"我缓缓收起杯盅,声音仍是悠悠缓缓,"侍侯陛下乃是臣妾的本份。"
"本份?那是寻常女子才会做的事。"李治静了神色,认真地凝视着我,"而你不是。"
"臣妾确是世俗女子,也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全心对我,膝下有可爱的孩儿,如此,便也足够了。"我悠悠说着,声音中仿佛带着静润的水气。
"媚娘,我知这几日我确实疏于政事,累你受罪。"李治见我如此,轻轻握住我的手,赧然低声道,"我答应你,往后不会再如此了,再留你一人来应对这些奏书,你便可静心调养身子......"
"谢陛下。"我垂眸轻笑,明明应该欢喜知足,可为何依然觉得遥远?男人的苦大多浮游于体表,女人之痛却深藏于肉心,不得示人,"陛下,程知节已辞去禁军统领的身份,告老还乡,他临去时向臣妾推荐一人,便是在葱山道行军中智勇杀敌的苏定方。"
"苏定方?"李治一皱眉,"此人原为窦建德、刘黑闼部将,贞观初年,他才被大唐重新启用,听闻他虽会领兵,却脾气暴躁,不服管训,恐不能重用。"
"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有真才实干之人,通常都有些傲气,越是将相之资,越难以管训。"我怔了下,微微蹙了眉,再进言,"任人以贤、任人以能、任人以需、唯我所用,方为明君。"
"是,是,听你如此说,朕若不重用他,朕便成昏君了。"李治轻抚我的脸颊,无奈且悠然地一笑,"但朕确不想与此人打交道,此事便交予你去办吧。"
"是。臣妾遵旨。"我微一欠身,淡然领命,"时辰不早了,臣妾便不打扰陛下就寝了。"
"媚娘,今日留下好么?"李治见我转身要走,忽地抓住我的手腕,"我已许久不曾与你同榻而眠了......"
"陛下,臣妾如今已有身孕,不能侍侯陛下。"我略一垂首,却未转身,声音淡然微凉。
"媚娘......"李治一僵,紧抓着我的手微松,他长叹一声,终是没有再挽留。
我侧头望着李治,抿唇不语。方才来时我步入前庭,大姊正从偏殿过来,她远远地望见我,便闪身躲避,不与我照面。她为何来此,我自然心知肚明,我极力扬弃,极力掩饰,避重着轻,只为在夹缝中寻找舒适与安宁。
只因我始终记得那年母亲将她领到我面前的情形,那日天气出奇得晴好,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她的发上,仿佛细密金灿的绣纹。
母亲的声音遥遥传来,宛如清风流转:"媚娘,从此,她便是你的姊姊了。"
她怯怯地来拉我的手,轻声唤道:"妹妹......"
我心生不悦,转头望向母亲,她朝我微一颔首,眸中似有水光波动,我便觉轻浅无力,不想再争,开口叫道:"姊姊......"
二十年如一梦,如临河照影,满面氤氲,而自己却滴水不沾,只是那最初的依恋,蔓延了一生。
我转身抬步,召来宫女:"陛下的茶凉了,温一温吧。"
"是。"宫女领命而去。
我亦不再停留,径自步出殿去。
茶可再温,那香味却早已不是初时所沏的了。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
路过荷花池,我略一停步,荷花盛开,绿荷红菡萏,银塘悄悄,正是一年中酷暑天。
"好香啊......"我悠悠叹道,立于池边,荷香扑面而来,沾染一身,轻挥衣袖,连衣裙似也吊着融融欲滴的香,攥了满手的香。
身后的香桂见我似已陶醉,赶忙说道:"皇后娘娘,此处虽美,却是不祥。"
"哦,为何不详?"我微笑问道。
"娘娘可曾记得前日见过的宫女芍药?那个我家乡的姐妹?"香桂神情有些惶恐,她讪道,"前几日,她来到这荷花池边,不知为何,竟溺死于池内......"
