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1395900000043

第43章 隋及唐初文学 (1)

隋及唐文学皆受梁陈的影响——南朝文士北上者之多——隋的诗坛——诗人:杨广——北方诗人:薛道衡、卢思道及李德林——杨素与孙万寿——南朝的降臣们:王胄及许善心等——唐初的诗坛——陈隋的遗老们:许敬宗等——长孙无忌、李义府与上官仪——魏征——王绩——初唐四杰:王杨卢骆——白话诗人王梵志——隋及唐初的散文——玄奘的翻译工作——《大唐西域记》

从庾信、王褒入周以后,北朝的文学起了一个很大的变动。几乎是自居于六朝风尚“化外”的北周与北齐的文坛,登时发生了一个大改革,把他们自己掷身到时代的潮流之中,而成为六朝文学运动中的北方的支流。到了隋文帝开皇九年(589年),南朝的陈,为隋兵所灭,自后主陈叔宝以下诸文臣学士,皆北徙。于是跟随了南北朝的统一,而文坛也便统一了。在隋代的三四十年间(581—618)差不多没有什么新的树立。从炀帝杨广以下,全都是无条件地承袭了梁、陈的文风。李渊禅代(618年)之后,情形还是不变。唐初的文士们,不仅大多数是由隋入唐的,且也半是从前由陈北徙的;像傅奕、欧阳询、褚亮、萧德言、姚思廉、虞世南、李百药、陈叔达、孔颖达、温彦博、颜师古诸人,莫不皆然。

当然,那时文坛的风气是不会有什么丕变的。及王、杨、卢、骆四杰出现,唐代的文学,始现出从自身放射出的光芒来。但王、杨、卢、骆诸人,与其说是改变了六朝的风尚,还不如说是更进展地把六朝的风尚更深刻化、更精密化、更普及化了。他们不是六朝文学的改革者,而是变本加厉地把六朝文学的势力与影响更加扩大了。他们承袭了六朝文学的一切,咀嚼了之后,更精练地吐了出来。他们引导了、开始了“律诗”的时代。在他们的时候,倩妍的短曲,像《子夜》、《读曲》之流是不见了;梁、陈的别一新体,像“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梁简文帝),“白云浮海际,明月落河滨”(吴均),“终南云影落,渭北雨声多”(江总)之流,却更具体地成为流行的诗格。这便启示着“律诗时代”的到来。在这一方面,所谓“四杰”的努力是不能忘记的。

先讲诗坛的情形。隋代的诗坛,全受梁、陈的余光所照,即如上文所述。陈叔达、许善心,王胄以及虞世基、世南兄弟,皆为由陈入隋者。北土的诗人们,像卢思道、薛道衡等也全都受梁、陈的影响。当时的文学的东道主,像帝王的杨广,大臣的杨素,也都善于为文。杨广的天才尤高,所作艳曲,上可追梁代三帝,下亦能比肩陈家后主。

杨广(杨广见《隋书》卷四及卷五)为文帝杨坚第二子。弘农郡华阴人。开皇元年(581年),立为晋王。后坚废太子勇,立广为太子。又五年,杀坚自立。在位十二年。为政好大喜功,且溺于淫乐,天下大乱遂起。广幸扬州,为宇文化及所杀。广虽不是一个很高明的政治家,却是一位绝好的诗人,正和陈、李二后主,宋的徽宗一样,而其运命也颇相同。他虽是北人,所作却可雄视南士。薛、卢之流,自然更不易与他追踪逐北。像他的《悲秋》:

故年秋始去,今年秋复来。

露浓山气冷,风急蝉声哀。

鸟击初移树,鱼寒欲隐苔。

断雾时通日,残云尚作雷。

又像他的《春江花月夜》: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共星来。

都是置之梁祖、简文诸集中而不能辨的。又有“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的数语,曾为秦观取入词中,成为“绝妙好辞”。惜全篇已不能有(见《铁围山丛谈》)。

有了这样的一位文学的东道主在那里,隋代文学,当然是很不枯窘的了。相传广妒心甚重,颇不欲人出其上。薛道衡初作《昔昔盐》,有“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语,及广杀之,乃说道:“还能作‘空梁落燕泥’语否?”此事未必可信。“空梁落燕泥”一语,并不见如何高妙,《昔昔盐》全篇,更为不称。广又何至忮刻至此呢。

薛道衡(540—609)(薛道衡见《隋书》卷五十七),字玄卿,河东汾阴人。少孤,专精好学,甚著才名。为齐尚书左外兵郎。齐亡,又历仕周、隋。杨广颇不悦之。不久,便以论时政见杀。有集三十卷(《道衡集》见张溥辑的《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江东向来看不起北人所作,然道衡所作,南人往往吟诵。像他的《人日思归》: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颇不愧为短诗的上驷。

与道衡同时有声并历诸朝者,为卢思道(卢思道见《隋书》卷五十七)及李德林(李德林见《隋书》卷四十二)。德林字公辅,博陵安平人。初仕齐,后又历仕周、隋。后出为湖州刺史。有集。德林诗传者甚少。思道,字子行,范阳人,聪爽有才辩。也历仕齐、周、隋三朝。开皇间为散骑侍郎。有集。思道所作,情思颇为寥落。此二人俱并道衡而不及。

