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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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北宋词人 (1)

词的黄金时代——北宋词的三期——三期的特色——第一期的作家们:晏殊、欧阳修、范仲淹、张先等——欧阳修词的伪作者刘——晏几道、宋祁、王安石——第二期的作家们:柳永、苏轼、秦观、黄庭坚等——黄庭坚的白话词——贺铸、程垓等——赵令畴、王诜——女作家魏夫人——第三期的作家们:周邦彦、吕渭老、向镐、朱敦儒等——皇帝词人赵佶与女作家李清照

敦煌俗文学的影响,在北宋的文坛上还未十分显著。我们猜想,这些俗文学、叙事诗、民间歌曲与变文等,必已在民间十分地流行着,然而文人学士却完全不加以注意。大多数的文人学士却还在那里长歌曼吟着流传于他们的一个阶级及与他们的一个阶级接触最繁的歌妓舞女阶级之间的词,提倡着载道的古文与古来相传的五七言古律诗。词在唐末与五代,已成了文人学士的所有物,民间虽仍在流行着,然已染上了不少的“文”气,加上了不少的雅词丽句,离俗文学的本色日远,换一句话,即离民间的爱好亦日远。他们几乎为文人学士的阶级所独占。他们的不能诉之于诗古文的情绪,他们的不能抛却了的幽怀愁绪,他们的不欲流露而又压抑不住的恋感情丝,总之,即他们的一切心情,凡不能写在诗古文辞之上者无不一泄之于词。

所以词在当时,是文人学士所最喜爱的一种文体。他们在闲居时唱着,在登临山水时吟着,他们在絮语密话时微讴着,在偎香倚玉时细诵着,他们在欢宴迎宾时歌着,在临歧告别时也唱着。他们可以用词来发“思古之幽情”,他们可以用词来抒写难于在别的文体中写出的恋情,他们可以用词来庆寿迎宾,他们可以用词来自娱娱人。总之,词在这时已达到了她的黄金时代了。作家一作好了词,他便可以授之歌妓,当筵歌唱。“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个情境岂不是每个文入学士都所羡喜的。所以,凡能作词的,无论文士武夫,小官大臣,都无不喜作词。像秦七,像柳三变,像周清真诸人,且以词为其专业。柳三变更沉醉于妓寮歌院之中,以作词给她们歌唱为喜乐。所以我们可以说一句,在词的黄金时代中,词乃是文人学士的最喜用之文体。

词乃是与文人学士相依傍的歌妓舞女的最喜唱的歌曲。换言之,词在这个黄金时代中,乃是盛传于文人学士的一个阶级及与文人学士的一个阶级最接近的歌女阶级中的一个文体。到了最后,词之体益尊且贵,且已有了定型,词的生命便日益邻于“没落”了。我们猜想,当时民间或仍流行着唱词的风气,非文人学士的阶级,或仍保存了或模拟着文人学士的唱词的习惯。然而文的词语已日渐的高雅了,词的格调已日渐的艰隐了,词的情绪已日渐的晦暗隐约了。听者固未必深明其义,即唱者也只能依腔照唱而已。所以这一个时代的民间的听词者,或已到了“耳熟其音而心昧其义”之时了。当时的人,往往讥嘲柳三变的词太俗,然而哪一位词人的词,有柳氏的词那样的流行呢?柳氏的词所以能够“有井水饮处,即能歌”之者,正以其词之浅近,能够通俗。其实柳氏已太高雅,其音调虽甚谐俗,其辞语恐已未必为当时民间所能懂得。

综言之,词的黄金时代恰可当于“北宋”的这一个时期。到了北宋以后,词的风韵与气魄便渐渐地近于“日落黄昏”之境了。

北宋的词坛,约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柳永以前。这是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花间》派与二主、冯延巳的影响,尚未能尽脱。真挚清隽是其特色,奔放的豪情却是他们所缺少的。他们只会作《花间》式的短词,却不会作缠绵宛曲的慢调。他们会写:“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他们会写:“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晏殊《清平乐》);他们会写:“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苏幕遮》)。他们却不会写:“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柳永《雨霖铃》)。他们更不会写:“便携将佳丽,乘兴深入芳菲里,拨胡琴语,轻扰慢捻总伶俐,看紧约罗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惊鸿起。正颦月临眉,醉霞横脸,歌声悠飏云际。任满头红雨落花飞,渐鹊楼西玉蟾低,尚徘徊未尽欢意”(苏轼《哨遍》)。

