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孙诒睁大双眼,猛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大胆的马黄汤!你死到临头还不招认吗?——狗杀才,你从哪里听来的浑话?快快细细招来!如若动刑,有你苦吃!”
马黄汤瘫倒在地,两腿处眼见湿了一片,显然是尿了出来。
他一边把头磕得咚咚山响,一边嘶哑着嗓子道:“大人开恩,小的全招!小的也是听别人说的呀!他们告诉小的,只要扎了红布条,念了口诀,小的就能过上神仙日子,就能刀枪不入!”
朱孙诒没待他把话说完,便一拍惊堂木,道:“一派胡言!——大刑伺候!”
马黄汤忙道:“大人哪,俺这可真不是胡言哪,真是他们教的呀!”
曾国藩听到这里,已是听出了一身大汗,不由暗自思忖:“有这样的愚民,不要说长毛,就是短毛,也能成事啊!”
曾国藩一边喝茶,一边开始替这大清国担忧起来。
朱孙诒知道再审无用,就一拍惊堂木,大声道:“来人,把这些狗杀才统通押进大牢,听候发落!”
堂下再次喊起高低不等的冤枉声。
退堂后,朱孙诒为难了。有心想让当地地保具结领人,又怕这种事情二次发生;把人派员押往知府衙门,很有可能被驳回县里审理;将这些人定罪,牢房已满,再无关押之所;就地处斩,定然激起民愤,酿成大祸。
朱孙诒一夜未眠。
早起用饭的时候,孺人见他满面愁容,唉声叹气,不由劝道:“奴婢听衙门里的人说,老爷是湖南出了名的能员,如何愁成这副摸样?老爷莫非还在为昨夜的事烦心?关、杀还是放人,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有什么难的?”
朱孙诒打着唉声道:“你哪知道我的苦衷。如果当真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我又有什么可犯愁的?如今不同于以往啊!稍一不慎,就可能酿成大祸端。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孺人却笑道:“湘乡现放着一个大靠山,老爷如何不用?”
朱孙诒瞪大眼睛道:“你是说曾侍郎?他现在可是丁忧啊!”
孺人笑道:“您适才还在说,如今不同于以往。现在这个时候的丁忧,能同从前一样吗?您有了难事,他不会不管的。曾侍郎做过刑部侍郎,刑名上的事,他最懂啊!”
朱孙诒于是打定主意,亲自到白杨坪来向曾国藩请示机宜。
曾国藩捻须沉吟了许久,才一字一顿说道:“朱明府啊,您先说说您自己的主意。这五十四人,您是想放,还是想定罪关押?抑或——”
朱孙诒答道:“回大人话,定罪关押肯定不行。大人可能还不知道,从打粤匪进入我湖南,县大牢早就人满为患了。这五十四人,根本无处关押呀!”
曾国藩点一下头:“明府是说,想让地保具结把人领回去?”
朱孙诒叹口气道:“下官想把头人处斩,其他人罚上几两银子,交地保领回。”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治民以为,这五十四人,尽管不是真的什么长毛,但受长毛蛊惑,又会念长毛的升天口诀,应该按长毛论处。”
朱孙诒猛然一愣:“大人,这些人若按长毛论处,那就得处以斩刑了!”
曾国藩道:“朱明府,治民知道这五十四人,无一人是真长毛!但治民以为,他们虽不是长毛,但更甚于长毛!长毛在粤省起事时一共才几个人?可到了我湖南之后,现在又是多少人?里面有几个真长毛?这个道理,您身为老州县,应该比我这个京官清楚啊!”
朱孙诒勉强抬起头来,苦笑一声道:“大人说的这些,下官也并非不知道。下官只是担心,若将这五十四人按长毛论罪,容易激起事端哪!真闹将起来,靠县里目前的练勇,弹压不住啊!县团练缺枪少炮,人数又少,当真上不得阵哪!”
曾国藩把朱孙诒的担心看在眼里,口里平静地说道:“朱明府啊,您怎么还有顾虑呀——粤匪做乱原本人数有限,何以发展这般猛烈?这里面有几多真长毛?有几多是假长毛?恐拍不难看出。真长毛并不可怕,明火开仗即可——而最可怕的是这些假长毛!如今各地人心不稳,很大原因是这些不是长毛的长毛造成的。治民说句不该说的话,地方清匪同长毛开仗一样,轻视不得呀!——朱父母啊,湘乡是否安定,百姓是否心稳,可全看您的操持了!”