在北人里,较有才情者还要算是一位不甚以诗人著称的杨素。素(?—606)(杨素见《隋书》卷四十八)字处道,弘农华阴人。仕周,以平齐功,封成安县公。杨坚受禅,加上柱国,进封越国公。大业初,拜太师,改封楚公。有集。他的诗,像:“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山斋独坐》)诸语,还不脱齐、梁风格。至于《赠薛播州十四首》,中如:

北风吹故林,秋声不可听。

雁飞穷海寒,鹤唳霜皋净。

含毫心未传,闻音路犹夐。

惟有孤城月,徘徊犹临映。

吊影余自怜,安知我疲病。

便非齐、梁所得范围的了。殆足以上继嗣宗,下开子昂。《北史》谓:“素尝以五言诗七百字赠播州刺史薛道衡。词气颖拔,风韵秀上,为一时盛作。未几而卒。道衡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是乎!’”

又有孙万寿字仙期,信都武强人。在齐为奉朝请。杨坚为帝时,滕穆王引为文学。坐衣冠不整,配防江南。宇文述召典军事,郁郁不得志。为五言诗寄京邑知友,有:“如何载笔士,翻作负戈人!飘摇如木偶,弃置同刍狗。失路乃西浮,非狂亦东走”语,盛为当世吟诵。天下好事者,多书壁而玩之。后归乡里,为齐王文学。终于大理司直。他所作亦多北人劲秀之气,直吐愤郁,不屑做儿女之态,像《东归在路率尔成咏》:

学宦两无成,归心自不平。

故乡尚千里,山秋猿夜鸣。

人愁惨云色,客意惯风声。

羁恨虽多绪,俱是一伤情。

又孔绍安,大业末为监察御史,与万寿齐名。后入唐为秘书监。他的《落叶》:“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颇具有深远之意。

开皇九年(589年)是隋文学上很可纪念的一年。政治上成就了南北的统一,结束了二百七十余年(317—589)的南北对峙局面,而文坛上为了南朝的降王降臣的来临,更增加了活气不少。

陈后主叔宝到了北朝以后,是否仍然继续从前的努力,我们无从知道。即使还未放弃创作的生活,其风格当也仍是不曾变动过。我们在他的集里,看不出一点过着降王的生活后的影子。他死于仁寿四年(604年),离开他的被俘,已是十六年之久了。相传他和杨广交甚厚。或者不至于过着“以眼泪洗面”的生活吧。叔宝的弟叔达也是因了这个政治上的统一而由南北上者。叔达字子聪,陈宣帝第十六子。年十余岁,援笔便成诗,徐陵甚奇之。入隋为绛郡通守。后又降李渊。贞观中拜礼部尚书。他的诗是彻头彻尾的梁、陈派,与他哥哥一样,唯天才较差。

同在这一年北上的,有王胄,虞世基(虞世基见《隋书》卷六十七)、世南兄弟。王胄,字承基,琅琊临沂人,仕陈为东阳王文学。入隋为学士。以与杨玄感交游,坐诛。虞世基,字茂世,会稽余姚人。仕陈为尚书左丞。入隋,杨广深爱厚之。宇文化及杀广时,世基也遇害。其弟世南字伯施,与兄同入隋,时人以方二陆。大业中官秘书郎。后入唐,累官秘书监。

许善心,虽不是一位被俘的降人,却也是一位庾、王似的南人留北者。他字务本,高阳北新城人。陈祯明二年,以通直散骑常侍,聘于隋。为隋所留,絷宾馆。及陈亡,衰服号哭。后乃拜官。杨广被杀时,善心也同时遇害。

这几个人的诗,风格都不甚相殊,可以王胄的《枣下何纂纂》为代表:

御柳长条翠,宫槐细叶开。

还得闻春曲,便逐鸟声来。

所谓初唐的诗坛,相当于李渊及其后的三主的时代,即自武德元年到弘道元年的六十余年(618—683)间。开始于陈、隋遗老的遗响,终止于王、杨、卢、骆四杰的鹰扬。这其间颇有些可述的。当武德初,李世民与其兄建成、弟元吉争位相倾。各延揽儒士,以张势力。世民于秦邸开文学馆,召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苏世长、薛收、褚亮、姚思廉、陆德明、孔颖达、李道玄、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颜相时、许敬宗、薛元敬、盖文达、苏勖等十八人为学士,时号十八学士。及他杀建成、元吉后,太子及齐王二邸中的豪彦,也并集于朝。世民他自己也好作“艳诗”。当时的风尚,全无殊于隋代。诗人之著者,像陈叔达、虞世南、欧阳询、李百药、杜之松、许敬宗、褚亮、蔡允恭、杨师道诸人皆是由隋入唐的。此外还有长孙无忌、李义府、上官仪、魏征、王绩诸人,一时并作,诗坛的情形是颇为热闹的。王绩尤为特立不群的雄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