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初成(名濛初,吴兴人),编《南音三籁》,将南词分为三等而品第之,又崇尚本色,弃去浮辞,都是显然地受有沈璟的《南词韵选》的影响的。其《夜窗对话》的《新水令》南北合套,曲写情怀,颇非浮泛之作。张琦谓:“余于白下,始识初成,见其眉宇恬快,自负情多。复出著辑种种,颇有谑浪人寰,吞吐一世之概。”(《二集》)像“你为我把巧机关脱着身,你为我把亲骨肉拼的离”云云,确有他所崇尚的《挂枝儿》、《山坡羊》等民曲的风趣。
张伯瑜、张少谷、吴无咎、周幼海、张孺彝、宛瑜子诸人所作,我们虽因《吴骚二集》的残缺而未得见,然嗣刊之《彩笔情辞》、《吴骚合编》、《词林逸响》、《太霞新奏》中亦皆选录他们之作,殆皆从《吴骚》转录。他们的作风也都是属于典雅派的。
陈海樵的散曲,见于《南宫词纪》者较多,《吴骚二集》(卷三)所载仅《夜思》“黄昏后,鼓一更”一套(见目录)。海樵,名(见徐渭《自订畸谱》及王氏《曲律》),浙江人。其作风,也是拘拘于典雅派的。像《眷怨》(《桂枝香》):“半庭残雨,一帘飞絮,去年燕子重来,今日那人何处。”
金陵陈所闻编的《北宫词纪》刊行于万历甲辰(1604年),《南宫词纪》刊行于万历乙巳(1603年),较《吴骚集》的出现还早十年。所闻在《南宫词纪·凡例》上说道:“凡曲忌陈腐,尤忌深晦;忌率易,尤忌率涩。下里之歌,殊不驯雅。文士争奇炫博,益非当行。大都词欲藻,意欲纤,用事欲典,丰腴绵密,流丽清圆;今歌者不噎于喉,听者大快于耳,斯为上乘。”这种见解便是典雅派的正式宣言!所谓“下里之歌”,真不知被埋没了多少!唯他所选,不仅以“思情”为限,有游览,有宴赏,有祝贺,有寄答,有旅怀,有隐逸,有嘲笑;故趣味也比较的复杂:“有豪爽者,有隽逸者,有凄惋者,有诙谐者。”
在这两部南、北宫《词纪》里,除开前人所作者外,当代词家之作,殆全以所闻他自己的友朋们为中心。易言之,可以说是所闻及其他金陵词人们的总集。非金陵人所作,亦有选入者,然多半亦为所闻辈的友朋或大名家们。
周晖的《金陵琐事》叙述金陵词人之事最详。于陈铎、徐霖、金銮诸大家外,别载陈全、马俊、史痴、罗子修、盛鸾、邢一凤、郑仕、胡懋礼、杜大成、王逢原、沈越、盛敏耕、高志学、段炳、张四维、黄方胤诸人(《续琐事》亦载数人)。其时代有在弘、正间者,其作品,南、北宫《词纪》及他书所未载者亦多。南、北宫《词纪》所载金陵词人们更有在此以外者,殆皆所闻同时的交游。像倪民悦、李登、黄祖儒、黄戍儒、孙起都、皮光淳以及中山王孙徐惟敬等,都是和所闻相酬和的。休宁汪廷讷那时也住在南京,他以财雄一时,俨然有和徐惟敬同为他们的东道主之概。
马俊、史痴诸人之作,惜不得见。“陈全秀才有《乐府》一卷行于世,无词家大学问,但工于嘲骂而已。”(周晖语)《北宫词纪》虽载其名于词人姓氏,然未录其所作。偶见万历版陈眉公编(胡文焕编)的《游览粹编》(卷六),却发现他的嘲骂式的小令好几首,颇为快意!但他所作,实在有些刻画过度,不避龌龊,像咏“秃子”的《雁儿落》:“头发遍周遭,远看像个尿胞,如芋苗经霜打,比冬瓜雪未消。有些儿腥臊,又惹的苍蝇闹鏖糟,只落得不梳头闲到老。”
