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晚秋,寒风窜入殿中,冷冽透骨,令我微微一颤,声音却如常平静:"奴婢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陛下仰首望着我,浅笑依然,眸中却无笑意:"你坦白与朕说,朕便依了你的心意,下旨赐婚。"
"陛下,奴婢只尽本份,从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我微微垂首,隐住了眸光,恭敬而平稳地答道。
"呵,明确实是花了心思教你,宠辱不惊,应对自如。"陛下往后靠了靠,闲闲地半躺着,唇角露出一抹舒适的笑意。这是种笃定的笑容,不怕上钩的鱼儿再脱逃,"太子求朕将你赐于他,朕也曾犹豫过,只是而后他竟说要废掉太子妃迎你回去。倘若他果真为一己之私废掉太子妃,既辜负了太子妃,更有负朕之所望。太子聪慧果敢,只是始终学不会隐忍。"陛下略一停顿,一字一句冷然说道,"你可知,若你不是明的女儿,朕便会以自己的方式保全自己的儿子,即使牺牲他人也在所不惜。"
我蹙眉凝视着陛下:"奴婢何去何从,陛下不是早已心中有数了么?无论奴婢如何回答,也绝不会令陛下回心转意。"
"即使今日朕有千般不是,朕仍是一国之君。"陛下漠然一笑,不再说下去,只静静吩咐,"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应知进退。"
"奴婢明白。"我轻轻一叹,再次垂下头去。
如今我已明白母亲当年为何情愿一死,也要逃离这皇宫。虽心系一人,但时日一久,什么情爱都将荡然无存,时间会令人再也觉察不到痛。
陛下眸中有轻微的波动,随即化做笑意,他并未开口,只微微颔首。
此事便如此云淡风轻地结束了,起因只是一场合谋,我与陛下就在两仪殿中轻松地达成共识。
"魏王殿下求见。"内侍在殿外轻声禀报。
李泰一反常态,踉跄着飞奔入殿,他跪倒在陛下脚边,肥硕的身子瑟瑟发抖:"父,父皇,有人要杀儿臣!"
"发生何事了?"陛下一怔,叹了口气问道。
"今日我与房遗爱在府中议事,突有一枝利箭飞射而来,倘若我躲闪不及,那一箭就便会射中我的胸膛。"李泰声泪俱下,"我死不足惜,只怕日后无法再侍奉父皇了......父皇......你要为儿臣做主啊!"
陛下双眸幽寒肃穆:"朕会命大理丞立即调查。刺杀亲王,此事非同小可,无论是何人,一旦抓获,格杀勿论。"
李泰的声调中依然带着哭腔:"命大理丞立即调查?此事还用调查么?父皇随意一想,便可知是何人所为。"
陛下的脸死气沉沉地板着:"朕想过,但朕确想不出。"
"父皇并非想不出,而是不愿去想,不敢去想。"李泰终于伏地嚎啕大哭。
陛下诧异地望着李泰,沉默半晌,似乎这才听懂了:"你这是何意?"
"我一向行事谨慎,从未与人结怨,绝不会有人怨恨至要杀死我。且如今人人都知父皇对我偏爱,刺杀之事不论成败,父皇必会追查到底,严惩真凶。"李泰仍是跪伏于地,他的身躯仍在不停地抖颤,"倘若只是私怨,无人敢冒如此风险。刺杀之人不仅是恨我,而是因为我的存在对他是莫大的威胁,所以必须除掉我,才能保全他的地位......"
李泰正准备继续往下说,却被陛下挥手截断了,陛下的眸中有转瞬即溶的冷意:"朕知道了,你不必再说了。"
"父皇!你要为儿臣做主啊!"李泰犹不死心,声嘶力竭地大叫,"我......"
"够了!"陛下声色俱厉,断然道,"朕说了,会追查到底,无论此事是何人所为,必会受到严惩。你们都退下,让朕静一静。"说罢,陛下疲累地摆了摆手。
"是。"李泰再不敢多言,施礼后便退出殿去。
我上前将案角已燃尽的香换下,重又点了一簇,幽香芳馥弥散开来,雾霭般缓缓漫溢,飘悠地在空中翻腾。
我亦不敢久留,紧随李泰也退下了。
到了殿外,我回身再看,清香渺渺,孤高寂寞地飘立在空中,像凉秋中一缕萧瑟的影子。
后亭中,稍现苍凉,草木寂然如洗。晚秋的阳光却并不瑟淡,而是煦暖、轻柔,灿如一场四溅的金雨,点点滴滴打落心上。
"朝中早已有人议论,父皇也定有耳闻。太子早已坐立不安,如今他终于动手了,"李泰边走边愤愤地说道,"他不怕父皇追查,说明他连下一步计划都想好了,而父皇分明便知他的手段,却不深究......唉!"