"哦,真是红颜薄命,可惜了......"我是叹也是笑,直望着满池的荷花,塘下水清浅,淤泥被夏阳晒得冒着热泡泡,恰好有四只雀儿跳到荷叶上嬉闹,我好笑地看它们在那儿闹,"小东西,胆子真大,你们跑到别人的地盘来做什么?当真不畏死么?"
"娘,娘娘......"香桂听我如此说,瞬时大惊,她面色苍白,浑身微颤,吃惊地道,"莫非是您......"
"什么?"我静静地看着香桂,她已骇得委顿在地,似再无生机,我淡然一笑,眸中一丝波动也无。
风乍起,吹皱满塘叶黯花残下的深水,恰有一片枯叶萎落于衣裙上,我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地伸手拂去。
"参见皇后娘娘。"香桂扶我下了马车,苏府门前已跪了一地人。
"苏将军呢?"我举目望去,独不见苏定方的身影。
"苏,苏将军他......"领头的苏府家仆面有难色,言辞闪烁,"苏将军恰巧出门远行......"
"哦?无妨,我便入内等他回来。"我心中暗自思量,随即有了主意。
"这......"苏府家仆自然不敢阻拦,只能任由我入府。
苏府中水轩曲廊,淡雾半掩波光,倒也有几份雅趣,可惜若仔细看去,倒也发现其中不少地方少了修整:掉漆,磨损,草木纷杂并毫无章法......
走了许久,忽听得前方有吆喝与打斗之声。
"前方是?"我侧头轻问。
跟在我身后的苏府家仆答道:"回娘娘,前方便是较场。"
我立时觉得新奇:"为何会将较场修在苑子里?"
"这......"苏府家仆支吾半晌,却不知如何回答。
"罢了,我便前去看看,有何特别之处。"我顿时心如明镜,缓步走向较场。
较场上热闹非凡,场中央早已围起一圈人,除了鼎沸的人声,隐约可听见厮打之声。
众人一见我走近,全都惊骇不已,随即闪开一条道,跪伏于地,行参拜大礼。
场中有两人正在比武,一人用矛,一人使枪,二人交战正酣。其中一人瞅准一个破绽,长枪一挑,另一人手中的长矛便被震飞,直直地朝我这个方向飞来。
"啊--"立于我身后的香桂惊得大叫,我却站得笔直,不动分毫。
一条人影迅疾地闪出,健臂一伸,在空中便将那矛牢牢抓于手中。
似有一股杀气一掠而起,在原地徘徊,经久不散。那人徐徐回身,他生得剑眉虎目,肩宽背厚,赤膊着上身,神色异常阴沉冷酷,凛凛生威,见了我也只是一愣,而后单膝跪下:"苏定方参见皇后娘娘。"
"苏将军,你不是出外远行,不在府中么?又怎会在此?"我轻笑一声,明知故问。
苏定方低垂着头,也不答我,我亦不再追问,反倒是一旁的香桂瞧不下去了,大声道:"皇后娘娘在问你话,你为何不答?!"
苏定方这才冷冷地回道:"皇后娘娘若是真想召见臣,何时不能见,若臣果真进宫等候了,娘娘也不一定能想起臣来,又何苦浪费时间。"
"呵......"听了苏定方这番无礼的说词,我不怒反笑,"陛下多次招将军入宫,将军皆称病不来。陛下担忧你的身体,这才命我前来探视。"
"臣多谢陛下,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我已无心仕途,望陛下宽恕。"苏定方一怔,才又说道,"且娘娘已有身孕,较场乃血光之地,娘娘凤体,尊贵异常,还请早些回宫去吧。"
苏定方缓缓说着,脸上未显出丝毫的胆怯,我心中不觉赞道:这人荣辱不惊,不卑不亢,有骨气,也有傲气,果真算个人物。
"将军在葱山道行军中智勇杀敌,用兵神妙,实乃大唐栋梁......"我踏前一步,距苏定方只有一臂之遥,我嗅到他身上那浓烈的汗味,似还听到他的笑声。很细微的笑,像是从喉咙里轻轻发出的笑,"将军在笑,是笑我这个女流之辈从未上过战场,却也在此狂妄地谈论兵法么?"
