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郁达夫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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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蜃楼(二)  

沿湖滨走了一段,在这岁暮天寒的道上,也不曾遇到几多的行人;直等走上了斜贯东西的那条较广的马路,逸群才叫到了一乘黄包车坐向俗称大英医院的广济医院中去。

医院里已经是将近中午停诊的时候了,幸而来求诊的患者不多,所以逸群一到,就并没有什么麻烦而被领入了一间黑漆漆的内科诊疗室里。穿着白色作业服的那位医士,年纪还是很轻,他看了逸群的这种衣饰神气,似乎也看出了这一位患者的身分,所以寻问病源症候的时候他的态度也很柔和。体热测验之后,逸群将过去的症状和这番的打算来杭州静养,以及在不意之中受了风寒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医生就教他躺下,很仔细地为他听了一回。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约莫听了有十多分钟的样子,医生就显示着一种严肃的神气,跟逸群学着北方口音对他说:

“你这肺还有点儿不行,伤风倒是小事,最好你还是住到我们松木场的肺病院里去吧?那儿空气又好,饮食也比较得有节制,配药诊视也便利一点,你以为怎么样?”

逸群此番,本来就是为养病而来,这医院既然有这样好的设备,那他当然是愿意的,所以听了医生的这番话,他立刻就答应了去进病院。问明了种种手续,请医生写了几张说明书之后,他就寻到会计处去付钱,来回往复了好几次,将一切手续如式办好的时候,午后也已经是很迟,他的身体也觉得疲倦得很了,这一晚就又在湖滨的饭店里留了一宵宿。

一宵之内,西湖的景色完全变过了。在半夜里起了几阵西北风,吹得门窗房屋都有点儿摇动。接着便来了一天霏微的细雨,在不声不响的中间,这冷雨竟化成了小雪。早晨八点钟的光景,逸群披衣起来,就觉得室内的光线明亮得很,虽然有点冷得难耐,但比较起昨天的灰暗来,却舒爽得多了。将西面的玻璃窗推开一望,劈面就来了一阵冷风,吹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痉。向湖上的四围环视了一周,他竟忘掉了自己的病体,在窗前的寒风里呆立住了,这实在是一幅灵奇的中国水墨画景。

南北两高峰的斜面,各洒上了一层薄薄的淡粉,介在其中的湖面被印成了墨色。还有长堤上,小山头,枯树林中,和近处停泊在那里的湖船身上,都变得全白,在反映着低云来去的灰色的天空。湖塍上远远地在行走的几个早起的船家,只象是几点狭长的黑点,默默地在这一块纯白的背景上蠕动。而最足以使人感动的,却是弥散在这白茫茫打成一片的天地之间的那种沉默,这真是一种伟大而又神秘的沉默,非要在这样的时候和这样的地方是永也感觉不到的。

逸群呆立在窗前看了一回。又想起了今天的马上要搬进病院去的事情,嘴角上就微微地露出了一痕自己取笑自己的苦笑。

“这总不是天公送我进病院去的服色罢?”因为他看到了雪,忽而想起了一段小说里说及金圣叹临刑那一日的传说。这一段传说里说,金圣叹当被绑赴刑场去的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从狱里出来,看见了满街满巷的白雪,就随口念出了一首诗来说:“天公丧父地丁忧,万户千门尽白头,明日太阳来作吊,家家檐下泪珠流。”病院和刑场,虽则意义全然相反,但是在这两所地方的间壁,都有一个冷酷的死在那里候着的一点,却是彼此一样的,从这一点上说来,逸群觉得他的联想,也算不得什么不合情理。

那位中年的茶房冻红了鼻尖寒缩着腰走进他的房里来的时候,逸群还是呆呆鹄立在窗口,在凝望着窗外的雪景。

“陈先生,早呵,打算今天就进松木场的肺病院去么?”茶房叫着说。

逸群回过身来只对他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他一句话,一面看见了这茶房说话的时候从口里吐出来的白气,和面盆里水蒸气的上升,他自己倒同初次感得似的才觉着了这早晨的寒冷,皮肤上忽而起了一层鸡栗,随手他就把开着的那扇房门关上了。

在房间里梳洗收拾了一下,付过了宿账,又吃了一点点心,等黄包车夫上楼来替他搬取皮箧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坐在车上,沿湖滨向北的被拉过去,逸群的两耳,也感到了几阵犀利的北风。雪是早已不下了,可是太阳还没有破云出现,风也并不算大,但在户外走着总觉得有刀也似的尖风刺上身来,这正是江南雪后,阴冻不开的天气,逸群默默坐在车上,眼看着周围的雪中山水,却想起了有一次和诒孙在这样的小雪之中,两人坐汽车上颐和园去的事情。把头摇了几摇,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他的满腔怀忆,只缩成了柳耆卿的半截清词,在他的哑喉咙里轻轻念了出来:

一场寂寞凭谁诉!

