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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女孩与蝴蝶

我仍在想菥是可怜的女人。如果生命的长久,不能带来快乐与慰安,死亡是最好的解脱。也许她一直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是还牵念自己的爱情。散场了,烟花飘零,白茫茫一片大地。她曾经如此灿烂,到底难免变成冰冷的尘土。幻想自己要怎么狠狠地挥霍爱情的人,大抵最后还是潦草的结局。疼痛半生,辗转半生,一朴黄土掩风流。这是给活着的最好的纪念。长长的时间是上瘾的毒药,注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没有带她离开北京。最后一次抚摸她是在墓地。

一群黑色的鸟漫过天空。萧瑟。寂寞如她生前。瓷白的地砖,干净而发亮,黑色冰冷墓碑。它们没有血液,所以没有疼痛。墓碑旁是两株植物,仙人球一如既往的沉默,无可替代。安静的墓碑,我抚摸着每一寸碑面,空虚而冰冷,只有光线与时间流过手指。葬着我的爱情,我的故事与泪水,我吻在碑角,我希望那是她的眼睛。我如此沉溺这样的幻想,而这样的吻始终无法带来慰安。但会继续。

我搬离了小屋,还是一个包。一个人。一台笔记本电脑,一部照相机。都是“一”,宿命注定我始终和一字纠结,不到生离死别它就不会罢休。而生活还得继续,流浪不会停止。我大概是一只没有脚的荆棘鸟,日以继夜的飞行流浪,所以对人对事充满谨慎,害怕一不小心就掏出依恋,耽误飞行。

在酒店过着天昏地暗的生活,没有阳光。没有植物的芳香。没有通讯录。不喜欢洗澡,懒下楼就泡面。房间一地都是食物的包装袋,肮脏狼籍。像漂泊的流浪儿。要不就不睡,整天对着电脑,挤着汉字。要不就一天连续睡十二个小时,做很多很多的梦。对着镜子发现自己如此丑陋,像街边的乞丐。好像可以相信任何人,只要他们说愿意带我旅行,就不会有片刻犹豫。有时清醒的认为自己已经开始糟蹋自己,觉得这个不是本来的我。经常去区分是之前清醒的还是现在才清醒,直到头痛不愿去想。

有时去超市买东西,要不就忘记付钱,要不就付完钱忘记带走东西。会经常胡思乱想,越是提醒自己忘记就越是忘不干净。会忍不住去想,好像完全不受控制了的大脑。直到编辑打过电话来。

我至今仍没见过我的编辑,我们的联系只是网络与电话。素未谋面,感觉这像个游戏,可以随时消失与出现。很有安全感。

长久没联系你,一直想和你商量作品的事。她说。

我很少用电话。说吧。我问编辑道。

你能来南京吗。我觉得我们该见面。她笑了。

好的。我去南京。我也正要去南京。

短暂的交谈可以让自己清醒,明白自己仍是还要活下去的人。我该走出废墟。它像把我从深渊拉起的手掌,是我的救赎。我很孤独,四周的墙壁觉得随时会从四个方向围过来磨碎身体。特别是夜里。不知几时起习惯半夜起来喝冰水,它可以和我一起抵抗黑暗与孤寂。一直以为自己是不怕孤独的人,总是会在孤独到来时措手不及。慌忙寻找任何可以通讯的人,可以拨通的不想拨,想拨的忘记号码或者根本没有。

晚上看电影。看很多的文艺片,恐怖片。韩国的爱情片总是以惊奇的对白与情节吸引我。我喜欢里面的台词。自己像是《杀我吻我》里的男主角。这样一个冷漠而自负的杀手,可以毫无条件爱上一个失恋而寻求自杀的女人。他是孤独的,如大海的深沉,仿佛他一出现世界就会失去喧嚣,只留下冰冷与陌生。他的眼睛锐利势不可挡,使得他在的周围失去生机。他也是自尊心很强的人,怀里藏了半天的玫瑰始终不敢对着女人拿出来表达。像个很傻的高中生。

在火车站台,坐在横排的长椅里,周围的人让我好奇。穿黑色西装的平头男子,紧身点绿上衣,黑色皮裤的女人,穿宽大裤子的少年。脸部都没有表情,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一车厢的人,也许这一生就这一次遇见,以后都不能有这样的机会。可人人都是陌生的,这不能带来慰安,尽管它只有一次。他们的衬衫,领带,裙子与香水都散发气味。我注视着窗外的天空,灰白的楼角,像随时就会出现裂缝,然后把整个城市吞没。我把脸贴近玻璃,狠狠的紧贴着,我似乎感觉到自己扭曲的脸像一个未知的符号。我这样就要离开了,自始自终都像时间一样没能留下什么。什么都没有。一个人来,一个人回,像瞎逛的鱼在水里游了个来回。不会带走爱情,眼泪和生命。

