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用鼻子哼一声,道:“你倒会替自己狡辩!这是你没有得手。如若得手,你会这样讲吗?肯定又是另外一番说词!”
曾国藩又对亲兵说道:“把他拉到一边去,给他纸笔,让他把该哨参与的将弁,逐一开列出来。若有隐瞒,大刑伺候!”
亲兵挽住哨长的辫子,把他硬生生拖到文案的桌前。
永顺协管带赵猛,一见提标哨长浑身抖作一团,他登时感到脖后一凉,仿佛有刀劈下来。他越想越怕,终于两腿一抖,一股热尿情不自禁便射将出来。这就是晚清绿营武官的能耐。
一股非常成熟的尿骚味,很快便在公堂之上弥漫开来。堂上差官和亲兵纷纷掩鼻、捂嘴。
曾国藩筋了筋鼻子,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命亲兵把另一名提标哨长提到堂前问话。
永顺协管带赵猛忽然来到堂前,两腿颤抖着跪下,一边对着曾国藩磕头,一边结结巴巴说道:“大人饶命!卑职有罪!”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赵猛,你又有何话说?莫非你适才所讲之言,并非实话?”
赵猛磕头如捣蒜,道:“卑职罪该万死!恳求大人恕罪!卑职适才所讲之话,有几句不是实情。是卑职一时情急,把协下士兵殴打湘勇,说成了湘勇殴打协下士兵。”
这时有亲兵进来禀道:“禀大人,辰字营邹管带已经传到。”
曾国藩大喝一声:“传!”曾国藩如此高声,显然是对赵猛有气。
赵猛吓得浑身乱抖,连声道:“卑职已经知道错了,只求大人开恩,给卑职一条生路。卑职的一家老小,全靠卑职一人过活呀!”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你给本大臣闭嘴!你好大胆!竟然敢在公堂之上,公然颠倒是非,胡言乱语!罪加一等!”
身着湘勇营官服的邹吉琦,在亲兵的引领下,大步走上堂来。
礼毕,曾国藩问道:“邹吉琦,你身为辰字营营官,不能很好约束将弁,致使兵勇相殴,险酿大祸。你可知罪?”
邹吉琦一听这话,双膝一软,扑嗵跪倒,低头说道:“大人容禀,卑职知罪。无论大人如何惩治,卑职愿领。”
曾国藩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邹吉琦啊,你当着永顺协赵管带的面,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一遍。不得隐瞒,更不准撒谎。你抬头讲吧。”
邹吉琦抬头说道:“谢大人抬举。那天用过早饭,卑职统带各哨到操场集合。因协台大人当日未来看操,卑职就按着往日的操练程序,先传命各哨练脚程。哪知正站队的时候,永顺协的人,便持枪弄刀冲了过来。”邹吉琦话此,用手指着赵猛道:“就是这位赵管带,边冲边喊:‘省城是绿营的,团练滚出城去。不滚的,乱棍打死!’各哨被打得乱跑。卑职当时急忙骑马赶过去,向这位赵管带询问情由。不防被他一刀砍过来。卑职身子一歪,后背还是没有躲开。因流血过多,卑职只好到营里去包扎。”邹吉琦说着话,唰地把上衣连同内衣脱掉,把后背冲向曾国藩。
曾国藩定睛一看,见邹吉琦的后背,缠着白布巾,里面渗出的血液,把白布染成了红色。伤口显然很深。
望着邹吉琦的后背,曾国藩眼圈一红。
他镇定了一下,眯起眼睛问赵猛:“赵猛,邹吉琦的话,你可曾听清?“
赵猛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卑职知道错了,卑职以后再也不敢了。“
曾国藩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可惜,你现在知错太晚了!——把他拉出去,重打五十军棍,扔进死囚牢里,听候发落!”
赵猛一听“死囚牢”三字,登时吓得昏厥过去。
死囚牢不是普通的牢房,是专门用来关押待斩犯人的小牢房。凡被关进这里的犯人,不仅铁锁上身,而且还要重兵看守。进到这里的犯人,没有哪个能活着走出去。
把赵猛刚刚带走,提标会配壮阳药的那位哨长,被亲兵带了进来。
这位哨长上堂之后,先对着曾国藩深施了一礼,口称:“卑职见过团练曾大人。”
哨长说这话的用意,无非是想提醒曾国藩,他是绿营的人,不是团练。也就是说,他不归曾国藩统辖。曾国藩如果胡来,军门会不答应;就算军门答应,朝廷也不会答应。
曾国藩一笑,静静地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哨长道:“禀团练曾大人,卑职是恩赏六品顶戴,以候补营千总领提标左军中哨张进。”
曾国藩点一下头,问:“张进,你知道你所犯何罪吗?”
