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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元及明初的散文

元初的散文:许衡、刘因、姚燧、吴澄等——戴表元、虞集、袁桷、马祖常等——明初文人:刘基与宋濂——杨维桢——元代的白话碑——伟大的名著:《元秘史》——朱元璋的《皇陵碑》

元初的散文,仍以元好问为宗匠。南人之入北者,许衡、刘因、姚燧等皆作古文,为世人所仰慕。古文运动自两宋奠定了基础之后,已是顺流直下,无复有反抗的了。许衡字仲平,河内人。元世祖征授京兆提学,官至集贤殿大学士,兼国子祭酒。学者称鲁斋先生。刘因(1249—1293),字梦吉,保定容城人。表所居曰静修。至元十九年征拜右赞善大夫。因不仅善古文,亦能诗(《静修先生文集》有《四部丛刊》本)。姚燧则为许衡的弟子。他们传衍理学的宗派,为时儒的领袖,俨然成为和释、道等宗教家争衡的“孔家”教主了。又有吴澄(1249—1333)、金履祥(1232—1303)等,也皆为儒学的要人。澄字幼清,抚州崇仁人,元时,官翰林学士,谥文正。有《草庐集》。揭傒斯撰神道碑,有“皇元受命,天降真儒。北有许衡,南有吴澄”语。我们猜想,元初,蒙古皇帝之搜罗这些理学家们而给予优待的礼貌,其作用是全然无殊于优待丘处机等宗教领袖的。宽容各派的宗教,差不多成为每一大帝国所惯采的手段,也便是羁縻被征服者的最好的策略。而许、刘诸理学家们,便都因此而“遭际圣时”了。

戴表元受业于王应麟,亦为元初一古文家。表元(1244—1310)字帅初,庆元奉化人。宋进士。入元为信州教授,有《剡源集》(《剡源集》有《四部丛刊》本)。袁桷(1267—1327)受业于表元之门。最与虞集善。虞集也以古文雄于时。同时的马祖常(1279—1338)、元明善、欧阳玄、吴莱(1297—1340)、黄、柳贯(1270—1342)(吴莱的《吴渊颍集》,黄溍的《金华黄先生文集》,欧阳玄的《圭斋集》,柳贯的《柳待制文集》均有《四部丛刊》本)等也为有名的古文家。而黄、柳贯并集与揭傒斯被称为儒林四杰,尤有影响于明初的文坛。

虞集的弟子有苏天爵与陈旅。天爵(1294—1352)编《国朝文类》,保存元代文章不少,为最流行的元人的总集。明初的古文家,以刘基、宋濂为最有名。宋濂(1310—1381)字景濂,金华人,明初为翰林学士知制诰,修《元史》。末年,几为朱元璋所杀,赖太子力救而免。然卒贬茂州,至夔州卒。有《潜溪集》(《宋学士集》有《四部丛刊》本)。濂为吴莱的弟子,又学于黄溍与柳贯,故传授着古文家的衣钵的正宗。王祎(1321—1372)亦为黄溍的弟子。他字子充,义乌人,尝与濂同修《元史》,后出使云南,被杀。同时,又有苏伯衡、胡翰、徐一夔等皆为古文家。濂的弟子,有方孝孺(1357—1406),字希直,建文时为侍讲。成祖破南京。他不屈,被杀。同死者至数百人,为古今最惨怖的文字狱之一。他有《逊志斋集》(《逊志斋集》有《四部丛刊》本)。稍后,三杨的台阁体的古文,类皆以平正纡徐为宗;驯至委靡不振,而有何、李的复古运动发生。

当元末,杨维桢为文,稍涉纤丽,乃大不为古文家所喜,王彝至作《文妖》一篇以诋之:“会稽杨维桢之文,狐也,文妖也。嘻,狐之妖至于杀人之身;而文之妖,往往后生小子群趋而竞习焉,其足为斯文祸,非浅小也。”盖正统派的理学家或古文家之议论,正是这样的迂腐可笑。

不过,在元代成为散文坛的特色的,倒不是这些传统的古文家们。元代的散文,常以用白话文写成的碑文及那部伟大的《元秘史》为最可注意。元代白话碑今日所见者不少,而被录载于《金石萃编未刻稿》(《金石萃编未刻稿》有罗振玉石印本)里的《大元玺书》,尤为重要。这碑分为三截,上截为“元贞二年(1296年)猿儿年十一月初七日大都有时分写来”,中截为“兔儿年月日大都有时分写来”,下截为“至顺元年(1330年)马儿年七月十三日上都有时分写来”。这三截的玺书,文字大体相同,都是保护盩厔县终南山的一座“太清宗圣宫”的道观的;且引其中的一段为例:

这的每宫观房舍里,使臣每休安下者;铺马只应休拿者;税粮休与者;属这的每宫观里的庄田地土园林水磨浴堂解典库店铺船只竹苇醋曲货,不拣甚么,他每的体夺口要者;不拣谁休倚气力者。

这白话并不难懂,写得也还流畅。《元秘史》的白话文章,尤为富有文学趣味。《元秘史》十五卷(《元秘史》有元(?)刊本,有李文田注本,有叶德辉校刊本),明《千顷堂书目》及《文渊阁书目》均见著录,至清而晦。嘉庆时,阮元、顾广圻、钱大昕等始为之表彰。而诸抄本、刻本亦出现于世。影元椠本在题目之下,有“忙豁伦纽察”及“脱察安”二行,顾广圻以为必是撰书人所署名衔。李文田谓:“忙豁伦即蒙古氏也,纽察其名,或与脱察安同撰此史。或纽察乃脱察安祖父之名,脱察安蒙以为氏。”这话或可信。我们如果以纽察、脱察安为本书的作者,当不会很错误的吧?也许译此书为汉文者另有一人在。但已不可考知。这位蒙古的作者,或译者,其写作的白话文的程度是很高明的,比之《大元玺书》碑等文确是超越得多了。即放在《五代史平话》、《三国志平话》、《乐毅图齐》诸书之侧,也不见得有什么逊色,也许还比较得更“当行出色”。且抄几段于后:

