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渐漫上来,江彬越想越紧张,害怕噩梦的到来。在反复给苏震清和陈淞山打电话的间歇,他差不多把一整瓶酒都灌了下去,来一杯,给苏震清打个电话,再来一杯,再给陈淞山打个电话。每一次江彬都向他们长篇累牍地重复即将落到他身上的种种厄运,每一次他们都试图安慰他,但是效果越来越小。
王欣仪告诉他,今天是他32岁生日,为了让他尽快摆脱阴影,她为他安排了一顿晚宴,还自做主张地请了他不少的朋友。江彬佯装不满:“你请示过我吗?你怎么能这样。现在我不想见任何人,我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其实他在心中暗暗感激欣仪,此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感,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朋友们的关照。
欣仪的反应超出了江彬想象,她竟一把将她老板的头埋进怀中,她心在跳,她丰满的胸部起伏不定,把他的意识震得只剩下一团云雾。良久欣仪才松开他,又送上了一个绵长深情的吻,然后她说:“不要再无理取闹了,一切都会过去。”江彬完全被这个女人的温存征服了,他无法拒绝她的任何安排,被动却很乐意全听她的,这种感觉在美伦身上都没体验过。
那晚一切都很好,江彬收到了一些礼物,就连公司最不起眼的员工也在下班的时候真诚地拥抱了他,祝他生日快乐。江彬感动极了,人间处处是温暖。从办公室出来,江彬看着众员工们嬉闹一团,人群中发出喧哗的声音,就像“轰”的一声他们释放出了一个名叫快乐的大家伙,在走廊上横冲直撞。他的心情慢慢转好。就在这时一位下属突然手指着他,一脸激动地说:“嗨,你是一个幸运的家伙,你知道吗?你有才华,有事业,哈哈,你长得还算英俊。
”江彬冲他假意皱了一下眉头,他咧嘴一笑,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好吧,你非常英俊,你是这个行业最英俊的家伙,哈哈,嗯……但最关键的是,你还有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又漂亮又贤惠,你知道吗,你简直拥有了一切,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羡慕你,他们做梦都在嫉妒你!”他的手指在空中横向用力地挥动了一下,就像是要把所有不同意他意见的人统统干掉。看着他一脸的不容置疑,江彬感觉他在说着某种真相,绝对的真相。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嘴角几乎快扯到了腮帮子,随后那名下属还说了什么他就记不住了,全忘了。因为就在那个时候,欣仪恰好转过身来给了他一个适时的微笑,她并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她只是想给他一个微笑,只是一个微笑,可那个微笑就像是一个慢动作一般绽放在他的面前。
此刻江彬突觉自己有罪,自己只是一个凡人,却在过一种镶着金边的生活。他不由得开始担心,假如这一切真的决定就此下去的话,该如何去对待它?上帝会给我们一些,也会拿走一些。有时他会迅速给你,也会迅速拿走。他极不讲道理,而且相当之癫狂。事实就是这样。
半小时后,欣仪挽着江彬到了一家很有名的台湾菜馆,他的情绪还是提不上来。到了门口,江彬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不走了,欣仪硬把他拽进一间昏暗的房间。当灯点亮的时候,他所认识的每一位朋友同时喊出:“主角来了!”江彬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这么多朋友聚在一起为他庆祝,他们都知道他遇到麻烦了,都用各自的方式宽慰他。
一时高兴,江彬陪他们喝到最后,直喝到腹中翻江倒海,脑子晕晕乎乎的。
就在这时,江彬开始吐了,起初是吐在自己的手上,他试图遮住嘴,然后又吐到了桌下,接着吐在了自己的鞋上。江彬问欣仪是不是大家都看见他吐了,是不是看上去很失态。后来他又吐到王欣仪的裙子和苏震清的裤子上,终于苏震清把他扶到菜馆后面的花园,在那里他朝着柳树梨花狂吐起来,刚进肚的酒菜霎时全成了肥料。苏震清把自己的衬衫换给他,两人衬衫很像,别人看不出来。一小时后,江彬终于不再吐了,可是起码已经有五个人领略过他的呕吐物。
不管怎样起码江彬清醒了一些,他知道这是欣仪精心准备的晚宴,却被他面对即将到来的调查时的恐慌搞砸了。
4 摆脱麻烦
就在江彬32岁生日刚过完第三天,有关阳明投资被证监部门调查的消息出现在国内几大主要财经报刊头版上,对所谓的非正式调查的谨慎原则只字不提。各个消息来源几乎众口一词,说证监局是因为江彬滥用专栏牟利而对其进行调查。调查开始不久,引起这场风波的那几只中小板股票已经完全跌回原状,江彬一股都没卖出。换句话说,“牟利”之类说法根本就不成立,至于“非法”,更不能贸然定性了。可为什么事情演变到了一个本分的私募基金经理要遭受恶意中伤到这地步?也许这就是国内私募的原罪,投资大众普遍认为,私募是中国股市中最活跃的庄家,私募要不操纵股价牟利,反倒没人相信。
调查主要集中在三个问题上:一、私募基金经理是否被允许写关于自家基金持有的股票的文章;二、为何没有披露自己持有这些股票;三、中间是否存在利益交换或者勾结,直白点讲,就是江彬是否收了相关上市公司的钱来写这些文章。接下来江彬所知道的调查内容就是,投资公司内部员工及其家人是否曾秘密买卖那几只股票。他们都没买过,除了因为公司严格禁止单独交易,关键在于,股票究竟能不能涨,他们也没把握,不是自己做庄,这个甚至连江彬本人都掌控不了。然后调查升级到了公司是否曾为某些个人管理资产,而这些人根本没有跨过一百万的最低门槛,这就意味阳明投资违规募资,非法开拓客户资源。
江彬问陈淞山:“事已至此,我要怎样才能摆脱困境?每天都是人格谋杀,我受够了!”
