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冲萧孚泗一瞪眼道:“还不把都司大人扶起来!”
萧孚泗弯腰来扶李都司。
哪知这李都司偏偏误会了曾国藩,以为曾国藩不敢得罪他,竟然大叫道:“李某是奉宪委来发审局公干,不是来办私事!却平白受这一场毒打!不讨还个公道,李某就不起来!李某虽是武职,却也是堂堂朝廷命官!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王法何在?——曾大人,您老今儿必须把话说清楚!”
曾国藩万没想到,协营一介小小的四品都司,竟然敢和他讨价还价,不由登时气得浑身乱抖起来。他手指李都司,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说的好!说的好!本大臣今儿一定给你个公道!”
曾国藩镇定了一下情绪,对萧孚泗说道:“把他给本大臣带进发审局去!本大臣今儿就是要看看,他一名小小的都司,能翻起多大的浪!”
李都司一愣,不容他多想,曾国藩已抬腿坐进轿子,喝一声:“起轿!回发审局!”
李臣典一见曾国藩坐进轿子,急忙抢前一步来到李都司的跟前,猛地伸出手来,把李都司腰里的短洋枪和佩刀拿下,然后对准他的腰间就是一脚,口里跟着骂道:“滚起来跟爷走!否则爷卸掉你的大膀子!”
李都司被李臣典踢翻在地。
两名亲兵扑过来,一左一右把他架起,跟在曾国藩轿子的后面,强拖硬拉地往发审局走。
正在这时,从曾国藩身后很远的地方,突然响起雷鸣般的一声嘶吼:“把曾大人给我留下!有胆敢抗命者,统统斩杀!决无赦免!”
曾国藩轿后的声音刚落,被两名亲兵架着走的李都司猛然间一晃膀子,口里跟着神气地大叫道:“李某的救星到了!——协台大人,快来救卑职!”
李都司的话未及说完,一人打马便旋风也似狂奔到此。不是别人,正是刘松山。刘松山的身后,跟着五十匹骑勇、一百名步勇,想来是王錱加派的。
李都司一见来者是刘松山,并不是他的大救星,便忙趁亲兵发愣的工夫,挣脱亲兵,纵身向旁边一跳,然后迈开双腿,箭一般地向远处跑去。其形如脱兔,其速赛狡狐。
亲兵一边追赶一边冲刘松山大叫道:“您老这一嗓子,让这个狗日的跑了!他是曾大人要带回衙门审问的人啊!”
刘松山一听这话,当即意识到适才自己的一嗓子,不仅没有起好作用,还帮了倒忙。他也顾不得去向曾国藩请安赔罪,掉转马头,两脚一磕,那马便扬开四蹄,忽地蹿了出去。
李都司虽有功夫在身,怎奈爹娘只给他安了两条腿:刘松山胯下战马虽听不懂人语,因训练有素,知道主人要赶上前面飞跑的人,便使出全身力气飞奔。
李都司为什么一见刘松山便跑呢?
原来,太平军林玄所部攻打长沙时,刘松山随湘勇大队出战,李都司随清德出战。刘松山的胞兄被太平军打死后,为给胞兄报仇,刘松山施展全身解数,一气打杀了二十五名太平军,直看得李都司眼花缭乱。
就是此役,让李都司记住了湘勇什长刘松山。李都司认定,这刘松山是个练家子、狠家子,并时时告诫自己,轻易不要招惹他。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
只可惜李都司的腿再快也快不过马腿,眨眼之间,马便跑到他的前面。
但刘松山并不拿他,而是拨转马头绕着他兜了几个圈子,趁他眼花缭乱的时候,在马上便飞起一脚,正踢中他的右眼。
李都司扑嗵栽倒,右眼冒出眶外,血流如注,登时昏迷。
赶上来的两名亲兵,也不管死活,架起李都司就走。
刘松山打马跑向曾国藩,到了轿前,翻身下马,对着轿里的曾国藩施礼请安。
曾国藩说道:“寿卿啊,你同我一起回发审局,守住辕门,没有我的话,不准放一人进去。”
刘松山问:“大人,如果我们湘勇的人来见您老,让不让进?”