顿了顿,曾国藩又坚定地说道:“非常之期,当用非常之法;不用重刑,不足以安定乡里。”
说到这里,曾国藩见朱孙诒脸部一懔,眼里有些狐疑,便芜尔一笑,随后三角眼一眯,一字一顿接着自已的话茬说道:“申告府宪,将这五十四人斩首示众——若任此风蔓延,不仅湖广不保,天下亦危矣!——孰轻孰重,请朱明府自行斟酌,治民再无二话。”
朱孙诒离开曾府曾国藩书房不一刻,罗泽南便在曾国潢的陪同下急匆匆闯了进来。
一见曾国藩的面,罗泽南急道:“涤生,我听人说,您让朱孙诒将昨儿抓住的那些假长毛砍头?您不该给他出这个主意啊!您糊涂啊!这五十几人,都是湘乡十里八村的百姓。把他们全部砍头,容易激起大祸呀!”
曾国潢也道:“大哥,我曾家要有大麻烦了!”
曾国藩一听这话,忙对曾国潢一瞪眼道:“澄侯,你不得胡说!你快出去让人给罗山沏壶好茶进来。”
曾国潢苦着脸走出去。
曾国藩指了指凳子,对罗泽南道:“罗山,你坐下说话。”
罗泽南坐下后,忧心忡忡地说道:“孟容也以为,您做事一贯缜密,可此次,却有些思虑不周了。您这不是引火烧身吗?您现在不比从前,是个丁忧的侍郎官哪。”
曾国潢这时捧了茶进来,给罗泽南和曾国藩分别斟了一杯,便站到旁边,听两个人讲话。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慢慢说道:“罗山哪,你说的不错,我现在的确是个回籍丁忧的人。按我大清官制,官员丁忧,与百姓无异。不要说我做过什么侍郎,就算做过大学士,也不能越制!更不能参评地方上的事!”
罗泽南想了想,道:“涤生啊,您既然知道这些,怎么还做糊涂事啊!传出去,这白杨坪还想安静吗?湘乡的百姓闹将起来,如何得了啊!官军现在又腾不出手来,仅靠县团练能压住吗?湘乡一闹,湘潭、湘阴也要跟着闹。如此一来,湖南可就完了!湖南不保,湖北还想保全吗?届时,广西、江西、湖广,可就让洪逆连成一片了!”
见曾国藩不言语,罗泽南又小声说道:“长毛此次作乱,来势猛于以往。这一半得力于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一半是因为官府盘剥、欺压百姓太甚。还有,就是朝廷的种族歧视——这满人,有时是太轻视我汉人了!”
曾国潢这时忽然接口道:“大哥,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满人入关,已统治汉人二百余年,好像也该——”
曾国藩不容曾国潢把话说完,便把三角眼一立,猛喝一声:“放肆!不得胡说!有关朝廷大事,岂是该你议论的?洪逆灭孔圣、乱人伦、崇洋教、信上帝,就凭此,凡有良知的读书人,都不能视而不见、坐而待毙!不为朝廷争,也要为孔圣争!我中华几千年之纲常不存,国家根本何在?人心何系?你们以为,洪逆仅仅是想推翻大清朝廷吗?他们是想推翻我中华几千年的历史啊!长毛走一路,杀一路,烧一路。烧了多少本老祖宗留下的好书籍,毁了多少座寺庙、道观!许多古迹,就这样没了!他们这哪里仅仅是要与满清为敌,他们这是在与全中国人为敌呀!他们是真正的一群禽兽啊!”
曾国潢被说得满脸羞红,赶忙诺诺退出去。
罗泽南见话不投机,也只好讪讪地站起身。
曾国藩把罗泽南送到村口方回。
临别,罗泽南小声道:“涤生,您这几日还是小心些吧。长毛围困长沙已经七十余日,省城挺不了几日了。移居何处避兵燹,是到了应该好好想想的时候了。”
曾国藩重重的叹了口气。
从表情上可以看出,曾国藩对怂恿朱孙诒处斩假“长毛”这件事,也颇后悔。
在当日的晚饭桌上,曾国藩悄悄对爹和几个弟弟说道:“外面无论怎样议论长毛,怎样议论大清,我们只能听着,不能着一言。我曾家受大清浩大皇恩雨露,才有今天的气象,非比寻常百姓。澄侯啊,你要理解大哥的心情。大哥在京师虽官至二品,却无日不谨言慎行,惟恐因一言一行,招致别人嫉恨,给自己,给曾家,埋下杀身之祸。其实,罗山说的对,我大清朝廷,是太轻视我们汉人了。但洪逆不该灭孔圣、乱人伦、崇洋教、信上帝呀!他这是把天下所有读书人往死里逼呀!”
曾国潢急忙站起身,道:“大哥说的是,澄侯再也不胡言乱语了。”
曾麟书道:“你们几个,都把大哥的话记在心上。曾家能到今天这一步,不易呀!”
