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言诗风格的两个极端的转变——艰险与平易——韩愈与白居易——韩愈的诗——奇崛的创作——韩愈的同道者:卢仝、孟郊、贾岛等——流畅如秋水泛滥的白居易体——白氏的“新乐府”——伟大的叙事诗与抒情诗——元稹与李绅——刘禹锡、柳宗元与姚合——第三派的崛起:王建、张籍、李贺等——女作家薛涛
上面已经说过,五七言诗的格律,到了大历间,是已发展到无可再发展的了,其体式也已进步到无可再进步的了,诗人们只有在不同作风底下,求他们自己的深造与变幻。但大历的诸诗人,除了顾况一人外,其他“十才子”之流,皆没有表现出什么重要的独特的风格出来;他们仿佛都只在旧的诗城里兜着圈子走。最大的原因是,没有伟大的诗人出来。其才情够得上独辟一个天地了。但过了不久,伟大的诗人们终于是产生了。其中最重要者便是韩愈与白居易。他们各自开辟了一个崭新的诗的园地,各自率领了一批新的诗人们向前走去。他们完全变更过了齐、梁,沈、宋,乃至王、孟、李、杜以来的风格。他们尝试了几个古人们所从不曾尝试过的诗境,他们辟出了几个古人所从不曾窥见的诗的园地。但他们却是两条路走着的;他们是两个极端。韩愈把沈、宋、王、孟以来的滥调,用艰险的作风一手拗弯过来。白居易则用他的平易近人,明白流畅的诗体,去纠正他们的庸俗。韩愈是向深处险处走去的。白居易是向平处浅处走去的。这使五七言诗的园苑里更增多了两朵奇葩;这使一般的诗的城国里,更出现了两种重要的崭新的作风。
韩愈是一位古文运动的大将,他的诗似不大为人所重。当时孟郊的诗名,实较他为重,故有“孟诗韩笔”之称。又宋人往往以为柳子厚的诗,工于退之。那大概是他的文名太大了,故把他的诗名也掩蔽住了。在他的同时,艰深险瘦的作风,把捉到者固不止他一人;像孟郊、贾岛、卢仝之流,莫不皆然。但他的才情实远在他们以上。如同在散文上一样,他在诗坛上也是一位天然的领袖人物。
愈(768—824)(韩愈、孟郊见《旧唐书》卷一百六十,《新唐书》卷一百七十六,并附卢仝、贾岛、皇甫湜等),字退之,南阳人。生三岁而孤,由嫂郑夫人抚育。少好学。贞元二年(786年)始到京师。到贞元八年(792年)才登进士第。他颇锐意于功名,数投书于时相,皆不报,因离京到东都。后宁武节度使张建封聘他为府推官。贞元十七年(801年),调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十九年以事贬阳山令。宪宗即位(806年),为国子博士,改都官员外郎。后裴度宣慰淮西,奏以愈为行军司马。吴元济平,入为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819年),宪宗遣使到凤翔迎佛骨入宫。愈上表切谏。帝大怒,贬他为潮州刺史。穆宗立(821年),召他为国子祭酒。后又为京兆尹,转吏部侍郎。长庆四年卒。年五十七。有集四十卷(《韩昌黎集》四十卷,有东雅堂刊本,苏州翻刻本,《四部丛刊》本;又《编年昌黎诗注》,方世举注,雅雨堂本)。
他的诗,和他的散文的作风很不相同。他在散文方面的主张,是要由艰深的骈俪回复到平易的“古文”的,他打的旗帜是“复归自然”的一类。但他的诗的作风却不相同了,虽然同样的持着反对浓艳与对偶的态度,却有意的要求险,求深,求不平凡。而他的才情的弘灏,又足以肆应不穷。其结果,便树立了诗坛上的一个旗帜,一个独创出来的旗帜。故他的散文是扬雄、班固、《左传》、《史记》等的模拟,他的诗却是一个创作,一个崭新的创作。他在诗一方面的成就,是要比他的散文为高明的。《唐书》谓他“为诗豪放,不避粗险,格之变,亦自愈始焉”。《岁寒堂诗话》说:“柳柳州诗,字字如珠玉,精则精矣,然不若退之变态百出也。使退之收敛而为子厚则易,使子厚开拓而为退之则难矣。意味可学,而才气则不可及也。”这评语颇为公允。他为了才气的纵横,故于长诗最为擅长,像《南山诗》是最著名的。他在其中连用五十几个“或”字,以形容崖石的奇态,其想象的奔驰,是远较汉赋的仅以堆字为工者不同的: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凑,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
