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懂得爱情游戏中进攻与防御的平衡尺度。他进退自如,游刃有余。
他太知道女孩子的弱点了,所以能轻而易举地让她们快乐或者痛苦。
他教她数学,送她诗集,关心她的饮食与健康,与她逐渐亲近,让她爱他,心生期待。然后,那晚他发起高烧,借着意识迷糊,拉住她的手,叫她意乱情迷。再然后,他突然疏远她,对她不理不睬,让她忍不住挂念、失落。这种挂念和失落带来更多盼望。她会更爱他。
一定是这样的。他明明喜欢她,却故意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故意和其他姑娘跳舞。他故意来刺激她,好让她爱得痛苦,爱得深刻。
他控制着全局,控制着事态发展的节奏。
他漠视外部世界的一切,只遵循内心的秩序。
他是这样老练的一个人。她怎么赢得了他?
怀着如此推测,她对他怨怼更甚,却又不愿自己沉沦于这怨怼之中。
她对他失望,对自己更失望,却只能一语不发。
舞曲的节奏快起来。她跟随他旋转,舞动。她在想,感情这件事,理智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自以为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了,但那又如何?她爱他,不能自拔。她甘愿输。
她所有的念头,他都能猜到。他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然而他不动声色,只是专注地带着她起舞。暧昧的情愫浮动在空气中。
她在他怀中旋转,旋转,像是要跟随他跌入一个又甜又苦的深渊。
忽然之间,她绊了一跤,失去平衡,几乎跌倒。
他扶住她。她抬起头,猛然间看到他的神情,不由得一震。他眼中的光芒有种慑人的魅力,那么深情、专注,仿佛看透一切。
魅由心生。她觉得他快要摄走她的魂魄,于是慌忙低下头。
跳完一支舞,她已浑身瘫软,仿佛精疲力尽。
自矜必自伤。她终不是他的对手。茶饭不思、夜不成寐、瞻前顾后、进退维谷,太痛苦。她不想再这样忍耐了,只想顺其自然。
是,就算他是个浑蛋,她也爱他,已经没有办法。
3
梦非在舞会上没吃什么东西,回到房间,洗完澡,觉得饿了,便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东西吃。
小店的日光灯开得很亮。她一走进去就看到了席正修在买矿泉水。
他也看到了她,朝她微微一笑。
她感到一阵鼻酸,忽然就崩溃了。他的这种微笑让她无法抵御。她在自己的感情面前无处藏身。他的气场是温暖的,是向她开放的,是迎接她的。她一时恍惚,一时感动,先前的那些心结瞬时就冰雪消融了。
就这样吧,投降吧。她不愿再骗自己,不愿再压抑自己。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他在一起,对他说说话。
她之前想问他,能不能为那天握她手的事情做解释,为这些天来两人之间不理不睬的诡异气氛做解释,为舞会上那一曲温柔做解释,又忽然觉得,全无必要了。一切都在不言中。他眼中的光芒已解释了一切。
她放弃坚守了。她承认自己力量有限,承认自己软弱。
这么多天来,故作冷漠坚强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与他疏远,带给她的只有苦楚。她再也没有力量来抵御这强烈的苦楚。
她决定这一仗输给他。她决定做回自己。
于是,她放下一切顾虑,走到他面前,展颜微笑。她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一张脸清爽剔透,像个瓷娃娃。
他很自然地问她:“吃不吃关东煮?我请客。”
她心口一阵柔软,受宠若惊地看着他。他愉快而和善的样子像个最宠爱她的大哥哥,又像个最温柔的情人。这样好的一个人难道和她打过仗?难道不是她自己疑神疑鬼、自卑情怯?
