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基气极,当即含毫命简拜参折一封,参青麟半夜怂恿亲兵强抢民女激起民变,奏请将青麟革职押解京城交刑部按律问罪;折后又附密保夹片,密保湖北按察使楚勇统帅帮办江南军务江忠源接署湖北巡抚。
可惜的是,张亮基的参折比青麟的折子晚到了十天。
青麟拜发的折子与张亮基的折子正好相反:一是为自己剿贼获胜向朝廷请功邀赏,二是为战殁沙场的王都司等一班亡弁请恤。
咸丰收到青麟的折子后,先是对着兰贵人感叹一句:“剿灭粤匪,还得靠我们满人自己!——你看青麟,就打了个大胜仗!”
第二天早朝,咸丰又把青麟获胜的事讲了一遍,下朝后就着军机处拟了道圣谕:青麟著赏穿黄马褂、予骑都尉世职,实授湖北巡抚;对王都司等亡弁,朝廷也均予重恤。圣谕的后面,依例写有“著该抚恪尽职守,好好练兵,不负朕之所望也。”
张亮基的参折进京后,咸丰一览之下先是暴怒,继而破口大骂青麟欺君罔上,但很快,他便安静下来了。
经过几日的思考,咸丰认为欺君罔上的不是青麟,恰恰是张亮基。现在湖南巡抚是骆秉章,湖广总督是他张亮基,湖北巡抚偏偏放了个满人青麟!张亮基久历官场,咸丰把青麟放在湖北的用意他不可能不知道。只要青麟在湖北一天,骆秉章也好,张亮基也好,都休想瞒着朝廷做自己的事情!
张亮基此时上参折的用意不言自明,就是想把青麟从湖广挤走,把湖北巡抚换上他自己中意的人!这个人是谁呢?这个人就是江忠源!
想到这里,咸丰冷笑一声,劈手把张亮基的折子摔到地下!
想把湖广变成汉人的天下,你休想!
但因此便将张亮基问罪,理由又不充足,何况江忠源也的确是目前敢打硬仗的领兵大帅之一。经过与几位近臣商议,张亮基的折子被留中不发。
实授青麟湖北巡抚的圣旨很快送抵青麟与张亮基、崇纶之手。
青麟女人没有玩成,却为自己的身上玩出一个黄马褂,为自己的头上玩出一个骑都尉世职,偏得了个实授;苦只苦了他的老部下王都司,到了阎罗宝殿,也讲不清楚自己的死因。湖北官场提起王都司,都说他是“生的糊涂,死的糊涂,到了阴朝地府更糊涂!”
这话传来传出,时间久了,竟把王都司的真名实姓传丢了。大家讲起这事,都说:“糊涂都司如何如何……”
张亮基接旨在手,登时飘进了云里雾里。
他先还怀疑自己的参折没有写清楚,待把原折的底稿翻出来后,发现不仅条理清晰,一款一项都清楚明白,而且弹参理由非常充分,朝廷断无读不懂之理!
张亮基冥思苦想的时候,青麟在自己的中军大帐又已经开喝了。
得了实授,又见武昌周围的确没了太平军的踪影,青麟高奏凯歌班师回到武昌。
进省城开印视事的第二天,青麟既不部署防务,也不巡查政务,而是在巡抚衙门的大方厅里,大摆酒宴,正式迎娶自己的第二十三房如夫人。
张亮基见青麟越闹越不成样子,便想把他请进总督衙门,规劝、申斥他几句,要他收敛一些。但听了左宗棠的一番话后,张亮基不仅打消了原来的想法,还派了名长随,备了份厚礼,送进了巡抚衙门。
左宗棠这样说道:“制军试想,强抢民女这是多大的事?尤其是湖北全省未靖之时。您老参折递进京师,朝廷又是怎么办的?不仅未向青麟问罪,还赏穿了黄马褂、予骑都尉世职、实授了湖北巡抚!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朝廷对青麟是非常信任的!”
张亮基插话道:“按理说,青麟是怎样的一个人,上头应该知道啊!任着他胡闹,湖北不是完了吗?”
左宗棠说道:“上头由着他的性子胡闹,他为什么不胡闹呢?您老可别忘了,朝廷著青麟巡抚湖北,可是有更深用意的呀——青麟是满人哪!”