萧孚泗道:“寿卿,您这句话不该问。我们湘勇的人,大人咋能不见呢?”
曾国藩微微颔首,喝令轿子继续前行。
到了发审局辕门落轿,曾国藩先委员带着李都司去医局包扎伤口,又问站哨的亲兵:“清协台来了多久了?”
亲兵一脸茫然地答:“禀大人,除了协营李大人,我们没有看见清协台呀?”
曾国藩边往门内走边气愤地骂道:“一介四品都司都敢公然撒谎,可以想象,长沙协从上到下,胆子该有多大!若不着意整饬,如何得了啊!”
话毕,曾国藩对身边的人吩咐道:“传话下去,李都司包扎完毕,立即来签押房见我!”
进了签押房,衙门里的所有办事差官都来请安、禀事,有亲兵急忙摆茶上来。
这时又有人来向曾国藩禀报:“大人,据医局说,李都司的右眼大概保不住了。医局请大人示下,是不是把他的右眼剜除?”
曾国藩先是自语了一句:“这个寿卿,下手也太重了些。”随后才道:“给他包扎一下,右眼就不要剜掉了。让萧哨长亲自把他带进签押房,我有话问他。去吧。”
这时一名差官说道:“大人,让萧哨长把他捆上吧。进了签押房,他要发起疯来,我们弄不住他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也好。想不到我堂堂湖南发审局,土匪闻之无不色变,竟然被绿营的人欺负成这样!衡州方面有没有公函过来?”
曾国藩话音刚落,张委员手拿一封函件急匆匆走进来施礼禀道:“大人,这是衡州刚刚送到的急件。”
张委员双手把公函放到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问:“我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到底是我湘勇哪个营的人干的?”
张委员摇头道:“下官带着许老丈整整在湘勇各营走了三天,并未见着糟蹋他闺女的人。下官于是怀疑,糟蹋许老丈闺女这件事,是有人特意给湘勇栽赃。”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忽然把张委员招到近前小声道:“你马上安排个人去把许家老丈请过来,越快越好。我忽然想起几句话要问他。你快去办吧。”
原来,曾国藩收到许老丈状子的第二天,就亲自在发审局公堂之上审问了此案。
越审,曾国藩越觉着案子蹊跷。
据许老丈讲,当时已是夜半,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带了四名亲兵来敲他家的门,口口声声巡哨归来,要行个方便,求碗水解渴。
许老丈隔着门板问他们是什么人,回答是他的邻居在湘勇大营值更的人。
许老丈于是不再犹豫,开门把他们迎进来,又端了碗水请他们喝。
事有凑巧,这时,他的闺女正巧到屋外解溲,由自己的老娘陪着。
那军官一见之下,就动起了歪心思,喝了水也不走,只管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歪缠。后来,那军官就突然翻转了面皮,让手下的亲兵把许老丈老两口轰赶到锅屋里,一个人把许老丈的闺女糟蹋了。
许老丈两口子在锅屋给亲兵下跪、磕头,竟毫无用处。
临行,军官和亲兵向许老丈言称,不许他们告状,如若不然,就禀告曾大人,说他们通匪,把他们一家三口都抓进大狱里去。
许老丈是个认死理的人,你越不让他怎样,他偏越怎样。
曾国藩在堂上听了许老丈的申述后,内心一共生出三点疑惑:第一个疑惑,湘勇在大营只留差官不留勇丁;差官夜里值事是轮换制,更无亲兵相随,亦不准踏出辕门半步;湘勇大营当夜并未有巡哨的军官。
尽管如此,曾国藩为了切实查清案情,抓到败坏军纪的痞勇,还百姓一个公道,还是密令张委员带着许老丈到各营去指认元凶。
张委员回禀的结果,应该在曾国藩的意料之中。
这时,一名亲兵走进来禀称:“禀大人,萧哨长已将协标李都司捆好带了过来。萧哨长请您老示下:是带进大堂,还是直接带进签押房?”
曾国藩小声问一句:“他的眼睛怎么样了?”