算前言,总经负。

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松木场在古杭州城的钱塘门外,去湖滨约有二三里地的间隔。远引着苕溪之水的一道城河,绕松木场而西去,驾上扁舟,就可以从此地去西溪,去留下,去余杭等名胜之区。在往昔汽车道未辟之前,这松木场原是一个很繁盛的驿站码头,现在可日渐衰落了。松木场之南,是有无数青山在起伏的一块棋盘高地,正南面的主峰,是顽石冲天的宝叔塔山——宝石山——,西去是葛岭,栖霞岭,仙姑,灵隐诸山,游龙宛转,群峰西向,直接上北高峰的岭脊,为西湖北面的一道屏障。宝石山后,小岗石壁,更是数不胜数。在这些小山之上,仰承葛岭宝石山的高岗,俯视松木场古荡等处的平地,有许多结构精奇的洋楼小筑,散点在那里,这就是由一位英国宣教师募款来华,经营建造的广济医院的隔离病院。

陈逸群坐在黄包车上,由石塔儿头折向北去,车轮顺着坂道,在直冲下去的中间,一阵寒风,吹进了他的本没有预防着的口腔鼻孔。冷风触动了肺管,他竟曷吓曷吓地咳了起来,喉头一痒,用手卷去一接,在白韧的痰里,果然有几丝血痕混入了。这一阵咳,咳得他眼睛里都出了眼泪。浑茫地向手卷上看了一眼,他闭上眼睛,就把身体靠倒在洋车背上,一边在他的脑里又乱杂地起起波涛来了。

“这一个前兆,真有点可怕。漫天的雪白,痰里的微红,难道我真要葬在这西湖的边上了不成?……唉,人谁能够不死,死的迟早,又有什么相干,我岂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丈夫!……可是,可是,象我这样的死去,造物也未免有点浪费,我到今日非但事业还一点儿也没有做成,就是连生的享乐,生的真正的意味都还没有尝到过。……啊,回想当时从军出发的那一腔热忱,那一种理想,现在到了生死之际量衡起来,却都只等于幻薄的云烟了!……本来也就是这样的,我们要改革社会,改革制度,岂不是也为了‘生’么?岂不是也为了想增进自我及大众的生的福裕么?‘生’之不存,‘革’将焉用?……罢了罢了,啊啊,这些事情还去想它作甚?我还是先求生罢,然后再来求生之享乐……”

许多自相冲突的乱杂的思想,正在脑里统结起来的时候,他的那乘车子,也已经到了松木场肺病院山下的门口了。车夫停住了车,他才睁开眼来,向大门一望,原来是一座两面连接着蜿蜒的女墙的很雅致的门楼。从虚掩在那里的格子门里望去,一层高似一层是一堆高低连亘的矮矮的山岗。在这中间,这儿一座那儿一点的许多红的绿的灰色的建筑物,映着了满山的淡雪和半透明的天空在向他点头俯视。他下车来静立了一会,看了一看这四周的景物,一种和平沉静的空气,已经把他的昏乱的头脑镇抚得清新舒适了。向门房告知了来意,叫车夫背着皮箧在后面跟着,他就和一位领导者慢慢地走上了山去,去向住在这分院内的主治医生,探问他所应住的病室之类。这分院内的主治医生,也是一位年青的医士,对逸群一看,也表示了相当的敬意。不多一忽,办完了种种手续,他就跟着一位十四五岁的练习护士,走上西面半山中的一间特等病室里去住下了。

这病室是一间中西折合的用红砖造就的洋房,里面包含着的病房数目并不见多,但这时候似乎因为年关逼近的缘故,住在那里的患者竟一个也没有。所以逸群在东面朝南的那间一号室里安顿住下,护士与看护下男退出去后,只觉得前后左右只充满了一层沁人心脾的静寂。一个人躺睡在床上,他觉得仿佛是连玻璃窗外的淡雪在湖里融解的声音都听得出来的样子。因为太静寂了,他张着眼向头上及四面的白壁看看,在无意中却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觉得仿佛在这些粉白的墙壁背后,默默地埋伏着有些怪物,在那里守视着他的动静的样子。

将近中午的时候,主治医生来看了他一次,在他的胸前背后听了一阵,医生就安慰他说:

“这病是并不要紧的,只教能安心静养就对了。今天热度太高,等明后天体热稍退之后,我就可以来替你打针,光止止血是很容易的,不过我们要从根本的治疗上着想,所以你且安息一下,先放宽你的心来。”

主治医生来诊视过后不多一忽,先前领他来的那位护士送药来了。这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护士,对逸群仿佛也抱有十分的好感似的,他料理逸群把药服后,又在床前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了。

“陈先生,你一个人睡在床上,觉得太寂寞么?”他说。

“嗳,寂寞得很。你有空的时间没有?有空请你时常来谈谈,好陪陪我。”

一边说着逸群就把半闭的眼睛张了开来,对少年注视了一下。看到了这少年的红红的双颊,墨样的瞳神,和正在微笑的那一双弯曲的细眼,他似乎把服药后正在嘴里感到的那一种苦味忘记了。这一张可爱的小小的面形,他觉得是很亲很熟的样子,可是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呢,他却想不起来了。看了这少年的无邪的微笑,他也马上受了他的感染,脸上露出了一脸孤寂的笑容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笑着问他。

“名字叫作志道,可是他们都叫我小李的。”

“你姓李么?”

“是的。”

“那么我也就叫你小李,行不行?”

“可以的,陈先生,你觉得饿了没有?”