张进答:“禀团练曾大人,卑职不该同着永顺协的官兵,来哄闹发审局。”
曾国藩看了看张进道:“张进,你倒很会为自己洗脱罪名。来哄闹发审局,你说的多轻巧!——你是怂恿官兵哗变啊!朝廷对你不薄,你如何行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可惜了你这个年龄!就这样白白断送了!”
张进道:“禀团练曾大人,您老说的话,卑职听不明白。大人能否把话讲得更清楚一些?如果军门问起来,卑职也好回答不是?”
曾国藩说道:“你要想听,本大臣就一一说给你听。发审局的老差官,年已近七十,你竟然把他打得满口吐血,现在还不能起床;塔协台心爱的宝马良驹,你也忍心把它们杀死!你已经丧心病狂。你还想听吗?”
张进极认真地说道:“禀团练曾大人,您老说的这些,卑职怎么一丝都不知道?卑职动手打差官?卑职动手去杀马?这怎么可能呢?卑职一身的力气,是专为打长毛的;卑职的刀子,是专为斩粤匪的。大人莫非在讲笑话吧?”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张进,你死到临头还在自鸣得意!——左右,先把他的顶戴摘了!”
有亲兵扑过来,把张进的顶戴摘下。
张进并不惧怕,仰天哈哈大笑,口里说道:“卑职不是阿猫阿狗,卑职是立有大功的!卑职是立有大功的!想问卑职的罪,先问朝廷答不答应!”
曾国藩两眼一眯道:“张进,你不要说立有大功,你就是怀揣免死牌,本大臣也要送你归西!——把他拉出去,关进笼里!王命一到,马上问斩!”
亲兵反手把张进的辫子一抓,跟着就是一脚。张进一踉跄,一头撞出门去。
张进被押出去后,提标右军哨长,也将本哨参与的将弁,逐一开列完毕。
名单呈到曾国藩面前。
曾国藩大略数了数,见上面光八九品的武弁,就达十余人。曾国藩的心中暗暗吃惊。
曾国藩命将哨长押回大牢,旋又从提标左右两营,及永顺协中,挑选了几名普通士兵问了问。案发事由便基本了然于胸。
退堂后,曾国藩着文案,把几个人的口供整理了一下。便坐进签押房,随手拿过左宗棠刚刚送到的密信,想再看上一遍。
这时亲兵进来禀报:“禀大人,张进被关进木笼后,一直大喊大叫,惹得许多百姓,都围在发审局辕门外观看。李哨长和刘什长怕引出麻烦,特请示大人,是不是先把这张进收进监里?”
曾国藩略一思忖道:“把木笼抬进屋后的乱草里。把张进的衣服扒光,让蚊虫过年。告诉李哨长,多派几人看着他。这样的恶弁,不能让他死得太容易。”
亲兵笑一笑走出去。
很快,发审局屋后靠围墙的乱草里,传来张进那歇斯底里的叫喊声。蚊虫们显然已经开始过年。
左宗棠的这封来信,曾国藩原本已看过一遍,他为什么还要再看一遍呢?
原来,左宗棠在这封信里,向曾国藩透露了一个绝密的消息:朝廷最近对荆州将军台湧,甚不满意,有可能调往别处;崇纶与青麟两个人当中,崇纶若实授湖北巡抚,青麟则将出任荆州将军。两湖官场的格局,将为之发生大的改变。左宗棠在信里,请曾国藩寻机转告骆秉章:清德最好暂在湖南关押,不要解送湖北;如果青麟接任荆州将军,清德不仅不会被革职,说不定还有可能升迁。左宗棠在信里接着说:如此一来,不仅曾国藩在长沙,处于两难的境地,连骆秉章,也有调往别省的可能。左宗棠在信后,希望曾国藩加快练勇的步伐,以防前功尽弃,徒增世人笑柄。
左宗棠在信末说:满人是不可靠的,当今的皇帝,同样也是不可靠的。
左宗棠的这句非常出格的话,把曾国藩吓了老大一跳。
左宗棠写这封信的目的非常明确:只要曾国藩把湘勇练成劲旅,不要说一些满人奈何不了他,就是当今天子,同样也奈何不了他。
把信装进封套里,曾国藩陷入深思之中。
削三藩以后,满人几乎掌管了大清国的所有兵力,汉人掌兵已被朝廷所不许。
削三藩以后,尽管各省一直烽火不断,但大清国仍能四平八稳,这主要就是因为,军队牢牢地被满人掌握。洪秀全闹大后,各省兵力不敷使用,清廷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才准各省倡开团练的。但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咸丰,一方面试图利用汉人的力量,达到消灭汉人叛逆的目的;一方面,又在对各省的团练多方监视,八面设防。
