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流淌,无尘无声,光阴寸寸逝去。
窗外的梅花因静而美,从不摇曳生姿,却是一种端凝。有动人的幽香盈满襟袖,是一种宁静,是一种隐忍,更是一种蛰伏。
我半跪在地上,伸手试了试铜盆里水的温度:"住持。"
住持端坐在椅上,侧头瞥了我一眼,她将双脚径自放进盆中,水花微溅,打湿了我的衣摆。
我却连眼都不眨一下,只将手伸进盆中,专心地为住持洗起脚来:"天冷了,用热水泡泡脚,再揉搓一下,顺畅血脉,对身体很好。"
"恩,镜空,你刚来寺院我还真不喜欢你,如今我可是愈发喜欢你了。"住持品了一口茶,"你若乖乖听话,我亦不会亏待你。"
"谢住持。"我低眉轻应,心中却在冷笑。
愈发喜欢我了?呵,我会令你更喜欢我,喜欢到死!
你给我的所有屈辱,一点一滴,我都会记在心中,绝无遗漏,终有一天,我会全部讨回来,而后,十倍地还给你!
从住持房中出来,我穿过梅林,走向藏书阁。
冬末,寒香扑鼻,自有暗香盈袖,那数丛梅花亦是冷香凛冽,无情而又动人。
其实,我并不喜欢梅花,但每次路过梅林却忍不住驻足观看,只因母亲最爱梅花。幼时,每到梅花盛开,父亲便带着我们到院中赏梅。母亲体弱多病,不胜风寒,在冬日出门,总需用厚厚的狐裘裹住单薄的身子。冰雪女子,面色苍白,一头乌发,她在梅花疏影中的病容,更添幽美。
如今想起这一切,心中仍是唏嘘,却再也不会有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对母亲的思念仍如咒语般终生难弃,但却因漫长光阴的磨练,已成为一种情怀,是宿命,不再是爱恨悲欢的起兴。
在我刻意的讨好之下,住持终于对我刮目相看,她再也不命我去做那些粗重而繁琐的话,而是令我来看守藏书阁。
走入藏书阁,我登上高而陡峭的木梯,坐在阁楼之上,贪婪地翻看一部又一部书籍。
极少人来书阁,我却爱上了这在方块字里的腐朽之味,有生有死,有男有女,有花有草,有露有雾,有爱有恨,有辜负有欢爱,有诡计也有善良。
长长木梯,微黄一盏灯,长夜,感喟。
有诗写道: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每个女子其实都不一样,木兰或我的少年野心,都隐藏在"当户织"寂廖的油灯下。而女子也不是只有《女则》可读,我翻出一本《三十六计》。这本书我一直在读,不离不弃,当成生存兵法来读。三十六计,计计是骗,男人世界里的高明手段都是谎言,都是与道德背道而驰。
其实这些道理母亲早已教给我,只是从前我一直学不会。拂去书脊上的灰,那些好时光似乎重新回来,仿佛一坛埋土十八载的烈酒,也是在季冬梅花冷香的长夜里,一切惊人的相似。母亲曾说,绝不可因为自己是女子,而放弃寻访天下的机会。每个女子,骨子里都有豪气干云、雄心勃勃的一面,可惜这仅存的一点壮志总在织布机的声声叹中止步,消失殆尽。
如今,我已摈弃浮躁,波澜不惊,如葛藤般天然从容,有人爱我怜我敬我惜我,我是我;有人践我踏我污我轻我欺我,我还是我。
面窗夜读,血气浩茫涌出,抛开繁重浩帙,我已抓住了骨子里的乐天知命、达观那枝芦苇,轻飘飘一荡,就诗意地跃到现世,将所有的利器暂时隐匿于岁月风霜中。
晨起,突有寒风袭来,落梅如雪,积满衣襟,我亦不伸手拂去,仍旧立在梅花树下,双目圆睁,看向远方,一瞬不瞬。
今日是先帝的忌日,所以李治要来感业寺上香,这是一个千栽难逢的机会,我绝不会放过。
我的住所在桐荫深处,此处十分幽雅,满院罩着梧桐叶,将屋子遮得不见天日。我便拿了纸笔,画了许多窗心,上面题着恭楷的诗句,将屋中所有窗心一并换过,又在院中种下一丛丛白梅与黑牡丹。春夏秋冬,凡是到我院中来的人,一踏进门便觉芬芳触鼻,心旷神怡,将愁怀丢开。
这桐荫深处被我打理得清雅幽静,如世外小桃源。寺中的尼姑们见我如此,全以为我已收敛了心性,只懂清修。她们哪里知道,我如此费苦心地收拾屋院,却有深意在其中。感业寺是皇家寺院,遇有祭奠大日,皇帝必要来此,我只需耐心等待,终有一日圣驾会临幸到此。而任何人见了我这清净之地,不由他不留恋。而李治若望到了那窗心上我所题所绘的字画,那便真正是我的机会。
最可怕的,倘然李治不到此地来,那我此计便无用处,必须另想他法。幸而此时我已讨得住持的信任,她允许我到殿中迎接圣驾。
我站在高楼上朝下望去,寺外仪仗整齐,想来李治已快到了。
我仰起头,望着那一树梅花,幽蓝天空,飞雪扑面,一枝梅花随风微颤,轻盈洁白得如同一片将溶的冰雪,我长叹,情不自禁踮起脚尖,伸长了手,想去折它,却始终不能触及。
"你想要那枝白梅么?"身后倏地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低沉而淡然。
我全身一僵,没有转身,已知是谁,因为这个声音曾经温暖过我。
我没有开口,身子一动不动,院中寂静非常,静得连花瓣与飞雪落地的声音似都清晰可闻,我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与身后之人的轻浅的呼吸声。
"不用了。"我沉淀思绪,收回了手,仍是静静地看着远处,"折下它,那便不是原本那一枝了。"
"媚娘,你变了。"身后轻微的足音越来越近,他转到我身前,定定地站住,一身银色锦袍,华贵异常,衬得他俊朗不凡,"许久不见,你过的好么?"