饭后,曾国藩先带着弟弟、妹妹们,一齐来到老母的灵位前依例祭拜焚香,然后才到爹的书房喝茶说话。
纪泽紧紧地用手抓着曾国藩的后衣摆,步步愈趋,一直跟到爷爷的书房。在爷爷的书房,纪泽就站在曾国藩的身后,静静地听大人们说话。
玉英怕纪泽在屋里,大人们讲话不方便,便让纪泽到外面去找弟、妹们玩。纪泽只是不肯。
曾麟书道:“甲三他娘,就让甲三在屋里吧。这孩子,长年见不着他爹,也怪可怜的,就别难为他了,他又不碍什么。”
玉英听了这话,只得走出去。
曾国藩把纪泽拉到面前,用手爱抚地摸着他的头。
曾麟书忽然问曾国藩:“宽一,我听人说,湘阴的左孝廉,把家搬到了山上。是不是真的?宽一你说,省城当真保不住吗?”
曾国藩喝了口茶,道:“爹,粤匪围困省城已达七十几日,想保,当真很难啊!”
曾麟书迟疑了一下说道:“宽一你说,长毛若当真打破省城,他们能来攻打湘乡吗?宽一呀,听南家老三说,你的身子又有些不好?”
曾国藩忙道:“可能是受潮了。不过,贴了膏药,都发出来了,不碍事。爹,您老莫非也想挪动挪动?”
曾麟书长叹一口气道:“爹是怕,长毛打到湘乡,不肯放过你呀。你做过二品侍郎,名头大呀。”
曾国藩沉思了许久才道:“爹,我看不如这样,先给您老寻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我最好不动。”
曾麟书道:“你不动,爹怎么能放心得下呢?宽一呀,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和爹先走。玉英她们妯娌几个,还有孩子,也一块儿走。家里呢,留澄侯他们几个看守。风声紧呢,再走也不为迟。”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说:“爹吩咐的事,儿子自然要照办。但儿子以为,我曾家非同于寻常百姓,是湖南大户。当此长毛肆虐、人心浮动之时,我曾家的一举一动,都为百姓所关注,不能不慎言慎行。省城未破,我曾家一门大小,却当先逃离本邑,势必引起震动。此事一旦传进京师,儿子有多少张口,能说得清呢?”
曾麟书虽老迈,有时难免犯糊涂,但毕竟是读书人,大义还是明了的。曾国藩话未说完,他已知道了儿子的心思,便毅然决然地说道:“宽一,你不用再说了。爹意已决,无论别人怎么样,我曾家都不离开荷叶塘半步。”
曾国藩忙道:“爹又误会儿子的意思了。儿子是说,爹可以先寻个安全的地方住几天,我同澄侯他们几个不动。”
曾麟书道:“宽一啊,你不要以为爹老糊涂了。你不要忘了,爹也是读圣人书长大的。你说的不错,我曾家不是寻常百姓,应该慎言慎行啊!”
曾国藩道:“爹,儿子还有一事要和您老商议。儿子想让萧家孚泗,找上几个人住到家里来。明儿让荆七和南家三哥去一趟县城,买些刀械回来。爹看可使得?”
曾麟书一愣道:“宽一,你让萧孚泗找些人住到家里,不仅要供他们伙食,恐怕还得支给些银两——”
曾国藩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如今谣言四起,风声鹤唳,我们不能不提前设防啊!”
曾麟书犹豫了一下,忽然道:“宽一你说,如果让罗相公调派一些练勇驻扎在村口,是不是更好一些呢?宽一,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湖南已经连续三年歉收。这两年又闹土匪,到处派捐。家里实在拿不出闲钱啊!”
曾国藩摇头道:“县里的团练是乡绅们捐银设立的,保得是一县的平安,我曾家怎好私用呢?”
曾麟书小声道:“宽一,爹听说,王璞山身为练勇管带,他的家里,就派了五十几人保护。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丁忧侍郎啊!”
曾国藩笑笑没有言语。
曾麟书揣不透儿子的心思,只好道:“爹老了,以后家里的事,你就看着办吧。”
第二天,曾国藩便打发人,把戚亲萧孚泗叫到家里,嘱其代找几个人,住家里供护宅之用。
萧孚泗闻听大喜,当日就和自己的徒弟李臣典会在一处。
萧孚泗是白杨坪出了名的莽汉,平生不喜农事,专好舞枪弄棒,练就了一身好武艺。李臣典拜萧孚泗为师,也以打打杀杀为快事。萧、李二人并不被乡里人看好,说其不务正业。
这两个不务正业的人连同五位找来的后生,现在成了曾家的护院。
“澄弟办贼,甚快人心。然必使其亲房人等知我家是图地方安静,不是为一家逞势张威,庶人人畏我之威而不恨我之太恶。贼既办后,不特面上不可露得意之声色,即心中亦必存一番哀矜的意思。诸弟人人当留心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家书.寄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