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画我要了。"他说到一半忽然讥笑起来, "呵,漂亮的公子哥,你有双好眼。"
"小爷我看上的东西,谁也不能夺走!"我强压下那异样的感觉,冷笑一声,迅疾地伸手去抢挂在墙上的那幅画。
他眼眸中异芒忽现,右手一捞,也抓住了那幅画。
"放手。"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若再不放手,这幅画恐怕就要毁了。"
"哈哈哈......"他仰头放肆地大笑起来,"我若得不到它,那毁了也好!"
"呵......正巧,我也这样想的!"我把心一横,一咬牙,用力往回夺。不论结果如何,一定要抓住这一突来或许是有预谋的变故!
只听"叱啦"一声脆响,飞屑溅墨,惊心动魄,却又安祥一如入眠,那幅画已变成两半。
"你......"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残破的半幅画,"你居然真的不放手!"
"哈哈,你不是也没放手么?"他摆出一副趣味奕奕的模样看着我,"如今你我一人一半,可不就公平了?"
"你!"不假思索地,我抬手便要给他一记耳光。
他从容一闪,手臂一抬,轻轻松松便抓住我的手腕。
"放开我!"除了父亲,从没有男人敢碰我,我猛地一用力,挣脱开去。我只觉得手上一阵酸麻,低头看去,手腕上清楚的浮现出一圈他留下的抓痕。
"你......"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迷惑,踏前一步,半俯下身来打量着我。
"走开!"我见他逼近,忽然一阵寒冷窜到心底,下意识地朝后退去。
店主估计是个怕事的人,早不知道跑到何处躲起来了。
而店中的其他客人,看着要出大事了,也躲的躲,闪的闪,都跑得没影了。
他肆无忌惮地大笑着,猛地捏住我的下颚,想更加仔细地打量我的容颜。
"呃......痛......"他的手劲太大了,似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那有着厚茧的粗糙手指居然将我的下颚划出了细微的伤口。
"如水的肌肤......"他的眼神看着要将我活活吞噬,大手徐徐往上,抚过我的脸颊。
我愈加慌了,身子一闪,便想逃开去。
那人却一个健步拦住我,目光放肆地流连在我的脸上、身上,眼中火热得像要喷出火来。
在府中,虽然也有一些男子曾看着我痴痴发呆,但他们都只敢远远望着,从没有人像他这般放荡。
我惊骇地去摸腰间匕首,这才发现头上戴的儒生帽不知何时被他扯掉了,长发直泄下来遮住我的脸。我抬手顺势一拨,长发随风飞散着抚上那人的脸。
被他看穿了......
他将我驱至柜台边,两手一张,将我困在他的怀中,神色张狂,对我的禁锢仿佛天罗地网难以挣脱。
"世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他倏地抓住我的手,轻轻揉搓,语调异常的轻柔:"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他噬人玩猥的目光使我再也无法按捺怒火,暗暗地握紧腰间的匕首,准备迎接一场彻骨的搏击。
我脚步轻移,手腕一扭,腰间的匕首已然脱鞘。
剑刃银光撩动,十分刺眼。
"啊......"他是躲过了,但剑尖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条深深的血痕,从额角直到脸颊,张狂而丑陋,那是我深深的恨意。
母亲给我的这把匕首竟是如此的锋利......本以为它只是样子精致好看,却不知原是一柄可吹毛断发的宝刃。
"这么烈的性子......"他伸出手,牢牢扣住我的手腕,紧紧锁住我的腰,而后眉一挑,似全然不在意脸上那仍在淌血的伤口,"女人,我要你,跟我走吧!"
一声暴喝平空响起:"放开她!"
我侧头看去,是阿真。
他大步踏进店来,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我面前的光亮,宽肩健臂,给了我无形的力量。
在那瞬间,我有些恍神。
一个马夫,竟有如此的霸气与威严。
"小主人!"店外随后传来雨点般急骤的马蹄声,一个男人高声呼叫着,"小主人!"
我挣扎着扭头去看,原来是父亲手下的王将军。
"小主人!"王将军与身后众兵士飞身下马,躬身朝我行礼,"大人命我等前来迎接小主人回府!"
那人见我们人多势众,竟毫无惧意,只是一脸更加莫测的神情,目光犀利地紧盯着我。
我见他仍死死地搂着我,忍不住大声地怒吼出来:"我是本城都督武士彟的女儿,你敢动我?!"
"你是武士彟的女儿?"那人却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稍怔了下。
我竭力保持镇定,使自己不露出一丝恐惧:"不错!你若敢动我,我父亲定不会饶你!"