“快选,想吃什么随便点。我也饿了。”他笑着催她。
她雀跃,恢复成一个快乐的小女孩,在柜台前挑挑拣拣,龙虾丸、墨鱼丸、香菇丸、牛肉丸、蟹肉丸,每一种都想尝试。他买了十多串,装了满满两大杯,淋上番茄酱,又买了两瓶青柠味的气泡矿泉水。
店堂狭窄,窗前一组简易桌椅十分迷你,他身高腿长,坐下不很舒适。她提议坐在外面台阶上吃。
两人拿着食物走到路边台阶坐下,开始分食。
这一刻,她又成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欢喜地享受美味,大吃大嚼,也不顾吃相,鼻尖蹭上了红红的番茄酱。
他看着她,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她含笑佯怒,用手擦擦鼻子,“人就是这点没办法,时不时得照顾肉身需求。饿了吃,吃完又饿,饿了再吃,没完没了。”
他还是笑,“有胃口是一大幸事。”
她想了想,“倒也是。”
她大口吃着,又不住点评道:“龙虾丸味道最好,香菇丸也不错,蟹肉丸肯定放了许多味精,鲜得不像话。”
他笑着说:“我最喜欢墨鱼丸。”
呵,难得听他这么说。原来这么冷淡的一个人也有偏好。
终于恢复交往,她心中感到释然和喜悦。
明明是爱他的,想时时刻刻看到他,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交谈。为什么非要骗自己,骗所有人呢?为什么忍着不找他呢?
就为了看起来成熟,像个大人?
为了像大人一样,心怀城府,保全自尊?
长大是痛苦的,那意味着眼中有泪却不能流下,心中有苦却不能言语。
太累了,还是这样做回自己好。
两人就这样坐在路边吃丸子喝汽水,像一对夜不归宿的小情人。
她心中无限快乐。深夜的小镇街道,有成群结队的不良少年飞快地骑车经过,不知天高地厚地怪笑着,冲她吹几声调皮的口哨。
她嫌恶地瞪他们一眼。他在一旁微笑。
她侧头看他,“你真是个好脾气的人。”
“是吗?”
“是,从没见过你为什么事不高兴,也从没见过你提高声线讲话,即使在戏里也没有,真难得。”
他还是微笑。
她叹口气,“这多好。我最讨厌港台剧里那些咆哮的男主角。”
“你看港台剧?”
“从不看,但广告里插播的预告片,全是鬼哭狼嚎。”
一贯严肃的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也笑。
笑完了她问他:“你喜欢拍戏吗?”
“这是我的工作。”
“那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他沉默了一下,“有时候,有时候。”
“那你什么时候喜欢?什么时候又不喜欢?”
他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丸子吃完了,两人静静地喝着汽水。
少顷,她想起什么,又问:“你认识那个被烧伤的群众演员吗?”
他轻轻摇头,沉吟片刻,“这个行业很残酷。金字塔下面,有太多人不断付出,却始终默默无闻。”
她看着他,“你一定觉得自己幸运,在行业的塔尖。”
他想了想,“神把我放在这个位置,我便做好我的工作。”
她笑起来。是,他的确非常敬业,不仅仅是做好自己的工作,甚至比剧组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努力、勇敢,几乎很少用替身。
她说:“拍电影比我想象的要危险得多。你……不害怕吗?”
他微笑着看着她,像是在问,怕什么?
她说:“就算是你,也要常常被吊在半空,又要潜入水底,或者从火中跑过,还要从马上摔下。”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都已经那么有名气、那么大牌了,为什么还要亲自做那些危险动作?
他完全懂她没说出来的意思,笑道:“生命无常,谁都不知有没有明天。儿时我随父母在非洲生活,与猛兽幼仔亲密接触,从不畏惧。有一次在河边嬉戏,遭鳄鱼袭击,险些丧命。”
他说:“如果当时那只鳄鱼咬到的不是我的腿而是我的脖子,或者我父亲晚来了几秒钟,现在我就不会坐在这里同你说话了。”他微笑着。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他居然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而她从小到大只在画册和电视屏幕上见过鳄鱼。
“你不是一直说,最想要的是自由吗?阻碍你获得自由的最大敌人就是恐惧。总是需要安全感的人,是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的。”他说,“如果背负着恐惧,那就什么事都不要做了。我们在世为人,就要珍惜时光,体验一切,恐惧会捆住你的手脚,让你畏缩不前。恐惧就是浪费生命。”
他又说:“命分贵贱吗?当然不。那么,为什么需要替身演员?如果我本人可以将一个动作完成得更好,为什么还要让别人去冒险?”