“饿倒不饿,可是刚服过药,嘴里是怪难受的,有什么牛奶之类,我倒很想要一杯喝。”

“好,我就去叫看护下男为你去煮好了来。”这少年护士出去之后,房里头又全被沉默占领了去。这一回逸群可不感到恐怖了,因为他在脑里有了一种思索的材料,就是这位少年仿佛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那一个问题。想了半天,然而脸上红了一红,眼睛里放出了一阵害臊的微光,他却把这护士的容貌想出来了,原来中学时代的他的一位好友,是和这小李的面形一样的。

小雪之余,接着就是几天冬晴的好天气,日轮绕大地回走了几圈,包围在松木场一带的空气,又被烘得暖和和同小春天一样。逸群在进病院后的第八天上完全退了热,痰里的血丝也已止住,近来假着一枝手杖的力,他已经能够走出房来向回廊上及屋外面去散步了。病院生活的单调,也因过惯了而反觉得舒适,一种极沉静的心境,一种从来也没有感到过的寂灭的心境,徐徐地征服了他的焦躁,在帮扶他走向日就痊快的坦道上去,他自己也觉得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位遁世的修道士的样子。

早晨一睁开眼,东窗外及前室的回廊上就有嫩红洁静的阳光在那里候他,铃儿一按,看护他的下男就会进来替他倒水起茶,梳洗之后,慢慢的走上南面的回廊,走来走去走一二遍,脚力乏了,就可以在太阳光里,安乐椅上坐躺下去。前面是葛岭的高丘和宝石山的石垒;初阳台上,这时候已经晒满了暖和的朝日,宝石山后的开凿石块的地方,也已经有早起的工人在那里作工了。澄清的空气里,会有丁丁笃笃的石斧之声传来,脚下面在这病院的山地与葛岭山中间的幽谷里间或有一二个采樵的小孩子过去,此外就是寂静的长空,寂静的日脚,他坐在椅上,连自己的呼吸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不多一忽,欢乐轻松的小李的脚步声便会从后面进出的通用门里响近前来,替他量过热度,换过药水,谈一阵闲天,就是吃早餐的时刻了。早餐过后,在回廊上走一二遍,他可以动也不动地在那张安乐椅上坐躺到中午。吃完午饭,量过热度,服过药,便上床去试两三小时的午睡;午睡醒来,日脚总已西斜,前前后后的山色又变了样子,他若有兴,也可以扶杖走出病室,向病院界内的山道上去试一回小步;若觉得无力,便仍在那张安乐椅上坐下,慢慢的守着那铜盘似的红日的西沉。晚饭之后,在回廊上灰暗的空气里坐着,看看东面松木场镇上的人家的灯火,数数苍空里摇闪着的明星,也很可以过一二个钟头的极闲适极快活的时间,不到八点钟就上床去睡了。

这就是逸群每日在病院里过着的周而复始的生活。因为外面的生活方式这样的单调刻板化了,所以他的对外界的应付观察的注意全部,就转向了内。在日暖风和的午后,在澄明清寂的午前,沉埋在回廊上的安乐椅里他看山景看得倦了,总要寻根究底的解剖起自家过去的生活意思来。

“自己的一生,实在是一出毫无意义的悲剧,而这悲剧的酿成,实在也只可以说是时代造出来的恶戏。自己终竟是一个畸形时代的畸形儿,再加上以这恶劣环境的腐蚀,那些更加不可收拾了。第一不对的,是既作了中国人,而偏又去受了些不彻底的欧洲世纪末的教育。将新酒盛入了旧皮囊,结果就是新旧两者的同归于尽。世纪末的思想家说:——你先要发见你自己,自己发见了以后,就应该忠实地守住着这自我,彻底地主张下去,扩充下去。环境若要来阻挠你,你就应该直冲上前,同他拼一个你死我活,All or Nothing!不能妥协,不能含糊,这才是人的生活。——可是到了这中国的社会里,你这唯一的自我发见者,就不得不到处碰壁了。你若真有勇气,真有比拿破仑更坚忍的毅力,那么英雄或者真能造得成时势也说不定,可是对受过三千年传统礼教的系缚,遵守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脉相传的狡诈的中庸哲学的中国人,怕要十个或二十个的拿破仑打成在一起才可以说话。我总算发见了一个自以为的自我了,我也总算将这自我主张扩充过了,我并且也可以算冲上前去,与障碍物拼过死活了,但是所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大约就是在这太阳光里的这半日的静坐罢?……啊啊,空,空,空,人生万事,终究是一个空!”

想来想去,想到了最后的结论,他觉得还是这一个虚无最可靠些。尤其是前天的早晨,正当坐在这回廊上享太阳的时候,他看见东面的三等病室里有两三个人抬出了一个用棉被遮盖好的人体来,走向了山下的一间柴棚似的小屋;午饭前小李来替他量过热度诊过脉搏后,在无意中对他说:

“又是一个患者dead了,他昨天晚上还吃两碗饭哩!”这一句在小李是一点儿也不关紧要,于谈笑之间说出来的戏言,倒更证实了他每次所下的那个断案。

“唉,空,空,空,人生万事终究是一个空!”

这一天午后,他坐在回廊上,也同每次一样的正想到了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忽而听见小李在后边门外喊着说:

“梅先生来了!”