呵......我心中暗笑,太子之所以会对痛下杀手,恐怕不仅是对李泰的妒忌,而是因为李泰是告密者。当日便是李泰向陛下进言,说称心妩媚惑主,引得太子堕落,所以陛下才下令处死称心。而这魏王李泰也自负才能,暗怀夺取太子之位的野心,从未放松谋太子之事,在朝中树立朋党,四处收买人心。李泰绞尽脑汁,极力在陛下面前表现自己,装出一副心慈仁孝的模样。太子好色,他便连女色都不近;太子好偷鸡摸狗干荒唐事,他却喜好文学,还修撰《括地志》;太子不尊重少师,他便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毒辣,确是略胜太子一筹。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陛下,注定他也只能是败者。
其实我与他、太子,以及其他人,皆是渺小如沙。而殿中的那个帝王,他随手便可扬起一场尘烟,风沙漫天卷起,我们谁还能掌控住自己的命运呢?
我们都仍有情有性,而陛下却无情无性,世间悲喜,于他似乎都只是烟云,他令人亲近不得,唯有深深地敬惧。
"媚娘,你怎不说话?"李泰见我低头无语,便不耐地追问。
"殿下,陛下如何用心对你,想必你心中早已有数,我只是个侍女,眼盲心拙,确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悠悠地叹息,而后躬身施礼,"奴婢尚有一事需立刻去办,就先告退了。"
我也不等李泰回应,径自朝前走去。
穷奢极欲,人心不足。
我仰首望天,浓重的秋色,蓝幽的天空,成团的云在奔流翻涌。
只怕有人美梦尚未醒,便要有一场狂风骤雨了。
今年长安的冬季格外漫长,空茫雪光中,反常的严寒笼罩住太极宫,异样地沉寂着。倚窗望去,琼珠闪烁,银雪飞涌,泠然无声,华美娇憨,天地间一色雪白,美不胜收。
我上前将窗关上,窗棂上似凝了一层冰霜,指间触及之处,只觉莫名冰冷,却又很快被我的指温融化,滑下一滴水珠,灵光微闪,转瞬即逝。
青铜鎏金铜盆中细微地爆着银霜碳火,青炉内散出隐约的暖香,陛下端坐案前,挥毫泼墨。
有内侍慌张来报:"太子殿下忽发恶疾,性命垂危!"
陛下手中的笔略一停顿,他似不经意地抬眼:"忽发恶疾,性命垂危?"
"是!"内侍问道,"不知陛下是否起驾去东宫探视?"
"......"陛下还未回答,褚遂良匆匆由外快步入殿,他跪伏于地,朗声说道:"东宫之行,陛下万不可去!"
"为何?"陛下缓缓起身走了过去,眼睛勾勾地盯着褚遂良。
"陛下......"褚遂良似有难言之隐,他并未答话,只是用哀求地目光望着陛下。
"朕明白了,你便代朕走一趟吧。"陛下回身走到案后,转身的一瞬间,他已换上恰到好处的微笑。
"是!"褚遂良领命后飞也似地去了。
陛下似未受到方才之事的惊扰,仍在奋笔疾书。
斑驳夜色,如遮天蔽日的欲望,更漏滴下,天音若梦,转眼已三更了。
"陛下,太子并无大碍。"褚遂良回来了,他再次跪伏于地,"而纥干承基有事要向陛下禀告。"
我一惊,纥干承基?他不是太子的亲信么?莫非太子果真已按奈不住,抢先动手了?
陛下没有抬头,仍提笔写着什么。
纥干承基很快被带上殿来,他抖嗦着说道:"陛,陛下,臣有罪......"