第二个时期是创造的时候。这一个时期是柳永的,是苏轼的,是秦观、黄庭坚的。但柳永的影响在当时竟笼罩了一切,连苏门的“秦七、黄九”也都脱不了他的圈套。东坡的词却为词中的一个别支,在当时没有什么人去仿效,其影响要过了一百余年后才在辛弃疾他们的作品里表现出来。所以这一个时期,我们也可以说她是“柳永的时代”。《吹剑续录》说:“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比柳耆卿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按此语大约指东坡《念奴娇》诸词而言。其实东坡词亦多绮丽隽妙者,不尽如“大江东去”之朴质有若史论。柳永词每谐于音律,东坡词则为“曲子内缚不住者”。然这两位大作家,亦有一个同点,即二人皆注意于慢词,皆趋于豪放宛曲的一途。这是他们与第一个时期中诸作家的不同之点。又,第一期多用旧调,而这一期则多自行创作新调,以便唱歌。前期的诸大家往往非音律家,而这一期中的大家柳永便是一位深通于音律的人。所以他能够写许多慢词,他能够创许多新调。

第三个时期是深造的时期,也可以说是周美成的时代。在这一个时期里,音律更为注重,“曲子内缚不住”的作品已经是绝无仅有的了。新的歌调仍在创造,而第二期的豪迈不羁的精神则渐渐地不见了。综言之,第三期的精神,可以称她为循规蹈矩的时代。第一期的清隽健朴的特质,他们是没有的,第二期奔放雄奇的特色,他们又是没有。他们的特质是严守音律,是日益趋于修斲字句,即在严格的词律之中,以清丽婉美之辞章,写出他们的心怀。他们实开辟了南宋词人的先路。但在这一期的最后,却有两个大词人出现,其精神与作风却与周美成他们不同,这两个大词人是皇帝词人赵佶,与女流作家李清照。宋徽宗词近似李后主。清照的词则回复到第二期的豪放,而不流入粗鄙,有第一期的清隽,而又具豪情逸思,实是这一期里最大的一个词人。

第一期的大作家,当以晏殊、欧阳修、范仲淹、张先为首。但他们的崛起,离五代词人的最后几个,已经是近一百年了。北宋的初年,东征西讨,人不离骑,马不离鞍,注意于词者绝少。及曹彬、潘仁美他们削平了诸国,构成了大一统的局面以后,降王降臣奔凑于皇都,文化的事业大为发达。又有《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的编纂,似乎词坛应该很热闹的了。然而当时的词的作者,除了降王李煜,降臣欧阳炯等之外,却没有什么新兴的作家。我们与其以李煜、欧阳炯等为盛代的先驱,还不如以他为“残蝉的尾声”为更妥切些。真实的一个大时代的先驱,乃是晏殊他们,而非李煜他们。

在晏殊之前,有几个词人,应一为叙及。徐昌图,莆阳人,宋太祖时守国子博士,后迁至殿中丞。他的词不多,然如《临江仙》之“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诸语,也很美隽。潘阆字逍遥,有《逍遥词》(《逍遥词》有《四印斋汇刻宋元三十一家词》本),仅存《酒泉子》十首,皆咏杭州西湖的景色者。有几首写得很好。如“别来几向画阑(一作图)看,终是欠峰峦”,“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寒鸦日暮鸣还聚”之类,皆可称得起是“好句”。寇准的词,未脱《花间》的衣钵,但较为浅露。王禹偁在北宋初,乃是一位很重要的五七言诗作者。他偶作小词,也颇有意绪。像《点绛唇》,可为一例: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

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

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钱惟演虽为降王之子,居大位,然而他的小词却甚为动人,不失为一位很好的诗人。他的《玉楼春》:“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情怀渐变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樽,今日芳樽唯恐浅。”黄叔旸谓:“此暮年作,词极凄惋。”但第一个大词人有意于为词,且为之而工者当推晏殊。

