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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北朝的文学 (1)

北朝文学的开始——北地汉人地位的低下——北朝文学深受南朝的影响——北魏的文士们:温子昇、邢邵及魏收——北齐的才人们:颜之推、阳休之等——《颜氏家训》——阳俊之的《阳五伴侣》——保持着异国情调的文士们:拓拔勰、高昂——无名氏的《敕勒歌》与《杨白花》——由南朝入周的文士们:王褒、庾信——《哀江南赋》——为北地光荣的两部不朽名著:《洛阳伽蓝记》与《水经注》

所谓北朝文学,是指相当于南方的东晋、宋、齐、梁、陈诸朝的北地的文学而言。李延寿《北史》,始于魏道武帝登国元年(386年,即南朝晋孝武帝太元十一年),终于隋恭帝义宁二年(618年)。但我们所谓“北朝”,却要开始于南北朝对峙的第一年,即晋愍帝被刘聪所杀的第二年,也即晋元帝即皇帝位于金陵的那一年(东晋大兴元年,公元318年)。其终止,则在隋文帝开皇九年(589年)灭南朝的陈而统一南北的时候。这其间,共二百七十二年。在这二百七十余年的时代,南方是正迈开大步,向纯文学的一条路走去。北地的文坛是怎样的呢?除上文所述的为北国之光的佛教翻译文学及佛教故事集以外,还有的是什么呢?这便是本章所要述的。

从晋惠帝的时候,所谓五胡乱华的时代起,北方的天下,便没有一天安宁过。长安陷落了,晋愍帝被刘聪杀了,司马睿和许多世族都逃到南方来,倚长江的天堑以为固。北地的江山,千年来的帝王之都,便弃掷给许多少数民族的武士们,任他们在那里彼此吞并,互相残杀。中国南朝也曾有过数次的恢复故都运动,像桓温、谢安、刘裕之所为,然不久也仍然不得不放弃不顾。北方的大残杀,到了各个不同民族的新国尽为北魏所破灭(440年)的时候,方才宣告停止。在这一年(宋文帝元嘉十七年),方才是真正的成为南北二朝的对立。到了梁武帝大同元年(535年),北魏又分为东、西二朝。后东魏被禅代而成为北齐,西魏也被禅代而称为北周。到了陈宣帝太建九年(577年)北齐为后周所灭,北朝方复统一。在这样的两个世纪半的时间里,北地是那样的多难!在这样多难的一个时代里,纯文学当然是不易产生。所以北朝的文学,远不及比较安静的南朝那样的蓬勃有活气。

再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使她不能产生什么伟大作品出来,那便是:无论是秦(苻氏),是凉,是魏(拓跋氏),是周(宇文氏),是齐(高氏),却没有一个不是不大通汉文的少数民族,不是以马上的征战为生涯的。他们不大懂得汉字,更不会写什么雅丽的文学的著作。至于本土的汉人呢,终年地被蹂躏在少数民族的铁蹄之下,又谁有闲情逸致来写作什么!颜之推的《颜氏家训》里,有一段极沉痛的话: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俯而不答。

——《教子篇》

那时汉人的地位是如何的可怜!又崔浩以修魏史,触怒魏人,至被夷三族。汉人哪里还有丝毫的什么自由呢!因此,在北朝的初期,差不多是没有什么文学可谈的,除了宗教的译作以外。

到了稍后的时候,那些少数民族沉浸于汉人的文化中,渐渐地长久了,犷厉的性质,便也渐渐地变更过来,知道重文好士,文网也较宽。于是南方的文学潮流,便排闼登堂地输入北国去了。就实际上说来,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北地的文学和南朝的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后王褒、庾信,又相继地入仕于周,更煽动了北人的欣艳之心。所以远在南北朝的政治上的统一以前,他们的文学是早已统一的了。

《北史·文苑传》所述文士,始于许谦、崔宏、崔浩、高允、高闾、游雅及袁翻、常景等,后则有袁跃、裴敬宪、卢观、邢藏、裴伯茂、孙彦举、温子昇诸人。视子昇较后者,则有邢邵、魏收二人。诸人所作,类拟南朝,鲜见自立。例如,邢邵雅慕沈约,魏收则窃任昉。

温子昇(温子昇见《魏书》卷八十五,《北史》卷八十三),字鹏举,自云太原人,晋温峤之后。尝作《侯山祠堂碑文》,为常景所赏。梁使张皋,写子昇文笔,传于江外。梁武称之曰:“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王晖业也说:“我子昇足以陵颜轹谢,含任吐沈。”他的诗,像“光风动春树,丹霞起暮阴”(《春日临池》),“素蝶向林飞,红花逐风散;花蝶俱不息,红素还相乱”(《咏花蝶》),都是南歌,看不出一点的北国的气息出来(《温侍读集》一卷,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

邢邵(邢邵见《北齐书》卷三十六),字子才,河间郑人。十岁便能属文。雅有才思,聪明强记。年未二十,名动衣冠。既参朝列,屡掌文诰。与温子昇同称“温邢”。子昇死,又并魏收,称为“邢魏”。高氏禅代后,邢邵即仕齐。他的乐府,像《思公子》:

绮罗日减带,桃李无颜色。

思君君未归,归来岂相识?