阿阑豁阿就教训著说:“您五个儿子,都是我一个肚皮里生的。如恰才五只箭竿一般,各自一只呵,任谁容易折折;您兄弟但同心呵,便如这五只箭竿束在一处,他人如何容易折得折!”住间,他母亲阿阑豁阿殁了。母亲阿阑豁阿殁了之后,兄弟五个的家私,别勒古讷台,不古讷台,不忽合塔吉,不合秃撒勒只,四个分了,见孛端察儿愚弱,不将他做兄弟相待,不曾分与。孛端察儿见他哥哥每将他不做兄弟相待,说道:“我这里住甚么!我自去,由他死呵死,活呵活!”因此上骑著一个青白色断梁疮秃尾子的马,顺著斡难河,去到巴勒谆阿剌名字的地面里,结个草庵住了。那般住的时分,孛端察儿见有个雏鹰拿住个野鸡。他生计量,拔了几根马尾做个套儿,将黄鹰拿著养了。

孛端察儿因无吃的上头,见山崖边狼围住的野物,射杀了,或狼食残的,拾着吃,就养了鹰。如此过了一冬。到春间,鹅鸭都来了。孛端察儿将他的黄鹰饿了,飞放。拿得鹅鸭多了,吃不尽,挂在各枯树上都臭了。都亦连名字的山背后,有一丛百姓顺著统格黎河边起来。孛端察儿每日间放鹰到这百姓处讨马奶吃,晚间回去草庵子住宿……孛端察儿哥不忽合塔吉后来斡难河去寻他,行到统格黎河边,遇著那丛百姓,问道,有一个那般人。骑着那般马,有来么道?那百姓说,有个那般的人,那般的马,与你问的相似。他再有一个黄鹰,飞放著。日里来俺行吃马奶子,夜间不知那里宿。但见西北风起时,鹅鸭的翎毛似雪般的刮将起来。想必在那里住。如今是他每日来的时分了,你略等候著。(卷一)

合里兀答儿等对太祖说,王不堤防,见今起著金撒帐做筵会,俺好日夜兼行去掩袭他。太祖说是。遂教主儿扯歹、阿儿孩两个做头哨,日夜兼行……将王围了。厮杀了三昼夜。至第三日不能抵挡,方才投降。不知王父子从何处已走出去了。这厮杀中有合答黑把阿秃儿名字的人,说:“我于正主不忍教您拿去杀了,所以战了三日,欲教他走得远著。如今教我死呵,便死,恩赐教活呵,出气力者。”太祖说:“不肯弃他主人,教逃命走得远著,独与我厮杀;岂不是丈夫。可以做伴来。”遂不杀,教他领一百人与忽亦勒答儿的妻子,永远做奴婢使唤。(卷七)

这样的天真自然的叙述,不知要高出恹恹无生气的古文多少倍!我们如果拿《元史·太祖本纪》等叙同一的事迹的几段来对读,便立刻可以看出这浑朴天真的白话文是如何的漂亮而且能够真实地传达出这游牧的蒙古人的本色来了。

明初的朱元璋,也是一位写作白话文的大家。他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流氓皇帝,什么话都会说得出口。所以他的白话诏令,常有许多好文章。《七修类稿》(郎瑛《七修类稿》有清乾隆间刊本)尝载他的一篇《皇陵碑》,一篇《宋氏世德碑》。《世德碑》不过是篇平常的记事。《皇陵碑》却是篇皇皇大著,其气魄直足翻倒了一切的记功的夸诞的碑文。他以不文不白,似通非通的韵语,记载着他自己的故事,颇具着浩浩荡荡的威势。一开头便以“孝子皇帝谨述”始,说到乡中饥荒,他出家为僧的事,很有趣味:

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汪氏老母,为我筹量,遣子相送,备礼馨香。空门礼佛,出入僧房。居无两月,寺主封仓。众各为计,云水飘扬。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

把当时廷臣们所作的《皇陵碑》文里的同样一段:“葬既毕,朕茕然无托。念二亲为吾年幼有疾,尝许释氏,遂请于仲兄,师事沙门高彬于里之皇觉寺。邻人汪氏助为之礼。九月乙巳也。是年蝗旱。十一月丁酉,寺之主僧岁歉不足以供众食,俾各还其家。朕居寺时甫两月,未谙释典,罹此饥馑,彷徨三思:归则无家,出则无学,乃勉而游食四方。”对读起来,廷臣们的代述,却是如何粉饰得不自然!他们要代他粉饰,却反失去他的本色了。只有像他那样的流氓皇帝,才敢毅然地舍去廷臣们之所撰,而大胆地用到他自己的文章。

参考书目

一、《国朝文类》 元苏天爵编,有局刊本,《四部丛刊》本。

二、《皇明文衡》 明程敏政编,有明刊本,局刊本,《四部丛刊》本。

三、《皇明文征》 明何乔远编,有明刊本。

四、《明文奇赏》 明陈仁锡刊,有明编本。明人选明文,为数至多,姑举上列数种。

五、《明文海》 清黄宗羲编,有传抄本;宗羲又曾节之为《明文授读》,有刊本。

六、《明文在》 清薛熙编,有局刊本。

七、《山晓阁明文选》 清孙琮编,有原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