接着他就匆匆跑进了逸群的病室,很急速地把他的房间收拾得整整洁洁。原来这梅先生就是广济医院的主宰者,自己住在城里,当天气晴快的午后,他每坐着汽车跑到这分院里来看他的患者的。

不多一会,一位须发全白的老人,果然走到逸群的病室里来了。他老先生也是一位机会与时代偶尔产下来的幸运儿,以传教行医,消磨了半生的岁月,现在是已经在这半开化的浙江省境内,建造起了他的理想的王国,很安稳快乐地在过度他的暮年余日了。一走进房,他就笑着问逸群说:

“陈先生,身体可好?今天觉得怎么样?”逸群感谢了一番他垂问的盛意,就立起身来走入了起坐室里请他去坐。他在书桌上看见了几册逸群于暇时在翻读的红羊皮面的洋书,就同发见了奇迹似的向逸群问说:

“陈先生,你到过外国的么?”

“嗳,在奥克司福特住了五年,后来就在欧洲南部旅行了两年的光景。”

听了逸群的这一个学历,他就立刻将那种应付蛮地的小孩子似的态度改过,把他的那个直挺挺有五尺多高的身体向沙发上坐了下去。寻问了一回逸群的身世和回国后任事的履历,又谈了些疾病疗养上的极普通的闲天,他就很满足似地立起身来告辞了。临行的时候,握住了逸群的手,他又很谦虚地招请他说:

“前面葛岭山上,我也有几间房屋起在那里,几时有空的时候,我要来请你过去吃茶去。象这一个样子下去,那不消多少时候,你的身体就完全可以复原的,让我们预备着你退院的时候的祝贺大会罢!”

说着他又回顾了一眼立在廊下恭候着他的那位主治医生,三人就合起来大笑了一阵。

逸群自从受了这一回院主的过访以后,他的履历就传遍了这一区山上的隔离病院,上上下下的人大家都晓得这陈先生是一位北洋道台的公子,他是到过外国,当过大学堂的教师,做过官的。于是在这山上的几处隔离病室里住着的练习护士们,拿了英文读本文法书来问字求教的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听他们谈谈,逸群对这病院里的情形内幕也一天一天地熟悉起来了。

关于这病院的内幕消息里面,有一件最挑动逸群的兴味的,是山顶最高处的那间妇女肺病疗养处清气院的创立事件。这清气院地方最高,眺望得也最广,虽然是面南的,但在东西的回廊上及二层楼的窗里远看出去,看得见杭州半城的迷离的烟火,松木场的全部的人家,和横躺在松木场与古荡之间的几千亩旷野;秦亭山的横空一线,由那里望过去,更近在指顾之间,山头圣帝庙的白墙头当承受着朝阳熏染的时候,看起来真象是一架西洋的古画。这风景如此之美的清气院,却完全是由一位杭州的女慈善家出资创立的,听他们说,她为造这一间清气院,至少总也花去了万把两的银子。

有一天午后,天气仍旧是那么的晴快,逸群午睡醒来,很想走上山顶,到这一间清气院的附近去看看北面旷野里的风景,正好小李也因送药到他那里来了,他们两人就慢慢地走出了病室,走上了那条曲折斜通山顶的小道。太阳已经西斜到和地面成一只锐角的光景,松木场的人家瓦上,有几处已经有炊烟在钻起来了。两人在一处空亭里立了一会,看了些在后面山下野道上走路的乡民和远处横躺着的许多洁净的干田,就走入了一条侧路,走向了清气院的门前。一到了清气院的门口,小李就很急速的抽出了他那只被逸群捏住的手,三脚两步的跨上了这女病室的台阶,走入了有许多青年妇女围立在那里的那间楼下的大厅。逸群在半路上立定了脚,朝这一群妇女围立着的中心处一看,也不知不觉的呆住了。靠近桌子立在这些妇女们的中间,手里拿着了许多衣料罐头食物之类,在分送给大家的那一位女主人公,原来就是那一天他在西泠印社里看见过的那个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妇。她对黑的颜色,似乎是特别喜欢的样子,今天穿的仍旧是一件黑色天鹅绒的长褂。

小李从人丛中挤了进去,向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鞠躬礼,向一位中老的看护妇长也打了一个招呼,似乎很轻很轻的说了几句什么话,就把目光掉转,回头来向外面立在夕阳影里的逸群看了一眼。那位黑衣少妇,也和小李一道的把目光注向了外面,同时围立在那里的许多妇女也都掉转了头,看向了逸群的身上,他倒一霎时不由自主的害起羞来了,一转瞬间竟把他那张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正在进退维谷,想举起脚步来走开的时候,那位少妇却拉了小李的手走出到了大厅外的回廊上面,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说:

“是陈先生么?我已经听见梅先生说起过了,等一会我就来看你,那间病室里我从前也住过的。”

不知所措的逸群只觉得听到了一段异常柔和异常谐合的音乐,头脑昏得利害,耳根烧得火热,她说的究竟是几句什么话,和自己对她究竟回答了几句什么等,全都记不起了。伏倒了头从小道上一个人慢慢走回病室来的中间,在他的眼前摇映着的只是一双冷光四射同漆皮似地黑晶晶发亮的眼睛,与从这眼睛里放出来的一痕同水也似的微波。他一个人象这样的昏乱地走了不久,后面小李又跑着追上来了。小李的面色,也因兴奋之故涨得红红。一面拉住了逸群的手走着,一面他就同急流似的说出了一大堆话来。