宛然是齐、梁风度(《刑特进集》一卷,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

魏收(魏收见《北齐书》卷三十七),字伯起,小字佛助,钜鹿下曲阳人。与邢子才并以文章显,世称“大邢小魏”。收于子才为后辈,然时与之争名。议论更相訾毁,各有朋党。收每陋邵文。邵却说:“江南任昉,文体本疏。魏收非直模拟,亦大偷窃。”收闻之,乃道:伊常于沈约集中作贼,何意道我偷任!”斯可见二人的所好。收尝奉诏为《魏书》,是非颇失实,众口哗然,号为秽史。入齐后,为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特进。收颇无行,在京洛轻薄尤甚,人号为“惊蛱蝶”。齐武平三年卒(《魏特进集》一卷,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

北齐受魏禅,文章之士,于先代的邢、魏外,复有祖鸿勋、李广、刘逖、颜之推诸人,而之推为尤著。又有阳休之,诗名也甚著。

颜之推(颜之推见《北齐书》卷四十五),字介,琅琊临沂人,博览群书,无不该洽。自梁入齐。河清末,被举为赵州功曹参军,后除司徒录事参军。累迁中书舍人。齐亡,入周。隋开皇中,太子召为学士,甚见礼重。寻以疾终。之推有《观我生赋》,文致清远。而其不朽,则在《家训》(《颜氏家训》,有《百子全书》本,抱经堂本,《知不足斋丛书》本)一书。《家训》凡二十篇,自《序致》、《教子》、《文章》、《养生》以至《杂艺》无所不谈。以澹朴的文辞,或述其感想,或叙状前代或当时的故事,或评骘人物及文章,其亲切恳挚,有若面谈,亦往往因此而多通俗的见解,平庸的议论。像《文章篇》中的一段云:

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于丁廙也。山东风俗,不通击难。吾初入邺,遂尝以此忤人,至今为悔。汝曹必先轻议也。

充分地可以看出一位谨慎小心,多经验,怕得罪人的老官僚的口气来。

阳林之,字子烈,北平无终人。初仕魏,为给事黄门侍郎。入齐,迁吏部尚书左仆射。周平齐,休之又被任为和州刺史。至隋开皇间始罢任,终于洛阳。休之有诗名,颇得齐、梁风趣,像《秋》诗:

月照前窗竹,露湿后园薇。

夜蛩扶砌响,轻蛾绕烛飞。

休之弟俊之,当文襄时,多作六言。“歌辞淫荡而拙。”世俗流传,名为《阳五伴侣》,写而卖之,在市不绝。俊之尝过市取而改之,言其字误。卖书的人道:“阳五,古之贤人,作此《伴侣》;君何所知,敢轻议论!”俊之大喜。后待诏文林馆。自言有文集十卷,“家兄亦不知吾是才士也”。可惜俊之的六言,今已不传一字,不知其风格究竟如何。唯既已成为通俗文体,而流行于市井间,则其作风,必与当时文士有所不同。史称其“歌辞淫荡而拙”,或是用当时流行的北方民歌体而写的吧。《子夜》、《读曲》,独传南国,而北地的《阳五伴侣》则绝迹不见,殊是憾事!

唯在齐、梁风尚弥漫着的北地文学里,保持着北人刚健的风格者,也未尝没有其人。像拓跋勰的《应制赋铜鞮山松》:

问松林:松林经几冬?

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

这是南朝诗里所未尝有的一种豪迈悲壮的风度。虽只是寥寥的十余字,却胜似一篇缠绵悱恻的长赋。勰为魏献文帝第六子,宣武帝时为高肇谗构所杀。后其子孝庄帝嗣统,追尊他为文穆皇帝。又像高昂的《征行诗》:

垄种千口牛,泉连百壶酒。

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

还不是游牧民族的一幅行乐图吗?正如无名氏的《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同样的为占据中原的少数民族所遗留给我们的最好的诗歌。其中是充满了“异国”的风趣的。昂字敖曹,北海蓨人。齐神武起,昂倾意附之。除侍中司徒,兼西南道都督。他虽是武士,却酷好为诗,雅有情致,为时人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