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孩子终于平安落地,是个女孩,不足四斤,即刻被放入暖箱。
苏扬大汗淋漓,满脸泪水,人已完全虚脱,送入病房后,很快睡着,片刻之后忽又惊醒。
“孩子……”她想说话,却很艰难。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孩子没事,长得很漂亮,像你。”李昂试图微笑,却难以掩饰内心的沉痛感伤。
苏扬看着李昂良久,问:“为什么?”
他知道她在问什么,却无言以对。
“为什么要来?”她再次问。
李昂深深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他说:“你不会理解的,别问了。”
苏扬来不及再说什么,病房里忽地热闹起来。护士进来,为苏扬检查伤口、消毒,测量血压。接着医生又来,告知孩子的情况。医生刚走,又一个护士进来,为苏扬测量体温,打消炎针,对李昂叮嘱看护产妇的注意事项。此时,他们二人看起来就像一对平凡夫妻,刚刚收获了爱情果实的小两口。
没有人知道这和平表象的背后,那些难以启齿的苦楚。
晚餐过后,病房终于清静下来。苏扬喝过一些粥,精神好些了,却仍无睡意。
李昂相伴在旁,见苏扬情绪稳定,便告诉她,他必须走了。
前日他赶到上海,是因接到苏扬母亲的临终电话,紧急赶来陪伴苏扬,以防她情绪崩溃,实未料到她会早产诞下孩子。当时打她的电话,是保姆接的,才得知她已在医院。他从机场直接赶来,两天两夜未曾休息。对于其间发生的诸多事情,他亦无思想准备。目前他手头公务繁多,本来正准备去美国考察,是今天的机票,被迫推迟了几天。现在需要尽快赶回北京,然后出国,大约三个月。他说他会留下一些钱,给她先用着。保姆那边他已经打点过,会全力照顾她和孩子。另外,继父儿子已和他有过沟通,两位长辈的遗体已经运回国。继父儿子正在处理后事,让她不要操心。
念及母亲,苏扬再次无法抑制地流泪,只想快些出院,能再见母亲一眼。李昂劝她,还是交由他人处理吧。如今她该安心休息,将身子养好。新生儿需要健康的妈妈。
苏扬看着李昂,听他冷静而温和地说着这些,万般伤心。病房里灯光幽暗,李昂面容憔悴,显得极为疲惫。他工作繁忙,压力沉重,却丢下一切事务匆匆赶来上海。两天两夜,他没睡过觉,没好好吃过饭。这一切于他又何尝不是折磨?何尝不是尊严的践踏?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他这般忍辱负重,又是为什么?
她端详他良久,只是静静流泪,未能说出一句话。
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对她说:“别哭了,过去的让它过去。往前看,往前走。你要坚强,苏扬。”
她沉默着,摇了摇头。
李昂知道苏扬在上海已没有可联系的亲戚,随即开始翻找自己的手机通讯录,说:“你在上海不能无人照顾。我有几个熟人在这边,有需要的时候你可以找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可以信任。”
苏扬对李昂所说的并不在意,她打断他,问道:“妈妈最后到底说了些什么?你细细告诉我,一个字也不要漏掉。”
李昂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轻声说道:“当时时间紧迫,她说她在国外,回不来了。你独自在上海,怀孕无人照顾。她让我看在以前的情分上,过来照顾你,直到孩子出生。她在电话里哭,然后电话就断了。”
苏扬又哭起来,说:“妈妈走的时候,我还在和她冷战。我都不记得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是的,她不记得她与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但她却记得,她与母亲最后一次碰触,是母亲打她的那个耳光。自幼,与她最亲密的人就是母亲。母亲牵着她送她上学,抱着她带她看病;更年幼的时候,她依偎在母亲怀中,听母亲讲故事;婴儿时期,母亲帮她洗澡,喂她吃饭,给她哺乳。二十多年来,母女感情的点点滴滴全都融在这无数的亲密碰触中。可谁能料到,在生离死别降临的时候,她与母亲最后的碰触竟是一个耳光。母亲在离开世界前,若也想到这里,该多么难过、多么放不下。苏扬悲不自胜,哭得浑身发抖。
李昂握住她的手,不住劝慰,“别难过了,你母亲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苏扬越发悲伤,泣不成声,“妈妈再也没机会见到她外孙女了,她甚至不知道孩子是谁的,我一直骗她……”
“你母亲是知道的。”李昂突然说。
“什么?”苏扬抬起头看着李昂。
“你母亲知道孩子是谁的。”
苏扬看着李昂,一时无法相信。这怎么可能?母亲竟会知道?原来母亲一直都知道?原来那些日子母亲悲伤愤懑,情绪低迷,就是因为她猜到了真相。而那真相恰是母亲最害怕、最心痛的?
