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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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话本的产生 (3)

这些“词话”,其性质颇不同,作风也有些歧异。当然决不会是出于一二人的手下的。大抵北宋时代的作风,是较为拙质幼稚的,像《合同文字记》之类。而《刎颈鸳鸯会》叙状虽较为奔放,却甚受“鼓子词”式的结构的影响,描写仍不能十分的自由。但到了南宋的时代却不然了。其挥写的自如,大有像秋高气爽,马肥草枯的时候,驰骋纵猎,无不尽意;又像山泉出谷,终日夜奔流不绝,无一物足以阻其东流。其形容世态的深刻,也已到了像“禹鼎铸奸,物无遁形”的地步。在这些“小说”里,大概要以叙述“烟粉灵怪”的故事为最多。“烟粉”是人情小说之别称,“灵怪”则专述神鬼,二者原不相及;然宋人词话,则往往渗合为一,仿佛“烟粉”必带着“灵怪”,“灵怪”必附于“烟粉”。

也许《都城纪胜》把“烟粉灵怪”四字连合着写,大有用意于其间吧。我们看,除了《冯玉梅团圆》寥寥二三篇外,哪一篇的烟粉小说不带着“灵怪”的成分在内。《碾玉观音》是这样,《西山一窟鬼》、《志诚张主管》是这样,乃至像《定山三怪》、《洛阳三怪》、《西湖三塔记》、《福禄寿三星度世》等,无一篇不是如此。唯像《碾玉观音》诸篇,其描状甚为生动,结构也很有独到处,可以说是这种小说的上乘之作。若《定山三怪》诸作,便有些落于第二流中了。自《定山三怪》到《福禄寿三星度世》,同样结构和同样情节的小说,乃有四篇之多;未免有些无聊,且也很是可怪。也许这一类以“三怪”为中心人物的“烟粉灵怪”小说,是很受着当时一般听者们所欢迎,故“说话人”也彼此竞仿着写吧。总之,这四篇当是从同一个来源出来的。宋人词话的技巧,当以这几篇为最坏的了。

像“公案传奇”那样的纯以结构的幻曲取胜者,在宋代词话里也为一种最流行的作风。这种情节复杂的“侦探小说”一类的东西,想来也是甚为一般听众所欢迎的。在这种“公案传奇”里,最好的一篇,是《简帖和尚》。而《勘皮靴单证二郎神》的一作,也穷极变幻,其结构一层深入一层,更又一步步地引人入胜,实可谓之伟大的奇作。像《错斩崔宁》、《山亭儿》之类,虽不以结构的奇巧见长,其描写却是很深刻生动的。《合同文字记》当是这一类著作的最早者。《沈小官一鸟害七命》则其结局较为平衍(《古今小说》里有《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一篇,其作风颇像宋人;叙的是一个大盗如何地戏弄着捕役的事,和《勘皮靴单证二郎神》一篇恰巧是很有趣的对照)。

《杨温拦路虎传》大约便是叙说“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的事”的一个例子吧。但“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的事”和“说公案”毫不相干。“说公案”指的是另一种题材的话本(《清平山堂话本》于《简帖和尚》题下,明注着“公案传奇”四字)。杨温的这位英雄,在这里描写的并不怎样了不得;一人对一人,他是很神勇,但人多了,他便要吃亏。这是真实的人世间的英雄。像出现于元代的《水浒传》上的李逵、武松、鲁达等,又《列国志传》上的伍子胥,《三国演义》上的关羽、张飞等,却都有些超人式的或半神式的。大约在宋代,说话人所描写的英雄,还不至十分的脱出人世间的真实的勇士型吧。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有点像杨温的同类,但又有点像是“说铁骑儿”的同类。这是一篇很伟大的悲剧。像汪信之那样的自我牺牲的英雄,置之于许多所谓“迫上梁山”的反叛者们之列,是颇能显出在封建社会里被压迫者的如何痛苦无告。

最足以使我们感动的,最富于凄楚的诗意的,便要算是《杨思温燕山逢故人》一篇了。这也是一篇“烟粉灵怪”传奇,除了后半篇的结束颇为不称外,前半篇所造成的空气,乃是极为纯高,极为凄美的。“今日说一个官人,从来只在东京看这元宵。谁知时移事变,流离在燕山看元宵。”这背景是如何的凄楚呢!杨思温当金人南侵之后,流落在燕山,国破家亡,事事足以动感。“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恰正好形容他的度过元宵的情况吧。他后来在酒楼上遇见故鬼,终于死在水中,那倒是极通俗的结局。大约写作这篇的“说话人”,或是一位“南渡”的遗老吧,故会那么的富于家国的痛戚之感。

《拗相公》是宋人词话里唯一的一篇带着政治意味的小说;把这位厉行新法的“拗相公”王安石骂得真够了。徒求快心于政敌的受苦,这位作者大约也是一位受过王安石的“绍述”者们的痛苦的虐政的,故遂集矢于安石的身上吧。

“词话”以外,别有“诗话”。但二者的结构却是很相同的;当是同一物。“诗话”存于今者,仅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三卷,亦名《三藏法师取经记》(《取经诗话》有上虞罗氏珂罗版印本;又《取经记》见于罗氏所印的《吉石庵丛书》中)。共分十七章,每章有一题目,如《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之类,正和《刘知远诸宫调》的式样相同。这是“西游”传说中最早的一个本子,其中多附诗句,像:

僧行七人次日同行,左右伏事。猴行者因留诗曰:“百万程途向那边,今来佐助大师前。一心祝愿送真教,同往西天鸡足山。”三藏法师答曰:“此日前生有宿缘,今朝果遇大明仙。前途若到妖魔处,望显神通镇佛前。”

《取经诗话》以猴行者为“白衣秀才”,又会作诗,大似印度史诗《罗摩衍那》里的神猴哈奴曼(Hanuman)。哈奴曼不仅会飞行空中,而且会作戏曲。相传为他所作的一部戏曲,今尚有残文存于世上。

宋代“讲史”的著作,殆不见传于今世。曹元忠所刊布的《新编五代史平话》(《五代史平话》有武进董氏刊本,有商务印书馆铅印本),说是宋版,其实颇有元版的嫌疑。惜不得见原书以断定之。《新编五代史平话》凡十卷,每史二卷,唯《梁史》及《汉史》俱缺下卷。其文辞颇好。大抵所叙述者,大事皆本于正史,而间亦杂入若干传说,恣为点染,故大有历史小说的规模。其中,像写刘知远微时事,郭威微时事,都很生动有趣。其白话文的程度,似更在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之上。

又有《大宋宣和遗事》(《大宋宣和遗事》有《士礼居丛书》本,有商务印书馆铅印本)者,世多以为宋人作;但中杂元人语。则不可解。“抑宋人旧本,而元时又有增益”(此语见《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三篇)耶?书分前后二集,凡十段,大似“讲史”的体裁,唯不纯为白话文,又多抄他书,体例极不一致。所叙者以徽、钦的被俘,高宗的南渡的事实为主,而也追论到王安石的变法,其口吻大似《拗相公》。开头并历叙各代帝王荒淫失政的事,以为引起。其中最可注意者则为第四段,叙述梁山泺聚义始末。其中人物姓名以及英雄事迹,已大体和后来的《水浒传》相同:当是《水浒》故事的最早的一个本子。唯吴用做吴加亮,卢俊义作李进义为异耳。

又有《梁公九谏》(《梁公九谏》有《士礼居丛书》本)一卷,北宋人作,文意俱甚拙质。叙武后废太子为庐陵王,而欲以武三思为太子。狄仁杰因事乘势,极谏九次。武后乃悟,复召太子回。当是“说话人”方起之时的所作吧。

话本的作者们,可惜今皆不知其姓氏。《武林旧事》虽著录说“小说”者五十余人;却不知这些后期的说话人们曾否著作些什么。讲史的作家们,今所知者有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及王六大夫(说《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等,而他们所作却皆只字不存。

为了“话本”原是“说话人”的著作,故其中充满了“讲谈”的口气,处处都是针对着听众而发言的。如“说话的,因甚说这春归词”(《碾玉观音》);“自家今日也说一个士人,因来行在临安府取选”(《西山一窟鬼》);“这员外姓甚名谁?却做出甚么事来”(《志诚张主管》)。也因此,而结构方面,便和一般的纯粹的叙述的著作不同。最特殊的是,在每一篇话本之前,总有一段所谓“入话”或“笑耍头回”,或“得胜头回”的,或用诗词,或说故事,或发议论,与正文或略有关系,或全无关系。这到底有什么作用呢?我们看,今日的弹词,每节之首,都有一个开篇(像《倭袍传》),便知道其消息。原来,无论说“小说”或“讲史”,为了是实际上的职业之故,不得不十分地迁就着听众。一开讲时,听众未必到得齐全,不得不以闲话敷衍着,延迟着正文的起讲的时间,以待后至的人们。否则,后至者每从中途听起,摸不着那场话本的首尾,便会不耐烦静听下去的了。

到了后来,一般的小说,已不复是讲坛上的东西了——实际上讲坛上所讲唱的小说也已别有秘本了——然其体制与结构仍是一本着“说话人”遗留的规则,一点也不曾变动。其叙述的口气与态度,也仍是模拟着宋代说话人的。说话人的影响可谓为极伟大的了!

参考书目

一、《清平山堂话本》 明洪楩编刊,有明嘉靖间刊本,有古今小品书籍刊行会影印本。

二、《京本通俗小说》 不知编者,有残本,编入《烟画东堂小品》中,又有石印本,铅印本。

三、《古今小说》四十卷 明绿天馆主人编,传本极少,唯日本内阁文库有之。其残本曾被改名为《喻世明言》(?)。

四、《警世通言》四十卷 明冯梦龙编,有明刊本。今流行于世者皆三十六卷本,佚去其后四卷。

五、《醒世恒言》四十卷 明冯梦龙编,有明刊本,有翻刻本(翻刻者缺《金海陵纵欲亡身》一回)。

六、《中国小说史略》 鲁迅著,北新书局出版。

七、《明清二代平话集》 郑振铎著,载《小说月报》二十一卷七月号及八月号。

八、《宋朝说话人的家数问题》 孙楷第著,载《学文》第一期。

九、《东京梦华录》 宋孟元老著,有《学津讨源》本。

十、《都城纪胜》 宋耐得翁著,有《楝亭十二种》本,《涵芬楼秘笈》本。

十一、《梦梁录》 宋吴自牧著,有《武林掌故丛编》本。

十二、《武林旧事》 宋周密著,有《武林掌故丛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