"啪",一滴浓墨落下,很快便在纸上晕染开来,陛下深叹一声:"你不必说了,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下去吧......"他随后看向褚遂良,"叫承乾上殿来。"
太子拖着残腿,一瘸一拐地来到陛下面前。他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仪,发髻微乱,面容憔悴。
陛下并未开口,他直望着太子,目光陌生而萧索。
褚遂良朗声质问:"太子殿下,纥干承基已招认,你联络了对陛下心怀不满的汉王李元昌与吏部尚书侯君集等人,密谋刺杀魏王殿下,装病想骗取陛下去东宫探视,从而发动宫廷政变,一举夺得王位。你可认罪?"
太子双膝跪地,自嘲一笑:"事到如今,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陛下的神情中有浓郁的倦意:"你为何要做这大逆不道之事?"
"大逆不道之事?陛下是忘了当年的'玄武门'之变了吧?我自幼便被立为太子,在太子位上,我奢求过什么?做错过什么?陛下,你从未真正了解我。我知道,因我的脚疾,你犹豫过。"太子发出一声轻笑,上身挺得笔直,如蜇伏的兽般与陛下炯炯相望,"若不是母后临终嘱咐,你早就将我废了吧?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为何偏袒李泰?你偏袒李泰,朝野震动不平,你心中有数。你许可李泰入住武德殿,武德殿是如此重要的地方,你更是心知肚明。陛下,其实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是不是?但是你所做的一切换来了李泰的咄咄逼人、我的痛下杀手,这便是你希望看到的?"
"朕是问你为何要谋反?"陛下眼皮一跳,深深克制住,然而,太静太淡,反令人担心。
"那陛下不如先问问自己当年为何要发动'玄武门'之变。陛下杀了自己的兄弟,那不是谋反,是为了自救,恩,是自救。"太子清俊的面上浮起一层古怪的笑容,"我只不过是遭到李泰这个伪君子的巧言暗算,才不得不联系朝臣,以图自安。我知道我将不是太子了,明日我就会身首异处。如此也好,那便真正了结了,真正自由了。我一直想要象草原游牧人那般策马扬鞭任意驰骋,想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建功立业......只是遗憾,阴谋者李泰竟能得逞。"
"朕不会杀你。"陛下眯起眼,细细地弯着,两道目光如雪夜的清辉,"朕只问你,你对今日之事能否真心悔过?"
"不会杀我?当年你为了皇位亲手杀了自己的手足兄弟,明姐姐为了自由选择自尽离你而去,他们都是你最亲最爱的人吧?但是他们都死在了你的手上!"太子嘴角微一抽搐,很快朗声笑道,"悔过?我有何过!若能重新选择,我仍是会选这一条路,永不后悔!"
"好个真正自由,好个永不后悔!"陛下刷地抽出案上的长剑,杀气如遁迹的蛇窜出草丛,被惊动的杂草在每个人的心头簌簌作响。
"哈哈哈......"太子仍无一丝惊慌,反倒是仰天大笑,"我败便败了,但也绝不饶过敌人,拼将最后一口也要咬回去!"
"陛下!陛下,不可啊!"褚遂良在旁见情势不对,连忙跪爬着拦在太子身前。
"滚开!"陛下沉沉低吼。
"陛下!陛下,不可啊!"长孙无忌、房玄龄两人这时也从殿外飞奔进来,他们跪在陛下面前,死死地抱住他的双腿,"陛下,太子就算有千般过错,但他是您的亲生骨肉啊!"
"滚开!今日朕定要杀了这个逆子!"陛下踢开众人,步步朝太子逼近,手中宝剑闪着雪亮的冷光。
只见一线银光破空划过,似飞雪扑面,倏忽即灭。这弹指之间,陛下手中的长剑铮然落地。
"世民。"
这世间还有何人敢直呼陛下之名?我恍惚地抬眼望去。
母亲......简单二字,我却唤不出口。
她从容地踏进殿来,手持精巧短弓,显然方才那箭是她所发。她九尺长发已剪去大半,青丝在头顶高挽成髻,白袍飘飞,灼灼美颜,懒散淡定,不言不语便已风姿倜傥。华贵天成,青幽冷洌,如一柄明若秋水的宝剑,又似一块灿焕美玉,泠泠繁荣光芒似雪,飘逸出尘,这分明就是一个俊美无双的少年,足可令任何一颗懵懂的少女心害羞起来。
尉迟敬德紧随她身后,这个目空一切、敢在朝堂之上公然殴打大臣的武将,如今竟心甘情愿做起她的保镖,他立于她的身后,为她挡下那蜂拥入殿的宫中侍卫,不让他们靠近她半步。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