她低头沉思,心中无限感动。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听他们说,你去看过他,那个伤者。”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还捐了钱?”
“组里很多人都捐了。”
她叹了口气,“可是,很少有人会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并不真正关心别人,他们只是善于做出关心的样子。”
“是吗?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她看他一眼,语气里装满老练。
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她又叹气,“不过,你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你在意别人的困境。”
“儿时听外婆教诲,要爱人如己。我尽力,但有时也难以做到。”
“爱人如己,出自《圣经》,我知道。还有,要勉励灰心的人,扶助软弱的人,也要向众人忍耐。对待众人,常要追求良善。”她微笑,“你是一个虔诚的人。”
“这些句子并非教条或者口号,而应是一种生活方式。”
“你的意思是,把积极向善的力量糅合到潜意识中?”
“一个人对待世界和人生的方式,由他内在的生命状态决定。内在的生命状态、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以及向善而生的观念,并不是阅读几本书或者领受几则教条便可成的,而是需要慢慢地实践、获知,并积累。”
静默片刻,他又说:“如果缺乏信念,生活只是一段一段的碎片。”
她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心底涌起温暖的感动。
他比她想象中的更美好而有力。他身处一个喧哗庞大而充满诱惑的世俗人间,却保持这样的温和内敛,保持着心底那份安宁自若。
在他身上,她看到觉悟、包容、和平,还有爱。
他是极为稀少而宝贵的人。这是她的直觉。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说道:“我的生活就是一段一段的碎片。我时常对生命意义何在感到迷惘。我们从一出生就被规定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所有人都走千篇一律的道路,读书、考试、毕业、升学,然后工作、结婚,就像完成一项又一项的人生任务。”
“这样能够让父母安心。”他说。
“是,每个人都在为父母而活。”
“父母生养我们。”
她转过脸看着他,“你呢?也为父母而活?”
他一时没说话。
她低下头,“你父母一定为你骄傲。”
他静了片刻,轻声说:“我是孤儿。”
她赫然一怔,抬头看他,静了一会儿,“对不起。”
“没关系。”他微笑,沉默少顷,又说:“我父母从事生化科研。我从小随他们辗转世界各地。九岁那年,在马耳他,实验室爆炸。外婆抚养我长大。”
她心中悲恸,泪意涌上眼眶。他却微笑着,仿佛在说一件小事。毕竟,二十年过去了。时间是良药。
“他们在天上看着你,见你有今日成就,一定宽慰。”
“他们一直期待我成为科学家。”
“你说过,职业无分贵贱。”
他笑笑,“的确。”
她心头涌过一丝伤感,又有惭愧。先前猜度他的心意,以为他向来顺风顺水,因而玩世不恭,什么都不当真,却不知他还有这样坎坷的身世。
她怔怔地想着心事,却听他轻轻岔开话题,“说说你,长大想做什么?”
她想了想,轻叹一声,“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想做什么。”
她说:“我不想像我的父母那样生活,太压抑,太固步自封,只求生活安定稳妥。我时常觉得他们并不相爱,只是在一起过日子而已。父亲工作忙碌,少顾家。母亲疑心重,两人时常争吵。换作是我,这样的婚姻不要也罢。”
他说:“很多无奈,或许等你长大才会明白。”
她苦笑道:“我渴望长大,同时也害怕长大。人越长大就越容易畏惧,畏惧自己的软弱,畏惧世俗的诱惑,畏惧有一天,终于长大,却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一类大人。”
她又说:“我知道,如果不时刻警醒,人是很容易堕落,也很容易放弃的。不知不觉地,我们就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人。我痛恨那种在不知不觉中的消磨和改变,可是没办法,不知怎样阻挡那种堕落。在时间面前,谁都没办法。