邢一凤字伯羽,号雉山,官太常,“所填南北词,最新妥,入弦索”。像《燕山重九》:“几回搔短发,晚风柔,破帽多情却恋头。”实在也不过是稳妥而已,无甚新意也。胡懋礼(胡懋礼见《列朝诗集》丁集卷七)名汝嘉。所作像《夏日闲情》(《高阳台》套):“出谷莺啼,穿帘燕舞”,也多套语,未足见其有异于时人。盛敏耕字伯年,号壶林,为盛鸾子。鸾有《贻拙堂乐府》,惜一篇不传。敏耕友于陈所闻,其曲像《陈荩卿卜筑莫愁湖》:“小小蜗庐,半亩春蔬千顷雨,潇潇蓬户,万竿修竹一床书”云云,亦只是办得平稳无疵。朱兰嵎云:“盛仲交(鸾字)以倚马之才,寄傲诗酒;而长公亦复豪俊如此。惜皆沦落,不偶于时。”高志学(《南宫词纪·词人姓氏》作承学),号石楼,“秀才,工小令”。常与李登相唱和。杜大成号山狂,为陈所闻友人;有《九日同陈荩卿南郑眺远》一曲,见《北宫词纪》。张四维号午山,秀才,有《溪上闲情》;而《北宫词纪》所载,则仅《秋游莫愁湖因过陈荩卿看菊》一曲耳。黄方胤的杂剧,今存者不少,唯其《陌花轩小词》则今未见。
倪民悦号公甫,亦秣陵人,官县尹。有《合欢》的《新水令》一套,见《北宫词纪》。李登号如真,应天上元人。他的曲有《题涧松晚翠》等,见《南宫词纪》。
黄祖儒、戍儒二人,疑为兄弟辈。祖儒号叔初,戍儒号参凤。叔初所作,南、北宫《词纪》所载甚多,而无特长;参凤之作,《南宫》所载虽仅寥寥数篇,而像《嘲蚊虫》的《黄莺儿》:“我恰才睡醒,他百般做声,口儿到处胭脂赠”,在咏物曲中却是上乘之作。
皮光淳号元素,应天人。他的《溪上卧病》(《步步娇》套),把很少人顾问而应该写得有点新意的东西,却给糟蹋了。孙起都号幼如,亦为应天人。所作《代妓》四首(《金落索》)只是摭拾浮辞以成之的东西。
中山王的后裔徐惟敬,号惺予。有很大的园林在南京,所以常成为文士们宴集之所。他也会写些散曲,有《秋怀》的《二郎神》套,见《南宫词纪》。汪廷讷虽是安徽人,也有很幽静的花园在秣陵,他似是一位多财善贾的人。故周晖颇攻击之(见《金陵琐事》)。然陈所闻则和他关系甚深。他所作散曲,《南宫词纪》所录,皆泛泛应酬之作;其见于《环翠堂集》者,也都不是从真性情里流露出来者。《南词》所载徽州词人,尚有程中权(名可中)、王十岳(名寅)二人,殆亦系廷讷同时人。十岳有《访汪伯玉归隐》的《黄莺儿》一阕,他和汪道昆当有相当的友谊。
陈所闻他自己似是一位最健笔的作曲者。据周晖所言,汪廷讷的剧本,几皆系攘窃他之所作者,而南、北宫《词纪》里,他自己之作所载也独多。他写了不少“即兴”的歌曲,应酬的令套,那些,当然不容易写得出色。他尝作《述怀》(《解三醒》套):“对西风把行藏自省,叹年来百事无成。萧条一室如悬磐。……《蓼莪》篇玩来悲哽,寂寞了萱室椿庭”;幸而有贤妻,甘贫食苦,伴他病躯;而“年过半百,兰梦无征”。他的家庭是那样的清寒与孤寂。而他的生活便“只落得床头浊酒,笔底新声”。将剧稿售给了富翁之事,在他或者会这么办。他受梁辰鱼、郑若庸诸典雅派作家的影响过深,故类多浮辞绮语,罕见精悍之作。
这一班金陵词人们,其作风大体也都是这样的。他们流连于游宴,沉酣于诗酒,倾倒于恋情的遭遇,这样便是一生。所谓“不得志于朝廷”的一生,便是这样的消磨过去。一时强有力者,也便乐为他们的东道主。故虽穷,而文酒之宴,却似无虚日。最盛大的一会,为齐王孙国华所主持,至有二百文人,四十名妓,同时集于回光寺。万历初元的词坛,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孵育而成的。