左宗棠一句话点醒了张亮基,张亮基于是才不得不改变了主意。
湖北渐趋稳定,各府、州、县大多处于有衙门无官员状态。按着常理,青麟应该先把各府、州、县的官员选派到任,腾出手来再干别的勾当。青麟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不做,先忙着迎娶如夫人呢?青麟自有青麟自己的主意。
外人可能永远都不会想到,青麟这么做,其实就是为了往各府、州、县派署员缺寻找合适人选。
酒宴过后的第二天,青麟就把四名管账师爷都叫到大厅里,开始对礼单重新登记。
送银子的,二万两的归一类,一万两的归一类,不足一万两的另归一类。这件事由两名师爷负责;另一名师爷则专门按银子的多少负责排序;最后一名师爷则登记礼品,同时负责对礼品估价。
长条桌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银票,地上则堆放着各色礼品。
青麟端坐案前喝茶监视,四名师爷忙得是顺脸淌汗。
很快,打外面递进来一张簿子。打开一看,正是青麟早饭前饬命布政使开出的各府、州、县员缺名额。
按大清官制,巡抚抓总,向下面派署员缺本是布政使具体办理的事。但湖北布政使是名汉员,所有布政使该干的事,青麟早有话下来:不准他私自做主。所以,青麟做巡抚这段时间,湖北布政使是大清各省布政使当中最轻闲的布政使。
各府、州、县员缺名额到手后,青麟按着官位的大小、轻重,一一排列出来,并从上到下,都用笔打了记号。第一名的后面标了个十字,十万两的意思,这是首府;第二名的后面标的是八,是八万两的意思。以此类推,从十万两一直到三千两,整整开列了四大页纸。青麟做这些事情时,绝不允许别人插手,也不准别人看,连自己的家人也时时提防,怕别人背着他干勾当。
青麟做起这事是非常认真的,几近一丝不苟。
青麟忙完这些,师爷们也正好把收受的银数和礼品清理出来,很恭敬地呈给青麟。
青麟浏览送礼名单时,负责礼品的那位师爷,留着两撇短胡子,两手托着个金佛像,迈着方步来到案前,对青麟很小心地说道:“禀抚台大人,送这佛像的人叫李堂崖,是个候补知府。小的吃不准他这金佛,到底能值多少银子,所以没有登记。”
师爷话此,把佛像很小心地放在青麟的眼前,后退一步说:“这个,恐怕得劳动大人亲自估一估了。”
青麟用手拿起佛像细细看了看,又眯起眼睛用手上下掂了掂,沉思了一下,便把佛像放下,对师爷说道:“你到账房把老孙叫来,他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师爷哈一下腰,迈着方步走出大厅。
青麟口里的老孙是青麟的三管家,同时兼替青麟鉴定古董的差事,很受青麟器重,衙门里的师爷也都拼命巴结他。
但这老孙是个很贪婪的人。青麟最初署理湖北巡抚时,有候补官员想给自己头上捞个红点子,知道青抚台不仅喜欢银票,也钟爱古董,便花银子托人从古董行、古玩店,买上一两件器物,送进府里。起始,送东西的人不知道青府的规矩,以为东西送进去便万事大吉了。实际情形却不是这样。但凡送进府里的古董,都要经过老孙看上两眼,估出个价格后,才能存入库房。而青麟,则根据老孙报出的价码,来决定送东西人的缺分大小、长短。
据传,青麟在这方面是很讲义气的。不像有些大员,东西、银子照收不误,但缺分仍很难拿到手。银子无论多少,东西亦无论大小,只要送了,青麟就一定能给你个缺分,只是任期长、短有别罢了。
据说那年有个在湖北候补了多年的道台,因一直捞不到差事,已是穷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连老婆和他自己的几件像样的衣服都送进了当铺换饭吃。
就是这个穷道台,一日赌钱赢了几个,想到自己十几年来,就是因为送不起礼,头上连半个红点子也未捞过。名义上自己是个四品道,实际混得都不如一些未入流滋润。
穷道台想到这里,便咬着牙床子,走到街上,连发了三回狠,买了五斤干果子送进了巡抚衙门。他因为经常来衙门给抚台请安,已与门政大爷混得滚熟。听说他是想孝敬抚台大人东西,倒把门政吓了一大跳,一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二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后来见他果然从背后变戏法似地拎出了一大包东西,这才知道是真的,不由笑着戏谑了两句:“官场真是风云变幻,常人难测——都说您观察大人十几年来廉洁得两袖无风,只有汗水,哪知道转眼就发了!”
穷道台被他说得一时涨红了面皮,一边干笑一边连连道:“你老弟打趣我也够了,替我把东西送进去吧。”
门政用手拎了拎,问:“观察大人,您老送抚台大人的莫非是人参?”
穷道台道:“我能送起人参,也就穷不到这种地步了。是几斤干果子。”
一听是干果子,门政登时翻转了脸皮,不仅不替他送,还让他快走,又恶语相向:“您拿这样的东西,只能送给阿猫、阿狗,却拎到巡抚衙门,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穷道台人穷难免志短,任由门政乱骂,他只是陪笑脸。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施礼作揖,央求把东西无论如何送进去。门政却只是不肯。
两个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偏巧一名文案师爷从上房走出来,问明缘由后,对门政说道:“他老哥大小也是个官,已经说了这么多好话。他现在送不起人参,只能送几斤果子,但大小也算个心意。你把东西替他送进去吧。”
门政却说道:“你大老爷最会说风凉话!我把这样的东西送进去,丢了差事,你大老爷能赔我?”