团练遍地开花,最先睡不稳觉的,不是洪秀全,反倒是清皇帝。
有时想起来,曾国藩甚觉心灰意冷。但他又深知道,如果任由洪秀全胡闹下去,就算把满人逼出关外,天下改成洪姓,这个泱泱大国会更加糟糕。百姓将只有神日,暗无天日,国将不国。
想得头痛脑热,曾国藩起身走出签押房,想到辕门外去看一下街景,松弛一下神经。
来自衡州的一封快信,却倏地递了进来。
曾国藩只得又坐回桌前,把信拆开来看,却是刘长佑与彭玉麟、杨载福联名写来的。
这封信,又让曾国藩大吃了一惊。
杨载福领一营水师后,一位长辈族亲来投靠他,想谋碗饭吃。这位老族亲曾在广西红单船上做过水手,后来被统领的一位远房亲戚给顶了下来。听说杨载福发迹成了湘勇水师营官,便毅然决然辗转来投。
杨载福见他年纪大了,已不适合做水手,便安排他到伙房当差。
一日,杨载福正管带水勇在江面训练,老族亲同着伙房的人来送饭。见湘勇水师正在训练,他便驻足看了起来。
杨载福见他看操,便问道:“小老叔,红单船也经常训练吗?”
老族亲答:“不光船上官兵要经常训练,连我们这些做水手的,也要经常训练”
杨载福一听这话便问:“小老叔,您老是见过大世面的。您看我们水师的操练如何?与红单船有何区别?能不能上阵杀敌?”
老族亲看了许久答道:“押粮运兵应该可以,但杀敌却不能够。”
杨载福笑道:“小老叔有所不知,两湖的水师,都是这么训练的呀。”
老族亲很认真地说道:“贤侄啊,红单船和内海的船可不一样啊。红单每日都要和洋面上的海贼交手,两湖的水师,真正打过几次仗?说句不怕贤侄生气的话,贤侄现在的水师,练得都是花拳绣腿,真正交起手来,不中用啊!这样的水师,不练也中啊!长毛的水师,凶着呢!和海贼不相上下啊!”
杨载福又问:“小老叔,您老看我们船上的炮具怎么样啊?能否比得过红单?”
老族亲道:“贤侄啊,要论炮具,据我所知,各省当中,最利的还是广炮。但广炮却又和夷炮没法比。夷炮的威力那是真大呀!一炮打过来,就我们这竹邦船,肯定七零八落!小一些的,非沉底不可!”
老族亲回营后,杨载福马上和彭玉麟会在一处。经过商议,两个人都认为老族亲的话,不可小觑。当晚,两个人又骑马找到刘长佑。三个人就水师训练的枝枝节节,又探讨了大半夜。一致认为,再这样盲目训练下去,只会事陪功半。
第二天,三个人联名给曾国藩写了这封信,提出:能否函商于广东、广西巡抚衙门,从两广水师各船,征调一些武官,为湘勇训练水师;同时又向曾国藩提出,能否紧急奏请朝廷,由两广方面,为湘勇水师解调广炮千尊,另酌情代购部分夷炮。
曾国藩读信后大吃一惊的原因是:水勇的训练,才是水师取胜的关键。而此项,恰恰是他一直忽视的问题。现在想来,水师虽已操练多时,但还需从头做起。这无形中,又拉长了水勇练成的时间。
刘长佑三人的这封信,直把个曾国藩懊恼得捶胸顿足。
曾国藩起身走了两步,马上传人铺纸研墨,决定先把给两广的信发出去,然后再给朝廷上折。
这时,一名亲兵大步走进来禀称:“禀大人,狗日的张进,总算告饶了。他说,他有话要同大人讲。”
曾国藩问:“这么一会儿,他就挺不住了?现在还没到蚊子多的时候啊!”
亲兵答:“禀大人,草里的蚊子,想来是不分夜里日里的。张进的身上,跟穿了个红褂子似的。蚊子个个吃得肚子滚圆。”
曾国藩用鼻子哼一声道:“这等劣弁,让蚊子吃了最好!——传命大堂掌灯,把他押过去。”
亲兵答应一声走出去。
“古人以用兵之道,通于声律,故听音乐而知兵之胜败,国之存亡。余生平于音律、算法二者,一无所解,故不能知兵耳。”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求缺斋日记类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