亲兵答:“禀大人,他的眼睛包着呢。刚带来时疼得直叫唤,让萧哨长狠踢了两脚,才不发疯。现在老实多了。”
曾国藩道:“把他带进大堂,传文案到堂录口供。站堂的人就不要了。去吧。”
亲兵走出去后,曾国藩又喝了两口茶,这才会同几名相关委员等一起,走进公堂。
李都司头上缠绕着白药布,只露出一只眼睛,已没了先前的嚣张,两手反绑着,低头坐在堂前的一张木椅上,一只眼睛来回转着想主意。萧孚泗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站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时不时地瞪他两眼。
文案老夫子坐在堂上偏左的位置,面前摆着笔墨纸砚和一碗茶水,时不时地端起碗来喝上一口。
曾国藩会同几名差官走进来。
堂上堂下的人都起身见礼,只有李都司坐着没动。
曾国藩坐下,用手示意众人落座。
曾国藩静静地问道:“李都司啊,你对萧哨长说,清协台在发审局要同本大臣讲话。可清协台并未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啊?”
李都司欲站起身来回话。
曾国藩忙道:“你不用起身,可以坐着回话。”
李都司于是坐下,答:“大人这话,该去问协台大人。协台怎么吩咐,卑职就怎么做、怎么说。卑职是协营的人,不是团练。”
曾国藩一笑道:“说的好!协营的人,只能听清协台的吩咐。抚台的话,团练大臣的话,都可以不听。对不对呀?”
李都司把脸扭向一边,甚是不屑。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你要讲实话。清协台着你带着人到发审局,到底要干什么?是想请本大臣去说话,还是有别的什么企图?”
李都司同样冷笑一声答道:“大人听不懂卑职的话吗?要知端底,大人到协营大帐一问不就知道了?”
曾国藩笑道:“看样子,本大臣是从你的口中,问不出实话了。好,本大臣就坐在这里,等着清协台来找我讲话!本大臣倒要看看,他清德要同我讲什么话!”
曾国藩话毕高喊一声:“来人,给本大臣沏碗新茶过来。”
不一刻,亲兵把热茶端上。
萧孚泗这时道:“狗日的,你牙咬得还挺紧!把萧某惹急,小心你的左眼!把你变成瞽人,让你狗日的分不清黑天白日!”
李都司眼望别处理也不理。
曾国藩开始慢慢地喝茶,直喝到接近中午,也未等来清德。
这时张委员走进来施礼禀道:“禀大人,许老丈来了。”
曾国藩没有言语,起身走了出去。
张委员愣了愣,不明就里,也急忙跟将出去。
到了门外,曾国藩悄悄地对张委员说道:“你把老人家带到堂上来,让他好好看一看,糟蹋他闺女的人,是不是李都司。你一定要向他交代清楚,不管是不是,都不要在堂上喊叫,下堂后向你禀告。你再到堂前禀告于我。对协营的人,我们不能莽撞。去吧。”
曾国藩吩咐完毕,转身走进大堂之上,又开始喝起茶来。
李都司乜斜了曾国藩一眼,用鼻子轻轻哼上一声,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仿佛在叫板:“你能把我怎么样?”
张委员带着许老丈很快走进来。
许老丈走到李都司的面前,突然蹲下身子,对着李都司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
李都司气愤地把脸扭向旁边,口里骂道:“老猪狗,你是哪里来的?你看爷爷怎的?”
许老丈一愣,忙道:“你这位军爷,你再骂一句让俺听听?你对你的爹娘也是这样讲话吗?”
李都司大怒道:“若换往日,爷爷敢扒你个老猪狗的皮!滚开!”
许老丈口里说一句:“老天爷有眼!可算找着你个畜生了!”
话毕,许老丈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走出去。
张委员慌忙跟了出去。
张委员再次走进公堂时,便递给曾国藩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糟蹋许家闺女的人就是李都司。许老丈请大人做主替他闺女申冤。”
曾国藩把纸条放到一边,手指李都司对萧孚泗说道:“把他的顶戴摘了,官服扒了!”
李都司两膀一晃道:“卑职无罪!”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两眼一眯,断然喝道:“你这个绿营的败类!人间的畜生!本大臣念你被寿卿误伤,一直优待于你。你却不知好歹,一味装大逞能!还说什么,只听协台的话。本大臣这回让你协台的话也听不得了,只能去听阎王的话!”