“她就是那位大慈善家康太太呀!每年冬天过年的时候,她总要来施舍一次的,不但对男女老幼的贫苦患者,就是对我们也都有得分到的。她家里很有钱,在上海杭州开着十几家银行哩。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清气院就是由她一个人出资捐造的,她自家也曾患过肺病来着,住的就是你现在住的那一间房,所以她对肺痨病者是特别的有同情,特别的肯帮助的。每年她在我们这里捐助的药钱和分送的东西,合算起来怕也得要几千块钱一年哩。在葛岭山上她还有一间很好的庄子在那里,陈先生,几时我同你去玩去,从这里的后门走出,过栖霞岭走上去是很近的。她说她还要上你这边来看你哩。我们快回去把房间收拾收拾,叫下男去烧好茶来等着罢。陈先生,我们快走,快走,快走回去!”

被他这么一催,逸群倒也自然而然的放快了脚步。回到了病室,把散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叫下男预备好了一点茶水,他就在沙发上坐下,在那里细细地咀嚼起那天和她初次见面时候的事迹来了。小李看了逸群的沉默的样子,看了他那种呆呆地似在沉思的神气,却觉得有点奇怪起来,所以也把自己的兴奋状态压了下去,镇静地问他说:

“陈先生,你又在那里想什么了?她怕就要来了呢!”

逸群听了这小孩的一种似在责备他的口气,倒不觉微微地笑破了脸。对小李看了一眼,他就有点羞缩似的问她说:

“小李,你晓得这一位康太太的男人,是干什么的?”

“说起康承裕这三个字,杭州还有哪一个不知道他是一位银行老板呢!”

“你看见他过的么?”

“怎么会不看见过啊。”

“他多大年纪了?”

“那我可不晓得。”

“有胡须么?”

“嘴上是有几根的,可是并不多。”

“是穿洋服的么?”

“有时候也穿,尤其是当他从上海回来的时候。”

“噢,那么我倒也看见过他了。”

“嗳,你怎么会看见他呢?”

“我是在西湖上遇见他的。”

两人坐在沙发上这样的谈了半天,那位康太太却终究没有到来。小李倒等得心急起来了,就立起了脚跳了出去,说是打算上麻疯院及主治医室等处去探问她的究竟是走上了什么地方去的。

松木场广济分院的房屋,统共有一二十栋。山下进门是一座小小的门房,上山北进,朝东南是一所麻疯院兼礼拜堂的大楼。沿小路向西,是主治医师与护士们的寄宿所。再向西,是一间灰色的洋房,系安置猩红热虎列剌等患者的隔离病室。直北是厨房,及看护下男等寄宿之所。再向西南,是一所普通的肺病男子居住的三等病房。向西偏北的半山腰里,有一间红砖面南的小筑,就是当时陈逸群在那里养病的特等病室。再西是一所建筑得很精致很宽敞的别庄式的住屋,系梅院长来松木场时所用的休息之处。另外还有几间小筑,杂介在这些房屋的中间。西面直上,当山顶最高的一层,就是那间为女肺病患者所建的清气院了。全山的地面约有二百余亩,外面环以一道矮矮的女墙,宛然是一区与外界隔绝的小共和国。

逸群一个人在那间山腰病室的起坐室里守候着康夫人的来谒,时间已经挨得很久了,小李走出去后,他更觉得时间过去的悠长,正候得有些不耐烦起来的时候,小李的那双轻脚却又从后面门里跳跑了进来。还没有跑到逸群的那间病室门口,他右手擎着了一只银壳手表,就高声叫着说:

“陈先生,你瞧你瞧,这是康太太给我的!”笑红了脸,急喘着气,走到了逸群的身边,他的左手又拿出了一张名片来。名片上面印着康叶秋心的一行小号宋字,在名片的背后,用自来水笔纤细地写着说:

“今天因为还要上麻疯院去分送东西,怕时间太晚,不能来拜访了。明天下午三时,请你和小李同来舍间喝茶,我们可以来细谈谈病中的感想。”

小李把名片交给逸群看后,脸上满堆着欢笑,还在一心玩弄那只手表。等逸群问他康太太另外还有什么话没有的时候,他才举起头来对逸群说:

“康太太请你明天去喝茶,教我陪了你同去,她已经向主治医生为我请好假了。她说今天因为还要上麻疯院去,怕是来不成的。”

“康太太的家里,你喜欢去么?”