我打开书《蝴蝶飞过》,在火车启动的一刻,鸣声像刺眼的光芒照亮我的座位,照在每一行简体中文里。我从没感觉自己是这样的孤独。可我一直认为我是有足够能力抵抗它,从前是,将来也是。窗外涌动的人群像遍地的落叶,没有一片可以属于我。可以带来安慰。也许对我来说他们又都是孤独的。没有挥手与告别。没有。真的没有。

我伸着手指在字体间移动,没有体温的汉字,像冰凉的尸体,腐烂在我的视线里。它们是有灵魂的。一本书的好坏,就在于它被阅读着的时候,文字是简单的从眼里闪过,还是能流进读者奔腾的血液里。是这样简单。

车厢有个女孩,大约十三岁。苍白如宣纸的脸蛋。饱满的天真与单纯。光着脚在地板上走过。仿佛在寻找丢失的木偶。脚丫有个铜铃系在足踝上,粉嫩的脚丫如孪生的白鸽。她终于走回座位,头一直朝着窗外,她把手掌贴在玻璃上,一次次的抚摸,仿佛那样持久能带给她快乐。她如此的安静像我手心的书。

我朝她嘿了一声。我被她的静感动。

她没有应我。几秒之后,她回过头看了我一下。她的眼睛是幽深的蓝,纯净的蓝。像来自遥远海洋的颜色。

有蝴蝶。你能看到吗。她很谨慎的说。

是吗。你是真能看到吗。可它会很危险。我轻声和她交谈。

不。不。它将会很平安。它一直咬着我的手。我害怕我一松开手它会瞬间消失。我喜欢这样。她笑了笑,天真而干净。她注定成为我书里的人。

女孩干净的笑让我想起了雪。我立刻拨打雪的电话。如此焦急。语音一直提醒用户号码已过期。我感觉慌张。不停尝试,终不管用。她和我之间瞬间像被立起了一块玻璃。

我凝视着女孩,她手掌一如既往的贴近玻璃。似乎不在乎蝴蝶是否已不复存在或由始至终就不存在。雪一下子成了玻璃外的我的蝴蝶。

我伸着手学着女孩。贴紧玻璃。我相信了女孩的话。

我也有蝴蝶。看,它很安全。不是吗。我转过头朝她说。

一定不要松手哦。它会立刻就消失。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她笑着说。

我看见阳光在手指间跳跃。它们如此快乐,而又像立刻就要消失一样。时间与列车义无反顾的向前,带走恐惧。

可是它会出现吗。如果它已经从你手中消失了。我问她。

只要对它有爱。有信心。它一定会飞回到指尖。要相信它可以靠分辨气味回到熟悉的地点。我就是这样地相信的。你该相信我的。对吧。

是的。你是个好孩子。你值得我相信。

一直坚持了长久。大手掌,小手掌,抵抗时间。抵抗僵硬。

她倒下了。我眼睁睁看着她身体立刻像萎谢的野菊。手掌离开玻璃,撑开一条裂缝,光线填满空虚。女孩是这样倒下的。就像一个人拿着一束花狠狠的在我面前揉碎。我脑子瞬间空白。这一幕幕像闪过的黑白照片。

一位女人匆忙抱起她。声音沙哑的呼喊她的名字。女孩苍白的脸,没有血丝。像轻轻一碰就要融化成一滩血水。

她抚摸着女孩的眼角。轻轻地吻着脸蛋。我注视着她,眼角明显有反光的液体。那是眼泪。她很爱女孩。女孩是如此可爱。

女孩苏醒。她看看女人。再看看我。嘴角略动,微笑说。

妈妈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做太大难度的动作。你不同,你不应该放手的。原来在她倒下的那刻我已经松开手了。

女人用手抚摸女孩的额头,如此疼爱。她告诉我,女孩患白血病。她的生命如此脆弱,像阳光下的一滩水,一滴一滴在蒸发。时间不多,像已消失大半米砾的沙漏。

我看着女孩睡觉的样子。甜美的笑容带着忧伤。她一直都在睡。每睡一次,时间就少几个小时,她还能有几次睡眠。可她是快乐的。是的,只要生命是快乐的,又何须在乎它的短暂。若生命始终痛苦,长久的时间只能带来伤害。不但给自己,也给他人带来伤害。

火车到站了。她仍在睡。我向女人要了请求。我吻了女孩的额头。把《蝴蝶飞过》放在她怀里。它应该属于她。

站内人群如潮水。我拿起包。朝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