或背若相恶,或向若相佑,或乱若抽笋,或嵲若注炙,
或错若绘画,或缭若篆籀,或罗若星离,或蓊若云逗,
或浮若波涛,或碎若锄耨。或如贲育伦,赌胜勇前购,
先强势已出,后钝嗔。
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
或如临食案,肴核纷饤饾,又如游九原,坟墓包椁柩。
或累若盆罂,或揭若豆,或覆若曝鳖,或颓若寝兽。
……
差不多把一切有生无生之物,捕捉进来当做形容的工具的了。又像《嗟哉董生行》:“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嗟哉,董生朝出耕,夜归读古人书,尽日不得息,或山而樵,或水而渔”,其句法是那样的特异与不平常!难怪沈括要说,“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了。在短诗方面,比较不容易施展这种非常的手段;但他也喜用奇字,发奇论,像《答孟郊》:“名声暂膻腥,肠肚镇煎炒。古心虽自鞭,世路终难拗。弱拒喜张臂,猛拿闲缩爪。见倒谁肯扶?从嗔我须咬。”又像《晚寄张十八助教周郎博士》:“日薄风景旷,出归偃前檐。晴云如擘絮,新月似磨镰。”但他所刻意求工者,究竟还在长诗方面。他的许多长诗,差不多个个字都现出斧凿锤打的痕迹来,一句句也都是有刺有角的。令人读之,如临万丈削壁,如走危岩险径,毛发森然,汗津津然出,不敢一刻放松,不敢一步走错,却自有一个特殊的刺激与趣味。这是他的成功!
和他同道的,有卢仝、孟郊、贾岛、刘叉、刘言史诸人。他们也都是刻意求工,要从险削,从寒瘦处立定足根的。卢仝,范阳人,隐居少室山,自号玉川子(《玉川子集》,有清孙之编刊本,《四部丛刊》本)。韩愈为河南令,爱其诗,与之酬唱。后因宿王涯第,涯被杀,仝竟也罹祸。他的长诗,像《月蚀诗》,也是险峻异常的,但功力的深厚,较韩愈却差得多了;且设想也幼稚得可笑。短诗却尽有很可爱的,像《示添丁》:“泥人啼哭声呀呀,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父怜母惜掴不得,却生痴笑令人嗟。”又像《喜逢郑三游山》:
相逢之处花茸茸,石壁攒峰千万重。
他日期君何处好,寒流石上一株松。
孟郊(751—814)(《孟东野集》十卷,有汲古阁本,席氏刊本,闵刻朱墨本,《四部丛刊》本),字东野,湖州武康人,少隐嵩山。性介,少谐合。韩愈一见为忘形交。年将五十,始得登进士第。调溧阳尉。郑余庆镇兴元,奏为参谋,卒。张籍私谥之曰贞曜先生。郊最长于五言。李观说他:“郊之五言诗,其高处在古无上,其平处下顾二谢。”他没有写过什么很长的诗,但个个字都是出之以苦思的。他喜写穷愁之状,喜绘寒饥之态。像《寒地百姓吟》:“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骚。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饥雪吟》:“饥乌夜相啄,疮声互悲鸣。冰肠一直刀,天杀无曲情”;《出东门》:“饿马骨亦耸,独驱出东门。少年一日程,衰叟十日奔”;《寒溪》:“晓饮一杯酒,踏雪过清溪……独立欲何语?默念心酸嘶”;《秋怀》:“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答友人赠炭》:“驱却座上千重寒……暖得曲身成直身”等。岂便是所谓“郊寒”的吧?