"我过得很好。"我已习惯在人前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哪怕如今面对的人是他,我亦不会改变,"阿真,你也变了。"
当年我被迫到感业寺出家,便再也听不到外面半点消息,自然也就与阿真失去了联系。如今他突然出现,我也无法知晓他为何会来这里,又为何会一身华服,他似已拥有了高贵的身份。心中疑惑重重,但我绝不会开口先问,他若有心,必会自己说出其中的来龙去脉。
阿真定定地看着我,他的手微抬起,徐徐伸向我,却又迅速放下,收回袖中:"你不问这些年我去了哪里,都做了什么么?"
我见他如此神态,心中便又冷了几分,换做是从前,他恐怕早已将我紧紧拥在怀中了,而如今他的脸上已没有了温暖的笑意,望向我的双眸既深且冷,我猜不出他改变的原因,只能保持缄默。
"自我懂事起,我便知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福嫂与福伯收留了我。他们对我的恩情,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阿真静了半晌,才低低道,"七岁时,我望见了你,你便是我心中唯一的绝色。我入宫,是为了你,我不畏死,也是为了你。曾经,你是我所有的一切。为了你,我可以赴汤蹈火。"
我浑身一颤,面上虽不动分毫,心中却有无法抑制的紧张与慌乱,只因阿真话中那无法遮掩的绝决。
"那时我得知你被逼去了感业寺,便发疯似地前去找你,就在此时,我找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知晓了自己的身世......"阿真淡淡一笑,唇边扬起一抹苦笑,"我的生母便是杨妃,而我的生父,是当年的齐王--李元吉......陛下知道此事后,便恢复了我的身份,封我为王。"
我目光颤抖,嘴唇轻轻蠕动,却仍是不发一语。
"可笑啊,就在我为一个自己深爱的女子全心全意付出,而不求一丝回报的时候,命运却告诉我,这个女子,是我杀父仇人的女儿!"像是听到极可笑的事情,阿真笑着摇头继续往下说道,"母亲告诉我,当年玄武门之变,亲手将我父亲斩杀之人,正是你的母亲--风明!"
我努力平复了思绪,直视着阿真,却第一次发现他如此陌生:"你所说的这些,我毫不知情,但若是事实,我愿意为我母亲承担这一切。你若要报仇,那便来找我好了,我不会退却,也不会逃避。"
阿真深深地望着我,惋惜而怜悯地摇了摇头:"杀我父亲的人是你母亲,不是你,我若有仇有恨,也应找她,而不是你。"
我微怔,目光变得茫然,喃喃道:"是啊,如今我已是一付不人不鬼的模样,你却已封王,你确实不屑为难我了。"
"媚娘......"阿真望向我,眼中忽闪过一丝不忍,他欲言又止。
惊讶悲恸到了极处,我反而冷静下来。
他,再也不是从前的阿真了。我必须清醒地明白,那个曾抱着我,喃喃地承诺能给我一生幸福的男子,已不复存在了。
"媚娘?"阿真又唤。
我的心,有力地跳跃着,一脉一脉震动着,我淡淡地开口,"贫尼法号镜空,施主,往后不要再叫错了。"
"媚娘,你变了好多。如此平和、不惊,倒不似先前大悲大喜的你了。"阿真忽然笑了,笑意里满是苍凉,"但在那不惊之后,曾有多少辛酸,恐怕是我想也不敢想的吧......"
我心中一颤,全是苦涩,但淡淡的口吻仿佛只是在说今日的天气:"佛门说的是四大皆空,有什么是不能抛下的呢......"说罢,我再也不看他,口中念着佛号,径自往大殿走去。
"媚娘......"阿真的声音仍遥遥自身后传来,"你,你怪我么?"
或有惋惜,却无悔恨、流连。
怪?不,我不怪你,换做是我,可能会比你更无情。但,我却一定会恨你。曾经对我如此温柔的你,会这般无情地对我。我也从没想过我们也会有这一日,可是,无论如何,你曾经历了那么多的苦,如今,我希望你幸福......
如此想着,我却不禁打了个哆嗦,扑面的风有了钻心的寒意,直令人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再往前行。记忆恒长而顽固。有什么在死死地掐着我?
仰头看着殿中的神像,我心中浮起的是:为谁消得人憔悴?
为谁?信仰么?!
观音垂睑,金刚怒目,怀抱的是否是同一份慈悲呢?
这些年,我学到强毅坚韧,遭遇任何困难险阻,从不流泪。因为我知道,眼泪不会赢到人们的同情,眼泪所换到的,是人们的轻蔑。
一点一滴,如同夜露,将我的软弱,埋葬得更深。
然而,此时的我险些无法自抑,我的凄惶更加稚弱,没有谁会对未知的一切真正无惧。
人若草芥,无可救药,卑贱又骄傲,似无所期待,无可乞讨,然,命运如刀,就让我一一来领教吧!
我紧紧握住手中佛珠,仿佛它是无尽黑暗中唯一的光。
殿外,有内侍高喊:"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