晏殊(991—1055)(见《东都事略》卷五十九,《宋史》卷三百十一)字同叔,江西抚州临川人。他是一个大天才,七岁便能文。“景德初以神童荐。召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庭中。殊神气不慑,援笔立就,赐进士出身”(《宋吏》本传)。帝且使他尽读秘阁书。每有咨访,率用方寸小纸,细书问之。后事仁宗。尤加信爱。仕至观文殿大学士卒。他的生平可算是“花团锦簇”的一位诗人生活。他卒后,赠谥元献。当时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辅、欧阳修皆出其门。性刚峻,遇人以诚。一生自奉如寒士。“为文赡丽,尤工诗,闲雅有情意”(《宋史》本传)。有集二百四十余卷(今存《晏元献遗文》一卷,有《四库全书》本,有《宜秋馆汇刻宋人集乙编》本,其中宜秋馆本附《补编》三卷)。然他的最大的成功,他的诗人的真面目,却完全寄托在他的词中。他的诗不足以代表他,他的散文更不足以表现他。他的《珠玉词》(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虽仅一百数十首,却完全把这位“花团锦簇”,钟鸣鼎食的“诗人大臣”的本来面目表现出来了。

人生什么都能够看得透,只有恋情是参不破的,什么都能够很容易的志得意满,唯有恋情却终似明月般的易缺难圆。晏殊在这一方面似乎也是深尝着她的滋味的。他的儿子几道曾说道:“先君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但这话是不对的。

“月好漫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此时情绪悔风流”(《浣溪沙》);“为我转回红脸面”(同上);“且留双泪说相思”(同上);“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同上);“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同上);“东城南陌花下,逢著意中人”(《诉衷情》);“何况旧欢新宠阻心期,满眼是相思”(《风衔杯》);“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玉楼春》);“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风衔杯》);“消息未知归早晚,斜阳只送平波远”(《蝶恋花》);“浓睡觉来鹦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同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同上);“那堪更别离情绪,罗巾掩泪,任粉痕沾污,争奈向千留万留不住”(《人娇》),这些都不是“情语”吗?同叔之未脱这些妇人语,正足见其未脱尽《花间》派的衣钵。《贡父诗话》说:“元献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乐府。”他的成就的高处,确足以闯入延巳之室。

同时的词人范仲淹(989—1052)(见《东都事略》卷五十九,《宋史》卷三百十四),其词存者不过寥寥几首,却无一首不是清隽绝伦。仲淹字希文,吴县人,大中祥符八年进士。仕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卒谥文正。有集(《文正集》二十卷,别集四卷,补编五卷,有岁寒堂刊本,有(四库全书》本。又《范文正集》九卷,有《正谊堂丛书》本。又《范文正公诗余》一卷,有《疆村丛书》本)。像下面的二词,都是使我们读之唯恐其尽的:

碧云天,黄叶地,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幕遮·怀旧》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渔家傲·秋思》

欧阳修有《六一居士词》(《六一词》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三卷,及《醉翁琴趣外编》六卷,有《双照楼景宋元明词》本)。我们在他的散文中,只见到他是一位道貌俨然的无感情的学者;在他的五七言诗中,我们也很难看出他是怎样富于感情的一位诗人。但在他的词中,却不意将他的道学假面具全都卸下来了。他活泼泼的,赤裸裸地将他的诗人生活,表现在我们之前。“莲子与人长厮类,无好意,年年苦在中心里”;“天与多情丝一把,谁厮惹,千条万缕萦心下”;“脉脉横波珠泪满,归心乱,离肠便逐星桥断”(以上皆《渔家傲》)。我们可想见他的恋情,也必是有一段苦趣的。宋人小说里,因有永叔盗甥之说。王铚《默记》载永叔的《望江南》,他说:“奸党因此诬公盗甥。公上表自白云: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张氏此时,年方十岁。钱穆父素恨公,笑曰:此正学簸钱时也。欧知贡举,下第举人,复作《醉蓬莱》讥之。”此说在当时流传一定很盛,所以许多人竭力为他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