"臣不敢。"苏定方一怔,含糊答道。
"古来阵法有:长蛇阵,出水阵,北斗阵,连环阵,十面埋伏阵,又有鹤翼、鱼鳞、锋矢、冲轭、方圆、偃月......等等。"我一甩衣袖,侃侃而谈,"射击时用'云阵',包围敌军时用'赢渭'阵,奇袭时用'阖燧'阵......若所有阵法都要罗列出来,只怕会有数十种。"
苏定方估计没料到我会说得如此详尽,一时无语,满面愕然。
"葱山道一役,苏将军亲率精兵五百,越山驰进敌营,贼众大泼,斩杀千余名敌军,将智谋、勇猛、耐心、果断等各种统帅才能发挥到了极至。"我神色平静,不在意地一笑,"你手下的兵士,个个能征贯战,以一当十,勇猛异常。而一场战役若想要取胜,最终靠的还是将士的誓死效命。很多主帅为了使兵士有进无退、勇往直前,常常在阵后以刀斧手押阵,迫使兵士上前杀敌,但是,这种方法并不可取,只能招致兵士的怨恨,并不能真正驱使他们为国效命。而将军你身先士卒,与兵士站在同一阵线,这才是激励我军战士心甘情愿冲锋陷阵的最好方法,将军果真是个英雄人物。"
苏定方眸光一动,神色似有些动摇:"我只是个武夫,称不得英雄,皇后娘娘过誉了。"
"英雄?何为英雄?那是一种气节和精神。武力的英雄,并非真英雄,只是匹夫。这些匹夫,只是以力'争雄'的胜者而已。胜则为雄,败则为雌,无英可言。将军从小就有大丈夫气,敢说敢做,骁勇异常,同辈均敬服。年十五时,就跟随父亲与流寇作战,常率先登城陷阵。"我轻轻一笑,朗声说道,"你父死后,将军继其志,率领众人追杀流寇。从此之后,流寇不敢再扰本地,地方的父老百姓都永记将军的功德。贞观初年,将军跟随卫国公李靖进击突厥,你率二百骑兵为先锋,乘天大雾,直冲进敌军统帅颉利可汗的帅帐,令他们仓皇而逃,智勇双全,天下皆知。"
"皇后娘娘,定方亦只是常人,并非不畏死,长年征战,我亦觉疲累。"苏定方仍不松口。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说到底,战争是对生命的一种戕害,任何生命都值得珍视,战争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笑意谦和,徐徐说道,"圣人也说, '兵不血刃','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将军有此想法,实乃人之常情。"
"娘娘只是一女子,确知如此大义,定方惭愧......"苏定方长叹一声,神情恳切。
"我只是纸上谈兵,还望将军莫要笑我。"我笑意静好,微微垂首,直视他的眼睛,"如今突厥未灭,他们仍在边外,对大唐虎视眈眈,将军莫非真要为了一时之气,而卸甲归田,独善其身么?"
"我......"苏定方仍是有些犹豫。
"借你的箭一用。"我拿起一旁侍卫的弓箭,轻轻握住,仰起头,呼吸吐纳,静极生动,猛地一运气,轻舒两臂,便已将那弓拉得如同满月,手指轻放,那箭破空呼啸而出,如闪电一般,正中靶心。
苏定方与众人都呆怔原地,半晌无语。
"娘娘,你如今已有身孕,怎可动利器......"香桂颤声说道。
我勾起一抹笑,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到苏定方身上:"大唐皇帝令,晋升苏定方为伊丽道行军大总管,继续扰讨贺鲁,不得有误!"
"是!臣领命!"苏定方回过神来,立即磕头谢恩。
"往后大唐的安危,便要仰仗将军了。"我伏低身子,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脸上不再有那样漫不经心的笑意,郑重说道。
苏定方仰头,双目炯炯,铿锵答道:"是,定方定不辱命!"
我舒心一笑,至此,朝中文武两方面的新旧交替基本完成,长孙无忌的羽翼已被剪去,最后一击的时刻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