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微凉,天光明净而湿润。我倚了前庭水阁的栏杆站着,紫檀小几,几个白瓷碟盏中皆盛着简单的清汤淡菜。
每日食斋茹素,诵经持咒,打坐参禅,学佛修行,已是我多年的习惯。
阁楼下,太平与宫人们正在放纸鸢,一路雀跃着,欢笑着。不远处,李弘与李贤几位皇子正净手烹茶,光阴缓逝,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的恬静与自然。
"显儿略显愚笨,兴许是大智若愚。旦儿这孩子自幼便品行纯良,无是非之心。弘儿倒是沉稳豁达,可惜太过仁厚,难免有些优柔寡断,怕亦是难堪大任,贤倒是有勇有谋,可惜常铤而走险,总是一副鱼死网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唉......"
上官婉儿在侧,垂首敬候我的吩咐,:"皇后娘娘是在忧心将来大唐的君王么?"
我偏头望着她:"你以为呢?"
她却只是淡笑道:"此乃娘娘家事,又是国事,婉儿不敢妄言。"
"说吧。这里没有外人。"我瞥了她一眼,轻声低语,"你这个孩子,总是太过谨慎。"
"太子的废立,事关皇家的威信,若处置不好,极易动摇皇储的根基,给别有用心之徒可乘之机。 皇后娘娘做为人母,责罚子女,不过是为了教育他们。责之越切,爱之越深,越是寄予厚望。"上官婉儿被我望得侧转了目光,语调中有几分不自然,显然不习惯我将她称为孩子。其实她仍年幼,确还算是孩子,只是生来就置身于险恶之境,便再没有人将她当做孩子。
我微微笑了,她确是不同于一般女子,待人接物中庸平和温婉,与周遭总是维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又善解人意,呵气若兰,口齿噙香,总是能使人真心地欢喜起来。
"飞啦,飞啦!"清脆如铃的笑声使我转了目光,"母后!您看,我的纸鸢飞得最高。"太平牵着纸鸢飞快地跑了过来。她得意地朝我挥手,却没留心脚下,拌到一块石子,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却被身前之人一把扶住。
"公主,臣有罪。没有撞疼您吧?"那男子一身素色,面容俊雅非常,他轻轻放开扶着太平的双手,跪地行礼。
太平呆望着他,怔忡在原地,不能作声。直到听见宫人的惊呼,她才似回过神来,手中的纸鸢不知何时竟断了线。牡丹花型的纸鸢似一瓣落花,随风愈飘愈远。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太平柔声对那男子说,而后她径直地飞奔上阁楼:"母后,我要嫁他!"
不会有比这更直接的请求了,即便是皇子如此,亦是惊世骇俗,何况是公主。我虽感意外,却含笑轻问:"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太平有些莫名的紧张,她定了定神,坚定地说道。
"你喜欢他?"我仍是笑着问道,"你喜欢他哪里呢?"
"我初次见他,是在父皇赐的宫宴上,"太平的两颊浮上少女独有的红晕,羞涩的微笑彻底泄露了她的心意,"其他人都对我唯唯诺诺,只有他不动声色。而今日又见到他,我便知道,他就是我要嫁的人!"
我肃颜问道:"太平,你是认真的么?一面之交,你又怎能知道他的为人?"
"出身名门的才女卓文君,只因一曲《凤求凰》就毅然选择了穷书生司马相如,在遇见他之前,我确是不信这个荒诞的传奇。而如今,我终是信了。"太平的语气中有着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母后,我是认真的!我知道自己恋爱了,我不了解他,他亦不了解我。这确不理智。但您也曾说过,爱情从来就不需要理智!"
太平追求爱情的胆识勇气远胜于我。或许,一个女子,能真正相信爱情,也是一种幸福。
我长叹一声:"叫那个年轻人上来吧。"
"臣薛绍,参见皇后娘娘。"那男子登上阁来,恭敬地行礼。
夜来风凉,薛绍的衣袂轻举,他虽跪伏着,丰神依然如玉,确是一个少见的美男子。只是眉目过冷,看似无情。
我问道:"薛绍?你的母亲可是先帝之女城阳公主?"
"正是。"他不卑不亢地答道。
"如此说来,你的身份确也配得上太平了。"我以轻快的语调说道,"你愿意娶太平么?"