“为什么不喜欢呢?那儿景致又好,吃的东西又多,还有留声机器听。”

“那么明天你就非去不可,我可是有点怕,怕走多了路。”

“怕走多了路?从后门出去是很近的,并且路也好走,并不是山路。康太太明天在候着你的,你不去可不行哪。”

“好,到了明天再说罢。”

这时候太阳已经在清气院的西边隐没了下去,天上四周只充满了一圈日暮的红霞.晚风凉冷,吹上了逸群的兴奋得微红的两颊,病室里的景象也灰颓萧索起来了。听逸群止住了口,小李骤然举起头来向四边一看,也觉着了时候的不早,重订了一遍明天一定同去的口约,他就又拔起双脚,轻轻快快的跳了出去。

被剩落在孤独与暮色里的逸群,一个人在病室里为沉默所包围住的逸群,静听着小李的脚步声幽幽地幽幽地远了下去,消逝了下去,最初的一瞬间他忽而感到了一种内心的冲动,想马上赶出去和小李一道的上麻疯院去探视一回,可是天色晚了,即使老了脸皮走到了麻疯院里,她也未必会还在那里的。况且还有明朝的约会,明朝岂不是可以舒舒服服的上她那里去接近着她和她去谈谈笑笑了么?但是但是,到明朝的午后为止,中间还间着一个钟漏绵绵的长夜,还间着一个时间悠久的清晨,这二十几个钟头将如何的度过去呢?啊啊,那一双深沉无底的眼睛,那一对盈盈似水的瞳神!你这一个踏破铁鞋也无觅处的黑衣女影,今天却会这样偶然的闯到这枯干清秘得同僧院似的病院里来,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一个人在黑沉沉的沙发上坐着,象这样的想想这里,想想那里,一直的想了下去,他正同热病患者似的在开着了眼睛做梦。门外面无声无臭地逼近前来的夜色,天空里一层一层渐渐地浅淡下去的空明,和四围山野里一点一滴地在幽息下去的群动,他都忘记了。直到朝东南的两面玻璃窗里有灼烁的星光和远远的灯火投映进来的时候,他才感到了自己身边的现实世界而在黑暗里睁开了两眼。象在好梦醒后还有点流连不舍似的,他在黑暗里清醒转来以后,还是兀兀地坐着不动,不想去开亮电灯来照散他的幻梦。在这柔和甘美与周围的静悄悄的夜阴很相称的回忆里沉浸得不久,后面的门呀的一响,回廊上却有几声笨重的脚步声到了。

“陈先生,陈先生,你怎么电灯都还没有点上?”

与这几句话同时走进他的病室里来的,是送晚饭来的看护下男。在这松木场的广济分院的别一个天地里,又是一天单调和平的日子过去了。

十一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晓阴,在松木场的山坳里破亮了。空阔的东天,和海湾相接之处,孕怀着一团赭色。微风不起,充塞在天地之间的那层乳样的烟岚,迟迟地,迟迟地,沉淀了下去。大气一澄清,黝苍的天际,便透露出了晴冬特有的它那种晨装毕后的娇羞的脸色,深蓝无底的黛眉青,胭脂浴后的红薇晕,更还有几缕,微明细散,薄得同蝉翼似的粉条云。

觅恨寻愁,在一尺来厚的钢丝软垫上辗转了半夜的陈逸群,这时候也从期待和焦躁的乱梦里醒过来了。一睁开眼,他就感到了一种晴天侵早所给与我们的快感。举头向粉刷得洁白的四壁望了一周,又从床头玻璃窗的窗帷缝里,看取了一线室外的快晴的烟景,他的还没有十分恢复平时清醒状态的脑里,也就记起了昨夜来的记忆。——在不意之中忽而遇到的那一位黑衣的神女,她含着微笑走出到回廊上来招呼他的风情,同音乐似地柔和谐整的她的声气,他自己的那种窘急羞臊得同小学生似的心状,在暮色苍然的病室里鹄候她来访的几刻钟中间的焦急,听说她不来了以后的那一种失望和衷心感到的淡淡的哀愁,随后又是半夜的不眠和从失眠的境里产生出来的种种离奇的幻想,——这许许多多昨夜来的记忆,很快很快的同电影场面似地又在他的刚醒过来的脑里重新排演了一回。因为这前后的情节,实在来得太变幻奇突,而他自己的感情起伏,也实在来得波浪太大了,所以回想起来,他几乎疑信自己还在那里做梦。这一切的一切,都还不免是梦里的悲欢。然而伸出手向枕头边上一摸,一张凉阴阴的长方小片,却触着了他的手指,拿将起来一看,正面还是黑黑的康叶秋心的四个宋字,反面仍旧是几行纤丽的约他于今天午后去茶叙的传言。

“还好还好,这一次的这一位黑衣神女,倒还不是梦里的昙花!”

这样的在脑里一转,他的精神也就抖擞起来了,四肢伸了一伸,又纵身往上一跳,他那瘦长的病后的躯体,便从鸭绒被里起立到了病室的当中。按铃叫了一声看护下男,换上衣服,匆匆梳洗了一下,他拿起立在屋角的那枝白藤手杖,便很轻快地从病室走上了回廊,从回廊走出到了晴光四溢的天空的底下。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高了;薄薄的晨霜,早已化成了万千的水滴,把山中的泥路,湿润得酥软可人。带点辛辣味的尖寒空气,刺激着他的露出在衣外的面部手部,皮肤上起了一种恰到好处的紧缩感觉;溲溜溜一股阴凉的清气,直从他的额头脑顶,贯穿了他的全身。他从低处的山道渐渐地走上山去,朝阳所照射着的地域因而也渐在他的周围扩大了开来,而他的心神全部,也觉得一步一步慢慢地在镇静下去。到了一处耸立在一个小峰之上的茅亭里立定,放眼向山后北面的旷野嘹望了几分钟,他的在一夜之中为爱欲情愁所搅乱得那么不安的心灵思虑,竟也自然而然地化入了本来无物的菩提妙境,他的欲念,他的小我,都被这清新纯洁的田园朝景吞没下去了。