贾岛(777—841),字浪仙,范阳人。初为僧,名无本。韩愈很赏识他,劝他去浮屠,举进士。后为普州司仓参军。会昌初,卒,年六十五。岛与孟郊齐名,时称他们的诗为“郊寒岛瘦”。像“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客喜》),“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朝饥》)等,也颇有寒酸气(贾岛《长江集》十卷,有汲古阁本,席氏刻本,《四部丛刊》本)。相传他初赴举在京时,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尝跨蹇,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遂吟道:“落叶满长安”,方思属联,杳不可得,忽想到“秋风吹渭水”五字,喜不自胜。至唐突某官,被系一夕始释。又一日在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思易“敲”为“推”,引手做推敲之势,至犯韩愈的车骑,他还不觉(见《野客丛书》)。这真是一位深思遗世,神游象外的诗人了。他尝自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可见其吟咏之苦。每至除夕,必取一岁所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心血也。”痛饮长谣而罢。
刘叉少任侠,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更折节读书。闻韩愈接天下士,步归之。作《冰柱》、《雪车》二诗。后以争语不能下宾客,因持愈金数斤去,道:“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遂行。归齐、鲁,不知所终。他的《雪车》,是很大胆的谩骂:“士夫困征讨,买花载酒谁为适?天子端然少旁求,股肱耳目皆奸慝。……相群相党,上下为蟊贼。庙堂失禄不自惭,我为斯民叹息还叹息!”
刘言史,邯郸人,他的诗美丽恢赡。和孟郊友善。初被荐为枣强令,辞疾不受。后客汉南,李夷简署司空掾。寻卒。他的诗颇近郊、岛,像“老性容茶少,羸肌与簟疏。旧醅难重漉,新果未胜。”(《立秋日》)
要是说韩愈一派的诗,像景物萧索,水落石出的冬天,那么,白居易一派的诗,便要说他是像秋水的泛滥,畅流东驰,顾盼自雄的了。韩愈派的诗是有刺的;白居易派的诗却是圆滚得如小皮球似的,周转溜走,无不如意。韩愈派的诗是刺目涩口的;白居易派的诗,却是爽心悦耳的,连孩子们念来,也会朗朗上口。
白居易(772—846)(自居易见《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六,《新唐书》卷一百十九),字乐天,下邽人。幼慧,五六岁时,已懂得作诗。以家贫,更苦学不已。登进士第后,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三年(808年)拜左拾遗,元和九年(814年)授太子左赞善大夫。未几,以事贬江州司马,移忠州刺史。元和十五年升主客郎中、知制诰。长庆二年(822年)除杭州刺史。文宗开成元年(836年)为太子少傅,进封冯翊县开国侯。后以刑部尚书致仕。卒年七十五。有《白氏长庆集》(《白氏长庆集》七十一卷,有明兰雪堂活字本,马元调刊本,日本活字本,《四部丛刊》本;又《白香山诗集》四十卷,汪立名编,一隅草堂刊本)。
他是最勤于作诗的人;他尝序刘梦得的诗道:“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一二年来,日寻笔砚,同和赠答,不觉滋多。太和三年春以前,纸墨所存者凡一百三十八首。其余乘兴仗醉,率然口号者不在此数。”仅仅一二年间,已有了那么多的成绩!在他的长久的诗人生涯里,所得自然更多。他尝自分其诗为四类;一、讽谕,包括题为“新乐府”者,这是他自己最看得重的一部分;二、闲适,是他“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三、感伤,是他“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四、杂律,是他的“五言七言,长短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但他的诗,最重要者自是他的“新乐府”辞。他《与元九书》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是彻头彻尾抱着人生的艺术之主张的。故他的诗“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而许多题为“新乐府”者,便都是在这样的主张底下写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