薛绍不语,只侧头望着太平。
只是那眸光流转处的一瞬,他的眼眸忽如一汪青波,漠然的神情里有了悲欢。淡淡暖意染上眉梢,仿佛云破日出,乍然点亮平静的韶华。
我懒洋洋地接过上官婉儿递来的茶盅,心中是洞悉一切的睿智:"明日我便奏请陛下,将太平公主配于薛绍。"
苍穹旷远,炫目的阳光,莹如琉璃,静洒而下,潋滟荡漾,光影掠浮,仿若是一场最美妙、最炫丽的梦境。
绯红彩绘细纹纱裙,牡丹外袍长曳,碎玉流苏轻摆,细腰拂柳,青丝如云,秋水明眸,染粉描黛,太平笑得比春光更明艳:"母后,我好看么?"
仿佛嗅到她衣袖中荡来的凤鸣香气,醺然欲醉,我笑道:"天人之姿,即使粗布麻衣,亦是美的。"
在母亲心中,自己的子女总是最美最好的。就如同在每个儿女眼中,母亲都拥有一张永远不老的容颜那般自然。
我命上官婉儿捧出一个沉香漆匣,匣中黄绸内,静躺着一块白玉--端然有致,温润纯净,似一泓泉水,游离着丝丝翡翠而又清澈见底。
"女儿有玉,佩戴于身,可定惊。此玉谓之太平,"我微微欠身,将玉佩轻挂于太平腰带上,"这是我送给你出嫁的贺礼。"
"那就多谢母后了!"太平咯咯笑着,顾盼生姿,灵动至极,她犹如离巢的鸟儿,等待高飞,对她而言,远方莫测的前途意味着光明美好的期望。
我静望着她,心中轻叹,面上却不露一丝悲戚的颜色。
太平于我,就如同拈起一颗发光的明珠,捧在手心怕摔了,却又不忍放下。而如今却要将这掌中珠宝拱手让人,有哪一个母亲不心痛难舍?
在重重沉闷的宫阙中,唯有太平能令我感觉我的那情感曾经鲜活过。如今她亦走了,这宫中便要冰天雪地,千鸟飞绝,人踪俱灭,万物萧索。
鼓瑟齐鸣,重重宫门依次渐开。
大唐最尊贵的新娘--太平在女官的搀扶下姗姗而走。
红妆十里,奢华如幻,望之惊心动魄。全副鸾驾凤仪,是册后时才能有的。太平的妆奁丰厚,早已逾了仪制。虽有朝臣觉得不妥,曾上书谏言,却一一被我驳回,而后再无人提出异议。
太平走上前与薛绍并排站了,眉目流转,言笑淡淡,堪称双璧,真如神仙中人。
"父皇,母后,"太平跪在玉阶下,她仰首,出嫁的羞涩与喜悦尽敛,眉梢眼底忽笼上一层薄薄的愁烟,"女儿走了。"
李治微颤地摆了摆手,唇角抽动数下,却也无言。
"好孩子......"我幽幽地说道,带泪也在微笑,刺痛亦是欣慰。
"太平......"李显最是不舍,拉了太平的手便不放开。
李旦神色虽平静,轻颤的手却显示出他内心的慌乱。李贤抚着太平的衣袖,似是不为所动,只是故作从容的举止反而透露了他的不舍。
只有李弘在旁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轻声唤道:"弘儿,太平今日出嫁,做为兄长,你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么?"
李弘声音平静地随风传来:"母后,您认为我要与太平说什么呢?"
"婚姻是一个女子的终身大事,你是太平的兄长,莫非不该给她祝福?"我双眉微蹙。
"弘儿,究竟出了什么事?"李治面露担忧,"你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李弘面容险如山崖,沉痛地答道:"公主出嫁,本是该普天同庆,我却只觉心如刀割。"
隐隐嗅到风雨欲来那不同寻常的气息,我仍平静地凝视着他:"弘儿,你想说什么?"
李弘愣神半晌,叹道:"太平作为公主,风光出嫁,那么,曾禁于苑中的义阳与宣城公主呢?"
我心如电转,刹时便明白李弘真正的用意,只不动声色地问道:"两位公主的婚后生活还好么?"
"好与不好,将她们下嫁与翊卫之时,母后便已是心中有数。公主配于侍卫,这是何等的讽刺。以您的聪慧,想必不会不懂,要真正折磨一个人,不是取走她的性命,而是令她生不如死。"李弘眼神渐渐凌厉,"同时大唐的公主,她们与太平的境遇却差若天壤!"
李显惊慌地拉住李弘的衣袖:"弘!你忘了今日是太平的大喜之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