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亦微微笑着,相对静默片刻,他的目光很淡又很深,令我看不清晰,似乎我是他眼中唯一的珍宝。但我心中明白,曾经,他只看见了我怒放的青春与美艳,却始终忽略了我眼底的淡淡哀伤。而如今,在我的滚滚狼烟里再无悲欢,再无牵挂。
"啊呀!"众人突然传出惊叫声。
我微微颦眉看去,却见太平不知何故,身子竟往左边倾斜,滑下了马背,只有右脚钩在马鞍上。而骏马仍是风一般的驰骋,太平斜吊在马上,一手死死抠紧缰绳,颠簸不止,看着似乎立即便会落下马来!
情势十分危急,众人皆惊愕不能言,一时静寂无声,只闻马蹄落下的踢踏声!
"太平!"我轻呼一声,再也顾不上皇后威仪,飞奔下高台,向场中跑去。
马场中的赛手亦是慌乱不堪,李显与李旦已惊得勒马停驻,此情此景,李贤似未望见,他没有回头,仍御马往前,瞬时冲到了最前!
李弘则是冷静地策马趋近,瞅准时机,迅即地弯下腰身,长臂一探,稳稳勾住太平纤细的腰肢,顺势向上一带,将她拉上自己的马背,紧紧地抱入怀中,而后扬鞭策马狂猛地冲向终点,却仍是迟了,李贤早已在终点等候。
"太平?你怎会在此?"李贤勒马回首,见太平被李弘搂在怀中,满面诧异。
李弘铁青着脸,不发一语,只轻轻抱着太平跳下马来。
太平脸颊粘了些许尘土,裙角被刮得有些残破,手臂也有几道细小的伤口,她从不曾这样狼狈过。
"太平!"李弘将太平搂在怀中,高声疾呼,却见她双目紧闭,面青唇白,双臂软软地垂着,似已绝了气息。
"太平!"李显与李旦此时也仓皇地跳下马来,踉跄着奔了过去,二人慌张地扶着太平:"哎呀,太平!太平!你醒醒,醒醒!你怎么...来人哪......御医!御医!"
李贤这时似才觉察情势危急,慌乱上前查看。
太平仍是紧闭双眼,任凭几个哥哥唤破了喉咙,也无半分动静。
"莫,莫不是方才掉下马来的时候撞伤了头?"李显急道。
李旦亦慌得六神无主:"那,那,那快找御医来!"
"御医,御医在马场外!"李弘立即抱着太平向前疾奔,李显、李旦、李贤三人紧随其后,一路飞奔。
"慢着。"我在旁看得真切,稳了心绪,轻轻唤了一声。
李弘见是我,顿时镇静不少:"母后,母后,太平,太平她......"
"母后,快,快,快救救太平!"李显双目隐有泪光,慌得险些连话都说不全。
我探身细看,无奈地叹道:"太平,别闹了,起来吧。"
太平仍伏在李弘怀中,一动不动。
我的语调微高:"太平,再闹下去,母后可真要生气了!"
"母后。"太平的眼皮眨了几下,猛地睁开了眼睛,朝众人做了鬼脸。
"这......"李弘等人皆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太平,太平,你你......"李弘率先明白过来,他随即沉了脸色斥道,"任性也该有个度!"
"你,你真是,气死我了!"李显亦是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
李旦并无责怪,只是垂了头叹息。
"我只是,只是......"太平被李弘眼神一吓,又见几个哥哥皆面有愠色,便一头钻入李弘的怀中,撒娇道:"哥哥们别生气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啊......"李弘啼笑皆非,再无责备,只是叹惜,而后低头细细查看太平的伤势。
一旁的李显见太平无碍,先是有些气恼,而后便面露欣喜,傻傻地张了口笑,再也合拢不了。
"显哥哥好傻......"太平见了,大约觉得他很可笑,便捂了嘴想笑,眼泪却哗哗地流了下来。
李旦不发一语,只抬袖轻拭太平脸颊的泪水。
太平跳离李弘的怀抱,雀跃地拉住哥哥们的手,娇笑个不停。
"你下次若再胡闹,我可真要恼了!"李显板了脸,硬是想挤出几份威严来。
太平自然不怕,反唇相讥:"方才也不知道是谁急得要哭......""你,你......我,我那是......"李显俊脸微红,结巴地辩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个不休,互不相让,到最后竟是要动起手来,推推搡搡,完全是两个负气小孩的模样。
李弘此时垂手笑吟吟地在一边望着。李旦亦是无奈笑着,只有李贤站得稍远,呆怔地立着,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李治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他本是满面担忧,望见正在嬉闹的太平,随即明白事情的缘由,立时雷霆震怒:"太平,你,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你知道你在做什么?赛马场是你随便能进的么?这是何等严格的秩序规范!生为公主,无半点皇家威仪,成何体统!罚你抄一百遍《女则》,否则不许回宫!"
"父皇......"太平苍白着脸色,显然是没料到李治竟会如此大动肝火,她哀求地回头望着我。
"大唐于马上得天下,太平又是大唐的公主,骑马射箭,她自然也可习之。气定神闲的女子跨于马上,美女与骏马,刻画着属于大唐的浪漫与勇气,一起构成皇皇盛唐,这亦是一件美妙之事,陛下觉得呢?"我安抚似的朝太平点头,而后缓步走到李治身前,轻声说道,"我回去定会严厉教导她,至于《女则》,依臣妾看,我就免了吧。陛下若真想让她学习皇家的体统与威仪,有的是方法,她年纪还小,抄一百遍的《女则》只会使她愈来愈糊涂。"
李治沉了脸色:"皇后,太平如此娇纵顽劣,私入赛马场,不论家法还是国律,都应重罚,如今让她抄《女则》已是轻判,皇后就不必多言了。"
我微笑道:"律法与规矩皆由人定,不破不立。女子既可观看赛马,依臣妾看,那就算参加赛马,亦无可厚非。有些腐朽陈旧的规则,也该改改了。"
"腐朽陈旧的规则?"李治忽地冷笑起来,"李唐的规则如今在皇后的眼中,怕全是腐朽陈旧的吧?"
我蹙眉,隐隐察觉不安:"臣妾不知陛下言下之意。"
"你不知?依皇后的智慧,这世间也有你不知之事?"李治冷冷地说道,"朕的皇后,你的所言所行从来都有旁之意义。你如此大费周章地安排今日这场赛马,不止是为了给孩子们自娱自乐吧?恐怕还要其他用意吧?"
我心知李治是在借题发挥,便也不想再与他争论,只淡淡回道:"是否有其他用意,便由陛下自己定夺吧。太平管教无方,确是臣妾的过错。既然陛下罚她抄《女则》,那便抄吧。"我侧头对太平说道,"回宫后立即抄写《女则》一百遍,不完成不许出去!"
"母后......"
太平未料我会有此变故,她惊愕地瞪大双目,还想再哀求,我却躬身朝李治施礼:"陛下,太平今日受惊,臣妾先带她回宫,望陛下恩准。"
短暂的寂静后,李治摆了摆手,轻声说道:"去吧......"
"谢陛下。"我再不多言,回身拉了太平, 向场外走去。
静水藏深流,树大却招风,这究竟是谁的悲哀?
立于场边,我不经意地抬头,恰见惊鸿渐远之影。
惊鸿照影,却一丝阴影也无,一点愁憾、痛苦、伪善也无。
我心间的烦恼渐渐淡去,漫不经心地浅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