陈淞山的解决方案很简单:“你只要能找一个有公信力的实权人物为你‘背书’就可以了。”
江彬苦笑:“说得容易,我要是在证监会有亲戚,还来找你?”
陈淞山憨笑说:“回去仔细想想,要是没有贵人相助,你能走到今天?肯定有人可以帮你。”
有公信力的实权人物?江彬很自然地想到了苏震清。
见是江彬来了,苏震清悠悠然招待喝茶,冻顶乌龙,显得一派气定神闲。江彬当然没这心情,一口闷完后喘气说:“震清,你得出面给我证明清白!”苏震清坐到他旁边,看了他半天,也不说话,就是笑。江彬急了:“还是不是朋友,我都这样了,你还笑!”
苏震清竟笑出声来:“你这脾气太躁,出这一点小事,你就急成这样。”
“小事?我都被人‘追杀’成这样了,还是小事?”
苏震清拍了一下江彬的右臂,淡淡地说:“给你证明清白?我证明得了吗?”他顿了顿,稍加思忖,又说:“现在你的脑子混沌不清,完全没了章法,四处乱抓救命稻草。这无助于解决问题。”
江彬叹了口气:“遇到这事,能不急吗?”
沉默片刻,苏震清说:“美伦昨晚上还问我,你最近的情绪稳不稳定,是不是焦头烂额了?看来,她还真了解你!”
“说这个有什么用呢?”
苏震清蔼然说:“美伦和我都把你当亲弟弟看,见你遇到难事,怎会坐视不管?”
江彬很是惊讶:“你……美伦……真的吗?”
“放心!等美伦回来了,你就没事了。”
没过多久,调查戏剧性地停了下来,证监局长训斥、警告江彬两句,这事就算完了。江彬听苏震清说是周柏亚行长动用了他在金融圈的人脉,甚至亲自出面担保江彬是清白的,李婉钰委托律师写了一封信向证监局声明,那篇问题文章结尾没有加上股票持有声明是编辑的过失,并非江彬企图隐瞒持有的头寸。与调查备受瞩目的开始截然不同,没有一家媒体愿意牺牲哪怕是一小寸版面为他平反,由于此次证监局调查的性质,相关部门也不会作出为他昭雪的声明。经过这次风波,江彬清醒地认识到,媒体的人格谋杀功能实在是太可怕了,一旦中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翻身。
为了尽快消除这次事件的负面影响,李婉钰和苏震清亲自上电视节目向公众说明,允许基金经理写关于他们在买卖什么股票的文章非常重要,这有助于让投资大众了解机构先进的投资逻辑,能让众股民们对股票的理解更加成熟。苏震清还强调:如果一个基金经理不得评论他持有的股票,那么投资机构将会和一般投资者永远隔离开来,产生这种界限,会造成更严重的机构散户信息不对称。投资者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这些专业人员不应该有面对调查的后顾之忧。
调查最终结束了,但是江彬后在生意场上碰到的人都把这次事件归为典型的内幕交易,阳明投资没被指控、起诉,不过公众不会在意这些,他们只记得江彬被调查过,证监部门不会无缘无故调查你。
不过,这事让江彬对媒体运作颇有感悟。
作为社会公众人物,会不会做事不重要,会不会说话很重要。
比如被竞争对手骂“欺诈”,如果你抬出一堆证据,讲上一个小时,证明自己没有“欺诈”。错!公众才不耐烦听你啰唆,对他们来说,“名人倒霉”更具戏剧张力,更对胃口。因此,民意设定一开始就会一边倒。只有司法判决,才能还你清白。
这时,如果你回骂:“你才欺诈。”恭喜你,对了一半!这种类似市井妇女的应战手法,固然有其喜剧效应,但无形中,也拉低了你的层次。不就是对骂吗?谁不会,打一架好不好?这种没水准的策略,实在不合时宜。
最后,最正确的策略,其实就是——诅咒发誓、下跪、绝食、自残……所有能想到的招数,都可以用到。话不必多,三个字“我没罪”,加上一脸刚正不阿的表情,足以让人同情。这时,你是弱者,中国人都是同情弱者的,不是吗?你的对手如果再打击你,就会被批为“没有人性”。这样你就顺利过关了。
至于司法,那是以后的事。只是最后有一件事你别忘了,如果要玩自杀,一定要记得在最后一刻,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我没罪,我不想死。”
5 旧情复燃
夜,夜韵星。
江彬终于又看见了美伦,她依然是黑亮的长发,一身紧身黑色皮衣,细长的手指上举着一根同样细长的摩尔烟,她的侧面干净玲珑,他看见她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默默无言。酒吧正放着歇斯底里的音乐,有一个老男人和一个脂粉女子不顾形象喝多了跑到桌子上跳起了扭胯舞,还有几个肥胖女人在旁边起劲地扭摆,四周一片闹哄哄的。他看见她坐在那里,静静的,除了喝酒就是喝酒,与周边的嘈杂很不协调。这么多年过去,美伦还是喜欢在最喧嚣的地方享受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