苏扬伤心且疲劳至极,不愿再深想,只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李昂在次日清晨搭乘飞机回北京。
一周后,女儿出暖箱。苏扬第一次把这亲生骨肉抱在怀中,内心震颤,激动得无法自已。
这小小的婴孩,比她想象的还要柔弱娇小得多。皮肤红红的,手和脚都又细又瘦,眼睛又大又亮。苏扬含泪看着女儿,从她稚嫩的脸上,依稀辨别出所爱之人的相貌特征,心中感慨万千。她终是完成这桩大事,在这世间获得与他联结的证明。她由此便与他有了血脉。这是比任何海誓山盟、钻戒婚房,甚至法律文书都更具力量的爱的证明。
只是代价太大,太大了。
生活不允许苏扬沉浸在悲伤之中。家中后续琐事繁多,一切重担如今都要靠她独自扛起。
连续数月,苏扬为各种琐事奔忙。照顾孩子、安家,一切都要她独自承担。
每天夜里躺到床上,她都在黑暗中哭泣,悄无声息。想起过往种种,想起寻不到踪迹的祉明,想起再也见不到的母亲……每一件往事都让她心碎。
唯有身边酣睡的婴孩让她获得些许慰藉。
女儿一天天大起来,苏扬给她取名米多。
这是母亲曾经开玩笑提过的名字,意为“钱多”。当时苏扬笑斥母亲财迷、拜金,心中不以为意。而如今,思来想去,这是她唯一可记起的母亲的提议,即便觉得有些可笑,仍然采用,当作对母亲的一丝缅怀。
李昂曾打来电话问好,苏扬只说一切已安排妥当,让他勿再挂心。
李昂还说,回国之后,想接苏扬母女去北京。
苏扬一怔,不知他所谓何意。
李昂说:“你独自一人带着婴儿如何生活?你母亲让我照顾你,我答应了她,这便是我的责任。”
这不是你的责任。苏扬不想与他在电话中讨论,只是含糊其辞,说会考虑。
通话当晚,苏扬换掉手机号码。
她在网络日志上留下一段话: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只剩怜悯。所以,让我们停止观看彼此的伤口和耻辱,让我们彼此遗忘。谢谢你曾经爱我。
背负不起更多的内疚与亏欠。她下定决心,从此消失。
我曾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而现在,此刻,我清晰地体会到死亡的恐惧。曾经我也害怕失去自由,害怕虚弱,但我从未亲历过如此的恐惧,这所有的恐怖一齐朝我扑来。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我在这困境中,在这黑暗中,虚弱地、疼痛地等待死亡。
我承认,现在我是害怕的。
写下这一切,并非要你难过,而是希望你坚强。最糟的我已经经历过了,等这一切过去,世间再无任何事情可以让我畏惧。
现在,我还活着。我想着你,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你,苏扬。
祉明还是杳无音讯。她并没有放弃寻找,每隔一段时间,会再次拨打那个号码,对方始终是关机。然后终于有一天,成了空号。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当人们纷纷开始为祉明担忧、焦急,甚至做出各种猜测的时候,她反而不急了。
她相信他的消失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而非针对她。她相信若有机会再见到他,一切都将得到偿还。她知道自己还爱着他,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他,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被伤害过。
她只能这样,坚持信念。在渺茫的希望中等待,在琐碎的忙碌中前行。