“我渴望大的世界、宽广的道路、深厚激烈的感情,哪怕经历危险。就像那首歌唱的,像野兽一样奔跑,风在耳畔呼啸。
“有时我觉得自己走在一条空空的道路上,前前后后都没有人,漫漫黑夜没有尽头,捕捉不到任何光源,也不知何时天才会亮起来。
“虽然我不知道我要的东西是什么,在哪里,但我相信它们一定存在,并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我不能失掉信念。”
路灯下,他看着她皎洁的脸。她澄澈的眼眸中,充满早慧的光芒。
他沉默片刻,轻声低语道:“人生最重要的是信心。要相信,生命里一定有光。没有人会一直在黑暗中行走。”
他又说:“要珍惜当下的每一刻,珍惜心中美好的东西,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也无法夺走的。”
她轻轻点头,心中感激他的诚挚。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可以这样聆听她的心声,并这样耐心地开导她。
他是真的关心她,并懂得她的人。
她垂下眼睛,慢慢微笑。
或许,他就是她生命中的光。
天上月淡星疏。
她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这样一个夜晚。
4
第二天一早,剧组不能开工。前一晚出了一桩大事:二十二岁的导演助理周小宁在舞会上喝了太多酒,醉得不省人事,醒来时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阴暗的楼梯间拐角,裙子被撕破,身上有血迹。
全组震惊。梦非尤为恐惧并后怕,那条楼梯她也经常行走,不敢想象这样的罪恶就发生在身边,更无法接受一个女孩会有如此悲惨的遭遇。
制片方欲压制此事,企图私下调解。但周小宁悲愤难当,宁可丢掉工作,也坚持报警。警方介入调查,问小周,舞会结束后是谁扶她离开?她再三回忆,竟然全不记得,由此怀疑是被人下了迷药。
既然事情出在舞会上,必定是剧组里的人所为。
全剧组人员被逐个盘查。人人都说当时混乱,未曾注意到是谁与小周一同离开。就连和小周同屋的场记亦只说自己在舞会一结束就回到房间,困极入睡,并不知道小周与谁在一起,何时回来。
小镇宾馆没有摄像监控设备,案子破不了。情急下,周小宁苦苦追忆,说是一高大男子对其施暴。警方问,有多高?她回答,一米八以上。
近百人的剧组,一米八以上男性说多不多,却也有二十来名,灯光组、摄影组、美术组、录音组,皆有高大成员。演员组中亦有两名身高超过一米八。就连组里的十来个司机,也有三四名符合标准。甚至,金副导演、费导,以及大明星席正修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
除了逐个排除,别无他法。普通工作人员都住双人标间,几乎每个被怀疑者都有同屋证明其在舞会结束后直接回到房间。费导则在舞会上就喝醉,被金副导演和制片人一起送回了房间。最后仅剩席正修一人缺少人证,因他住的是单间,并无室友,一时无法开脱。
警方问小周,席正修是否有嫌疑?周小宁心中实际清楚没有这样的可能,却仍低头沉默半晌,嘟囔着说:“不太确定。”
不太确定,就是保留那种可能性。
大家都觉得好笑。用那些场务工的粗话说,人家是影帝,要睡什么样的女人睡不到?无数女人倒贴着要给他睡呢,还用得着对女人下迷药再拖到楼梯间?你周小宁有多少姿色?
场工们对导演跟前的女孩子向来有成见,此时很有看好戏的心态。
警方办案不管席正修是不是明星,一切只讲证据。他们要求席正修说出自己舞会结束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他平静地说,去了宾馆对面的便利店买水和消夜。
然后呢?办案人员追问。
然后……他有了一瞬的犹疑。这一瞬的犹疑在所有人看来都稍稍有些反常。照理他不该心虚,为什么要犹豫?
梦非站在一旁,心里有些急。她一时无法理解,席正修为什么犹疑,为什么不简单而果断地告诉大家,那晚他和她一起在便利店门外吃消夜。
停顿持续了两秒,席正修的犹疑仍未结束。这时,梦非忍不住站出来,坦然说道:“我可以证明,席叔叔不是罪犯。”
众人目光惊异地齐刷刷地扫向女孩。
“舞会后,我去便利店买东西,碰到席叔叔,他也在买东西。”梦非说。
“买东西花了多少时间?”办案人员问。
“五六分钟。”
“然后你们就回宾馆了?”
“没有。我们在路边……坐了一会儿。”梦非说着,看了席正修一眼。
“坐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