面对着了这大自然的无私的怀抱,肩背上满披着了行程刚开始的健全的阳光,呼吸了几口深呼吸后,他的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的头脑,却使他取得了一种对自己的纯客观的批评的态度。

以自己的经历来论,风花雪月,离合悲欢,也着实经过了不少了。即以对女性的经验来讲罢,远的姑且不论,单讲近的,回国之后在北京游散着的几年之中,除诒孙之外,新的旧的,已婚的未婚的,美的智的,高贵的温柔的女性.也不知曾经接触过了几多,可是自己却从没有颠倒昏乱,完全忘却过自己,何以这一回的与这一个漠不相关的女性,偶尔在歧路上的匆匆的一遇,便会发生出这许多幻想来的呢?难道是自己的病的结果么?然而据主治医生之所说,则不久之后,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安然出院去了。难道是这康叶秋心的财富在诱惑着自己么?可是自己父祖的遗产还未荡尽,虽然称不得巨富,但也尽可以养活自己的一生而有余;并且自己所有的教养,决不会使自己的心性堕落到这一个地步的。那么大约是她的美丽罢,大约是她的肉体的美在挑拨引诱着自己罢?然而这康夫人之美,却又并不是这一类玩弄男子,挑引肉感的妖妇式的美,况且对于这一层自己是曾经受过试验,觉得很有把握的。

对自己的心理的批评分析,到了这里,他却漫然地想起了从欧洲回国的途中的一段浪漫史来。不自觉地再举目向远近四周的田园清景望了一望,他的对于这一段Episode的回忆,尤其是觉得生动而活现了,因为那时候的背景,是热烈浓艳的地中海里的炎夏三伏夜,而眼前的景致,却是和平清静的故国的晴冬。

十二

正当那只法国定期船将到苏彝士河口Port Said的前夜,在回国的途上的陈逸群和许多其他的乘客,却在船上逢迎了法国革命纪念的那一天七月四日。自从马赛出发以来.就招呼认识的那位同船的美国少女,对逸群的态度表情,简直是旁若无人,宛然象从小就习熟的样子。有时候倒弄得饱受着英国的保守的绅土式的教育的陈逸群,反不得不故意寻出口实来避掉她的大胆的袭击。

她的父母本来是德国北部的犹太系的移民,五六十年前跟了他们的祖父移住到蜜士西毕河上流去开垦的时候,那一块北美的沃地,还是森林密聚,人烟稀少的,冷僻到不可思议的地方。而现在却不同了,水陆的交通,文明的利器,都市的美观,农村的建设,无一处不在夸示着它的殷富了。因而贝葛曼(Bergman)的一家,也就成了米西根地方的豪富。然而巨富之家,族种不繁,似乎是天公裁断定的制度,是以由贝葛曼两代的辛苦经营而积下来的几千万财产,只有这一个今年才二十一岁的如花少女冶妮(Jennie)来继承相续。雄心勃勃的她的父亲爱杜华(Eduar)贝葛曼自己,近年来也感到了老之将至了,将所有的事业都交给了可托的管理人后,他自己就带了妻儿,走上了世界漫游的旅途。他们三人的这一回的和陈逸群的同船,原是因为已经看厌了欧洲各大都会的颓废文明的结果,想上埃及内部,非洲蛮地去寻点新奇,冒点小险的。

冶妮贝葛曼,今年二十一岁了。不长不短的她的肥艳的身上,处处都密生着由野外运动与自由教育而得来的结实的肌肉。长圆形的面部,红白相间到恰好的地步,而使她的处女美尤其发挥到极致的,却是那一双瞳神蓝得象海洋似的大眼,与两条线纹弯曲得很的红润的樱唇。本来就把全身的曲线透露得无微不至的欧罗巴的女装,更因为是炎夏半裸的单衣的缘故,她穿在身上的服饰,简直可以把她的肉色都映照得出来。而更是风情别样,不得不教人恼杀的,是在她那顶银丝夏帽下偷逃出来的几圈条顿民族所特有的,金发的丝儿,因为当她举起手来整发的时候,在嫩红的腋下与肉乳的峰旁,时时可以看得出来的,也就是与此同样的几缕浅软的金毛。

大约是因为从小就生长在富庶的环境里的结果罢,到了这一个年龄,按理也应该是稍知稼穑,博通世故的时候了,可是她却还同在大学学窗下的女青年一样,除了寻欢作乐,学媚趋时而外,仿佛是社会的礼义,世间的生活,和她都绝不相干的样子。

在微风邀醉的餐室外面的回廊阴处,举起两手枕抱了头,深深地斜躺上安乐的摇椅,朦胧地远视着地中海里的白日青天,大约映写到她的脑里来的风物人群,总还是那些由好莱坞特的明星等所模制出来的东方众香之国,和又年青又勇敢,又多情又美貌的印度皇子,或老大帝国的最富华最伟大的贝勒与亲王。所以也曾饱受过欧洲近代的教育,面貌也并不十分丑陋,行动举止却又非常娴雅的陈逸群的出现,大约是正适合了她的妖幻的梦境,满足了她的浪漫的嗜好。故而自从马赛出发以来,短短的几日地中海里的行程,竟成了她的演习幻梦里的操练的疆场,而生来就有点胆怯,体格也不十分强健的陈逸群,倒变作了文王囿内,在被追逐的小兔糜鹿了。