"呵......你以为我会怕么?"那人眼中暗光浮动,忽地精芒毕露。而后他双手托住我的腰,将我往前轻轻一推。
"啊!"我低呼一声,便落入阿真的怀中。
"丫头,后会有期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而后撞破后面的窗户,纵身跃了出去。
傍晚时分,我被王将军半挟持、半保护地带回了府邸。
我快步跑着,在宽阔无人的院落里,绕过一个又一个回廊,听见劲风吹过耳旁的呼呼声响。
我的第一次离府游记,竟是如此的不愉快。
但即使如此,我仍是迫不及待地想将今日的所见所闻说于母亲听。
夕阳暖暖的光泽照着书房长廊外那一丛桃花树,无数淡白、粉红的花朵飘飘悠悠地,缤纷朦胧,似幻似梦。
母亲就躺在这样的桃花林中,她眼睫低垂,半倚在长椅上,手中还抓着一本书,长发如瀑般散在身后,更衬得她肌肤晶莹剔透,如玉般皎洁无暇。
一个人影缓缓靠近,是父亲。
他俯下身,轻轻地为母亲盖上白色的毛毯。他的动作很轻、很轻,似乎怕惊醒了母亲。仿佛母亲是如此的不真实,她便如同幻影中的虚假,随时会破灭一般。
母亲的头轻轻扭动了下,她并未醒来,仍是浅浅地睡着。
父亲徐徐地半跪在母亲面前,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是想抚摸她的长发,但最终还是没有。
在我心中,最爱的自然是母亲。
而我并不喜欢父亲,甚至有点轻视他。
琴、棋、书、画,甚至兵法战术、天下局势,多少个寒暑,全由母亲执手一点一滴传授于我。我的一切都是母亲教会的,这相似的容貌也是她给我的。
在我心中,父亲只是凡夫俗子,而这世间,很难找到配得起母亲的男子。
父亲痴痴地看了母亲一会,才徐徐起身,不想却去撞到一旁的桌案。
"呃......"母亲被那声响惊醒,缓缓睁开双眼,"士彟?你回来了?"
"恩,我......"父亲呆站着,他的一双手和他站立的姿势都显得那样的笨拙与无措。
"是因为媚娘的生日吧?"母亲微撑起身子,"你一向是最宠她的。"
"我......是啊。她生日,所以我......"父亲仍是支支吾吾,面色发红,局促不安,显得有些可笑。
母亲微蹙眉,轻梳着长发,转了话题:"我听说附近州郡来了一股的流寇,声势极为浩大,一路冲州撞府,劫掠百姓,搅得这一带很不太平。"
"啊,是,是啊!"父亲这才如梦初醒,"他们肆无忌惮,居然连官衙都敢攻击。"
"林将军曾与那群盗匪交过手,据他的回报,便可判断,那群人并非中原人士。"母亲脸色凝重,"依我推测,他们恐怕是突厥人。"
"突厥人?!"父亲一惊,"突厥已向大唐称臣,尊我大唐陛下为天可汗,怎么还敢......"
"突厥人生性不羁,要降伏他们只能降一时。"母亲神色微微一变,下一刻便已恢复如常,"虽说他们如今也是大唐的臣子,但仍有一部份人不服,不时来进犯我们,使我们的百姓经受苦难。"
父亲听后先是愕然,而后低头不语。
"草原气候恶劣,所以培养了突厥人坚忍的毅力,他们为了生存,不择手段,凶残无比。"母亲低头抚了抚盖在身上的白色毛毯,语调平淡,"这群流寇乍看之下行动杂乱,但其实却是极有秩序的,他们是亡命之徒,却并不愚蠢。他们视人命为草芥,却极度珍惜自己的性命。由此看来,他们定是有一个武功计谋都不错的首领,而非一般的乌合之众。所以,想剿灭他们并非易事。"
"唉......"父亲仍是不发一语,只是深深长叹。
"但是,流寇毕竟是流寇。他们远离家乡,来到中原,这就是大错了。"母亲的声音渐渐转沉,"确实,掠夺完一个地方就走,是可以始终集中兵力,有强大的破坏力量,可以勇往直前,但弊端也是不可估量的。一旦有重大失败,就会毫无退路,会一溃千里,死无葬身之地。"
我屏住呼吸,躲在树后,听的是心惊肉跳。
母亲......那个在我心中温婉如玉、沉静灵秀、不食人间烟火的母亲......看似无助柔弱,实则典雅蕴藉、计谋暗藏、深厚恣意。原来,美丽不是她的伤,淡漠与无情才是她的兵法。
"夫人,该泡药了。"福嫂端着铜盆,走到母亲面前,恭敬地说道。
母亲的脚早年曾受过伤,一直不曾痊愈。平日里双脚虽偶感酸麻,行走却是不成问题。但一到阴雨潮湿天,便开始发作,有时疼得厉害,竟连站起来也很困难。
父亲遍寻名医,却始终无法治愈母亲的旧疾,只能用些草药给她泡脚,稍微减轻她的痛苦。
"放下吧。"母亲颔首,拉开身上的毛毯,准备脱鞋去袜。
父亲似犹豫了下,忽然单膝跪下,伸出手去捧母亲的脚:"今日,便让我为你敷药吧。"
"不,士彟......"母亲脸色一变,双脚猛地往回缩。
"你......"父亲先是怔住了,而后自嘲地说道,"原来,我连触碰你双脚的资格都没有......"
"不,不是这样的......"母亲竟有些慌乱,她定了定神才说道,"你一个大丈夫,跪在地上为我这小女子搓脚敷药,太委屈你了......"
"呵呵......"父亲干涩地笑着,他慢慢站起身来,吩咐福嫂,"福嫂,好好服侍夫人。"说罢,他如逃亡一般,转身快速地离去了。
春风乍起,却依然吹不皱叶茂花繁下的那一池春水。
母亲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眼中现出怅惘、空白、黯然与愧疚。
寒梅自有心,何求名士折?那样的香气,嗅之再三,就会伤了嗅觉。因为它透着遥远的寂和艳,冷冽凄清,绝玷污不得。
其实,只要母亲点头,我相信这世间不知会有多少男子将心甘情愿地跪倒在她脚下,向她俯首称臣。
可惜,父亲,可能真的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
而今,我确是有些同情父亲。
因为从此间到彼间,或者只有一寸的距离。然,从此心到彼心,却隔着迢迢银河,永远无法逾越,也不能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