也是师爷一时心软,听了门政的话,二话不说,拎起东西口里道一句:“观察稍候,我替您拎进去。”
也不知这位好心的师爷是怎么和青麟说的,青麟不仅收下了穷道台的干果子,还把穷道台请进签押房里,很耐心地说了几句话。
青麟是这样说的:“你老弟已经熬成这样,心里还想着上宪,这份情意,本部院领了。但仅靠几斤果子就想弄个差事,不仅在本部院手里没有先例,各省恐怕也不会有。但本部院既然收了老弟的东西,不给老弟个回报,老哥心里又着实不忍。本部院适才查了一下,汉阳县的典史署期到了,新署官需要两天后才能到任。这样吧,本部院一会儿着人去知会藩台,这两天典史就着老弟署理吧。你今儿就得赶到汉阳,否则,这两天署期就没了。”
青麟的最后一句话未及说完,穷道台已经感动得跪到地上了。
这件事,很是为青麟赢得了几分人气。
但青麟却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青麟一日酒后,曾对自己的一位如夫人说了这样一番话:“东西无论多少,他肯送给我,就是我的了。可缺分就不一样了。大也好,小也罢,无论怎么算,都是大清国的。我今天是鄂抚,一省的缺分自然是我说了算。我若离开,自然就别人说了算。随他怎么放缺、卖缺,都与我无干。他送我大东西,我就还他个好些的、长些的缺分;送我小东西,我就放他个小些、短些的缺分。无论怎么算,得便宜的总归是我,送东西的也不吃亏。我这巡抚就能做长久。”
老孙进了青府后,先还比较公道,估出的价格也很靠谱。后来,他见送古董的人越来越多,便开始打自己的算盘。古董进府后,他先不报价格,而是想办法把送古董的那人寻着,自报家门后,再公然声称:“您大老爷送给抚台的古玩,值个什么价钱,全在我的口里放着。百两的货,我舌尖一卷,可能就是千两、万两;也可能就一两不值。”
他起始说这话并没有几个人肯信,时间长了才知道果然如此。
老孙的腰包于是开始鼓起来,不仅为自己暗中捐了一个六品顶子,还给他那个有些痴呆的傻儿子买了个国子监生。
以上说的这些,自然都是青麟以前署理鄂抚时候的事。
不一刻,师爷领着老孙走进官厅子。
老孙穿着簇新的官服,足蹬新换的朝靴,先对着青麟施了个礼,然后才拿起小金佛来,只看一眼,口里便当先“哎呀”了一声。
老孙这一声“哎呀”,不仅把青麟弄得一愣,正在旁边坐着喝茶休憩的几名师爷,也都抬起头来。
青麟见老孙表情有异,不由问道:“老孙,咋了?什么地方不对劲?”
老孙道:“这尊佛像,一眼还真看不出价钱,需要小的拿回房里细细地看上一看。明儿一早,保准给大人个答案。”
老孙话毕,托起佛像就要走。
青麟却冷笑一声道:“老孙哪,你把佛像给本部院放下。本部院有几句话,要讲给你听。”
老孙一愣,有些不知首尾地把佛像放到桌上。
青麟却高喊一声:“来!”
两名在官厅外伺候的戈什哈应声走进来道:“大人有话但请吩咐。”
青麟用手一指老孙道:“把他的顶子摘了,官服扒了!”
两名戈什哈不待青麟把话讲完,便猛虎一般扑向老孙;一人先把老孙一拳打倒,另一人便开始摘顶子、扒官服。两人配合的甚是默契。
老孙大叫道:“大人,小人无罪!”
青麟见老孙已被戈什哈摁住,这才说道:“本部院原本是湖北出了名的青天大老爷,就是你这孬孙,败坏了本部院的好名声。否则,本部院如何要等到现在才得实缺?你这孬孙,你吃我多少,就要吐出多少!本部院该得的银子,你如何半路抽红?银钱上的事,谁敢在本部院面前使诈?除非他不想活了!”
老孙叫道:“大人,您老这话从何说起?小人是何等样人,别人不知,您老应该知道啊!小人自打跟了您老,一直鞍前马后伺候,如何敢对您老怀有二心?大人若听外人瞎嚼舌头,便治小人的罪,小人死都不瞑目!也不服!”
青麟笑道:“本部院在别的事上有时犯糊涂,但在银钱上,从来就没糊涂过!——首县大狱今早刚好修复完成,还没有人犯关进去。老孙哪,念你好歹跟我一场,就拿你垫个底吧。把他押进首县大牢!传本部院的话,着首县严加拷问。这孬孙敢有丝毫隐瞒,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去吧。”
老孙大喊冤枉,又挣扎着想往青麟的身上扑。
一名戈什哈一顿巴掌打过去,登时打的老孙满嘴冒血。
两名戈什哈把老孙生拉硬拽了出去。
“医者之治疮痛,甚者必剜其腐肉,而生其新肉。今日之劣弁羸兵,盖亦当量为简汰,以剜其腐者,痛加训练,以生其新者。不循此二道,则武备之弛,殆不知所底止。自古开国之初,恒兵少而国强。其后兵愈多,则力愈弱;饷愈多,则国愈贫。”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奏稿.议汰兵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