萧孚泗已将李都司放翻在地,用脚踩着在扒他的衣服。
李都司拼命挣扎,只因双手被绑,徒自费力,口里不知天高地乱骂。
曾国藩笑着说道:“你这畜生!你只要如实交代,你从军以来的种种恶行,本大臣可以饶你条狗命!你若抵赖不招供,本大臣明儿午时三刻,就请王命送你归西。本大臣说到做到!你好好斟酌一下。”
李都司挺起脖筋大叫道:“曾大人,您不要污溅卑职。您仅是湖南团练大臣,拿土匪捕强盗才是您的职分。绿营武官,岂是您老想杀就杀的?就算抚台想参革武员,也要有真凭实据。卑职就算把头伸给您老,您老敢动手吗?还说什么请王命!真亏您老说得出口!”
曾国藩大喝一声:“放肆!你说的不错,缉匪拿盗的确是本大臣的职分。但你别忘了,本大臣来到省城的第一天,就奉有严访劣员、从重究办的朝廷密旨。你这个畜生,从军以来,劣迹昭著,罪恶滔天!不要说杀你一次,就算杀你十次、百次,都不屈你!你给本大臣跪下!”
萧孚泗把李都司拎起来,狠命丢到堂下,又抓起来踢上一脚,口里喝一声:“跪下听大人讲话!”
李都司见曾国藩动起真怒,当即感到头顶嗡地一声响,心里暗叫一声:“吾命休矣!”两腿登时一软,扑嗵跪倒在地。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冷笑一声说道:“你这畜生,到底招还是不招?”
李都司抬头说道:“曾大人,您老到底要让卑职招什么?卑职究竟犯了什么法?惹得您老如此大动肝火?”
曾国藩道:“畜生,你死到临头还嘴硬!——来人!”
两名亲兵应声走进来施礼道:“大人有事但请吩咐。”
曾国藩眯起三角眼道:“大刑伺候!”
两名亲兵急忙从墙边抬过老虎凳,放到李都司的身后。
李都司大叫:“卑职无罪!”
曾国藩对亲兵道:“传许老丈上堂!”
一名亲兵答应一声,大步走出去,很快领着许老丈走进来。
许老丈进得门来,当堂跪倒,一边对着曾国藩磕头,一边哭诉道:“就是这个军爷,生生糟蹋了小女。请青天大老爷给小民做主!替小女申冤!”
曾国藩问:“老人家,你能认准这个人,就是那晚糟蹋你闺女的人吗?人命关天,儿戏不得,他可是我长沙协营都司。你务要看仔细。”
许老丈道:“这个畜生不要说瞎一只眼,就是两只眼睛全瞎,小老儿也认得出他!他一见小老儿就骂老猪狗,那晚也是这样地乱骂!”
李都司大叫道:“你放屁!骂人老猪狗的又不是我一个。你不能仅凭这句话就冤屈好人!李某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如何要糟蹋你的闺女?你倒会抬举自己的烂女儿!”
曾国藩道:“老人家,仅凭这句话,并不能确定,那晚对你闺女无礼的人便是他。”
许老丈道:“他脖子上的那道刀疤是何时有的?如果以前没有,是今儿才有的,小老儿甘愿承认是冤枉了他,是认错了人!大人不妨问问他。”
曾国藩不动声色地对萧孚泗说道:“孚泗,你替本大臣验看一番。”
萧孚泗就一步跨过来,伸出双手把李都司的脖子向下一按。
李都司却把头猛地向后一仰,很准确地击向萧孚泗的胸口。
萧孚泗没有防着他这一手,登时“啊呀“一声惨叫,眼望着向后倒去。
李都司见一招得手,马上跳将起来。但他并不向门外逃跑,而是忽地向前一蹿,一头向曾国藩撞去。
“养兵为民也,备荒亦为民也,塞捐以清仕途,尤爱民之大者也。一分一毫,天子无所私利于其间,岂非三代公心,贤于后世搜括之术万万者哉?”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奏稿.议汰兵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