《南宫词纪》载高瑞南之作最多。瑞南名濂,号深甫,浙江杭州人,即有名的《玉簪记》的作者。他所作曲,为典雅派最高的成就,圆莹而不流于滑,绮腻而不入于板。以他较梁辰鱼,他似尤高出梁氏一着。像《代妓谢双送别》:“此夜人黯黯,离愁心上忍。寒鸡残月,似妒我衾稠缘分。三唱声沉影一痕,报晓窗鹊传初信”(《二郎神》);《断弦愁》:“窗前花褪双头朵,枕边线脱连珠颗。又早扇掩西风泣索罗……早受用些梦魂寂寞,斗心兵戟与戈;愁营怨阵几时和,恨杀是冤家误我,赚得人那里去开科”(《十样锦》);《四时怨别》:“心牵挂,满前春色落谁家?我的病也因他,愁也因他;病和愁都在斜阳下”(《金落索》);都是很新鲜的。
作《锦笺记》的周履靖,号螺冠,又号梅墟,也有好几阕散曲,见于《南宫词纪》。像《咏风》:“隔帘时见柳丝摇,临轩乍递歌声到”(《驻马听》);《带雨鸣柯》:“岩花摇落东风冷,顷刻山光瞑蒙,鸠藏树鸣,远岫峮嶙,黮黮云遮映,漾漾甘雷倾,为采薪荷笠登山岭”(《步步矫》套),都是写得很新妍可爱的。
史叔考之作,《南宫词纪》里也载得很多。叔考名槃,为徐文长的门人,作剧曲十余种。又有散曲集《齿雪余香》,惜皆不传,即见存者观之,那么清隽俊逸的歌曲,确是这个庸腐的时代的珍品。像《旅思》:“敲冰进舫,正瑶天忽漫飞雪。两岸荻芦,风打梢折,见渔火乍明灭,在江心也,万顷波涛平贴,暗敲篷时听风叶败。寒已冽,香到梅花船未歇。欲向那酒家沽酒,指尖儿瓶冷难挈”(《小措大》);《醉罗歌》:“难道难道丢开罢!提起提起泪如麻。欲诉相思抱琵琶,手软弹不下!一腔恩爱,秋潮卷沙,百年夫妇,春风落花,耳边厢枉说尽了从话!他人难靠,我见已差,虎狼也狠不过这冤家!”都是能够另出新意,以自救出于尘凡的熟套里的。
顾仲方的散曲,《南宫词纪》里只选《咏芙蓉》一套;他的《笔花楼新声》(《笔花楼新声》有万历间刊本)也不过八套。所作多凡庸,无甚新的情境。唯《新声》所附插图,出于仲方自笔,颇可珍贵。仲方名正谊,直隶松江人。和陈眉公、王百榖皆有交谊。工于画,甚有声于当时。
胡文焕号全庵,浙江钱塘人,编刻《格致丛书》,甚有名。他的散曲,《南宫词纪》只有一阕,他处更渺不可得。唯《游览粹编》所录独多:题为《警悟》(《清江引》)的凡十二首,题为《道情》(《浪淘沙》)的亦十二首;《南纪》的《秋思》(《驻云飞》),“玉露金风,一枕凄凉”还不在其中。这些“警悟”,都是“归田乐府”的同类。但像:
钟送黄昏鸡报晓,
世事何时了!
春来草再生,
万古人空老。
好笑他忙处多,闲处少。
——《警悟》
那么直截的教训意味的歌词,在散曲中却还不多。他殆是曲中的王梵志一流人物。
在南、北宫《词纪》里的词人们,尚有王仲山(名问,直隶无锡人)、范晶山、朱长卿(名世徵,昆山人)、茅平仲(名溱,镇江人)、汤三江(江阴人)、孙百川(名楼)、费胜之(名廷臣)、苏子文、王玉阳、晏振之、武陵仙史(应天人)、赵南星、孙子真(名湛,新都人)等。王玉阳即王骥德,所录《十二红》(《纪情》)一套,亦见《太霞新奏》。苏子文的《集常谈》的《黄莺儿》五曲,乃是《南纪》中最重要的资料之一,姑举其一篇:
现世报,活倒包,过了桥儿就拆桥。
人牢物也牢,心高命不高。
汤浇雪,火燎毛;穷似煎,饿似炒。
其余诸家,都不怎么重要。可以不必详讲。但这时代尚有几个散曲作家,有曲集流传于世者,却不能不于此一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