太阳在船尾西北的地中海里沉没了下去,深蓝的海面和浅碧的天空,同时都烘染上了一层银红的彩色。从东南面吹上船来的微风阵阵,暗暗地都带着些海水的辛咸,和热带地方特有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浓香酽味,船上的七月四日,又这样的慢慢地晚了。

这一天,冶妮从点心时候起,就拖住了逸群不肯放他走开,直到两人在船栏边看完了落日,她的暴露在外面的臂上胸上微有点感到了凉意,船上头庆祝法国革命纪念的夜宴将就开始的时候,她和他坚约定了今晚的跳舞,眼角唇边满含着了招引他来吮吸的微笑,低徊踌躇,又紧握了一回长时不放的手,才匆匆地分头别去,各回到了自己的舱室里去梳洗更衣,预备赴宴。

在灯光灿烂,肉色衣香交混着的聚餐室里,冶妮当然是坐在逸群的上手,于欢呼健啖之余,他们俩也不晓得干尽了几多杯的葡萄香槟。冷红茶,米果,冰麒麟过后,就是小息的时间了。休息二十分钟之后,跳舞的音乐马上就要开始的。

当小息的中间,逸群也因为多喝了几杯酒的原因,被冶妮的眼角一挑,竟不由自主,大着胆跟她走出了众人还在狂欢大笑的聚餐兼跳舞的厅室,到了清凉洁白的一处离餐室稍远的前甲板的回廊角里。

是旧历的初八九的晚上的样子,半弓将满的新月,正悬挂在船楼西南面的黝苍的天际。轮机仍在继续着前行,不断的海风摇拂在他们的微红的脸上,穿巴黎最新式的、上半身差不多是全裸的夜会服的冶妮,走在他的前面,肩上背上满受了月光的斜照。由他的醉眼看去,她的整个的身体,竟变作了凡尔赛皇宫园里的白石的人儿。他慢慢地走着看着,到后来终于立住了脚,不再前进了。在他的心里真恨不能把这一个在前面蠕动,正满含着烂熟的青春的肉体,生生地吞下肚去。冶妮似乎也自觉到了她在月光下的自己的裸体的魔力了,回头来向他微微地一笑,又很妖媚地点了点头。这一刹那贯流在逸群的血脉里的冷静的血液都被她煽热了,同醉汉似地踉跄向前冲了几步,当他还没有立定的时候,一个柔软得同无骨动物似的微温的肉体就倒进了他的怀里。冶妮向后一靠,她的肥突的后部便紧贴上了他的腹下,一阵浓亵得难耐的奥贡特制的百和香味红濛地喷进了他的鼻空,麻醉了他的神志。注目向自己的鼻下一看,他只看见了一张密闭着眼睛,嘴唇抽动,向后倒粘在他颊下的冶妮的脸。

“冶——妮——……我的可爱——的冶——妮——……”

紧抱住了她的腰部,这样很细很细地拖长叫了一声,他就觉得两条微带着酒气的,同火也似地热烈的嘴唇往上一耸竟吸上他的嘴边来了。

在月光底下,在海浪高头,保住了这样的一个姿势,吸着吻着,他们俩不晓得蹰立了多少时候,忽而朦胧地幽远地Orchestra的乐音就波渡过来了。冶妮突然狠命地钩舌吸了他一口,旋转了身子,捏住了他的右手,张大了眼钉视住他的两眼,就开始移动了起来,逸群也便顺势对抱住了她的腰围和她半走半跳地走回到了跳舞的厅里。

这一晚的酣歌醉舞,一直闹到了午前两三点钟的样子。贝葛曼老夫妇早已回到了自己的舱室里去睡了,而冶妮当跳到了舞兴阑珊的夜半,又引诱着逸群出来,重到了月落星繁,人影全空的那一角回栏的曲处。她献尽了万种的媚态,一定要逸群于明朝也和她们一道,同在Port Said上陆,也和她们同上埃及内部去旅行。她一定要逸群答应她永远地和她在一处作她的伴侣。但这时候,逸群的酒意,也已经有七八分醒了,当他靠贴住冶妮的呼吸起伏得很急的胸腰,在听取她娓娓地劝诱他降伏的细语的中间,终于想起了千创百孔,还终不能和欧美列强处于对等地位的祖国;他又想起了亨利詹姆斯也曾经描写过的那一种最喜玩弄男子,而行为性格却完全不能捉摸的美国的妇人型。

第二天船到了埠头,他虽则也曾送她们上了岸,和她们一起在岸上的大旅馆里吃了一次丰盛的大晚餐,两人之间可终没有突破那最后的一道防线。晚餐之后,她和他同来到了埠头月下,重送她上船去的时候,虽则也各感到了一重隐隐的伤感,虽则也曾交换了几次热烈的拥抱与深吻,但到后来却也终只坚约了后会,高尚纯洁地在岸边各分了手。

原载一九三一年三月——五月《青年界》第一卷第一期至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