放弃英国的学业后,她找了一家公司上班。公司同事中也有年龄相仿的男士追求她。二十五六岁的白领男士,阳光开朗,机智风趣,赞美她的外表与个性,邀请她吃饭、看电影。她只是礼貌地客套,冷淡地回避,不给对方暧昧的余地。亦有上司暗示喜欢她,说了解她生活艰辛,若有可能,希望帮她,升职加薪都是一句话的事,代价当然不用说明。做一个成功的有妇之夫的情人并不丢脸,许多年轻女孩喜欢这样的选择。但她在心中默默拒绝,表面却不敢流露心迹。她不能得罪人,她需要这份工作。
生活就这样继续。她一直假装自己不需要,不需要家庭,不需要丈夫,她可以独自养大女儿,除了上帝恩赐的这个小人儿,她谁都不需要。可现在她清楚,她是需要他的,他的离开对她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她没有丈夫,她的孩子没有父亲,所以她才这般艰难,这般任人欺凌。
工作难以继续,她重新写履历,四处奔波面试,换了一家公司上班。新工作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原本的辛劳上又添一层紧迫。然而走到哪里都是一样,依然要面对各色人等,压抑、受气、小心谨慎,才可继续生存。
苏扬渐渐恢复与过去同学的联系,最为亲密的伙伴是棒子媳妇。她消息最灵通,时常与苏扬通电话,说起熟人八卦总是津津乐道。
棒子媳妇发婚纱照给苏扬看。阳光、沙滩、薰衣草花田、童话般的白纱裙……照片唯美到极致。苏扬笑着,心下羡慕,祝其早生贵子。棒子媳妇说,她婆婆已经自告奋勇要给他们带孩子了,不过她可不想让婆婆带,怕孩子让资本主义给洗脑了。她们在电话两端笑得疯疯癫癫。
笑完了,棒子媳妇告诉苏扬,那天她在国贸看到李哥哥和一个女妖精在一起吃饭。那个女妖精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的粉没有半斤也有三两,对李哥哥左一个媚眼,右一个媚眼,一副娇滴滴的样子,还跷着兰花指帮他剥虾。路人看着都觉得肉麻。棒子媳妇又说,李哥哥一贯在她心目中品位不俗,怎么离开了苏扬后格调降得这么低。
电话这端,苏扬沉默着。李昂,他终于还是放下了,这未尝不是好事。苏扬心中释然,但亦有丝丝伤感。
世事沉浮,所有人都在时间中变化,或许唯一没变的,只有苏扬自己。
此时,她与祉明失去联络已经整整两年。他带着梦想远走他乡,留下一生的爱恨与等待让她独自承受。她在时间和命运的捉弄中艰难度日,却不屈服。即使世界全变了,她的生活被颠覆了,她的心依然没变,她还在原地等他。
苏扬对世俗荣耀没有野心,也不贪图物质享乐。她只忠于自己的感情,渴望与所爱之人建立长久关系,只求一份安稳相守的生活,却始终无法得到。她有时不知如何面对女儿,曾以为留下她即是留下爱的证明与希望。如今她明白,这只是她一厢情愿。
米多一岁半,有时会无意识地喊出“爸爸”。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和童真的眼神让苏扬心碎。她拿出祉明的照片给女儿看,告诉她,这是爸爸。米多看着照片笑起来,一张照片被她的小手捏得又皱又潮,转眼她又把它丢到一边,像是完全忘了这回事。
苏扬心里钝痛,却无人诉说,唯有把照片拾起、揉平,放进抽屉的最底层。
从原来的房子搬出来时,匆匆忙忙,而后又一直忙碌,照料米多,应付工作。时隔一年才逐渐安顿下来。
那日,她打开最后一个未整理的纸箱,里面皆是大学之前的笔记、日记、信件,不过是些零星散乱的本子与纸张,本已无心仔细整理,却突然看到一个大信封,正反面皆空白无字,却被仔细地封好。她望着信封呆了一瞬,然后突然想起里面装的是什么。她的一颗心抑制不住地战栗,面对这样一个已经被遗忘的信封。
她小心地拆开信封,动作很慢,甚至怀着一丝胆怯,像是害怕里面的东西。
信封被打开,从里面倒出来的是曾经最甜蜜的回忆:一张张被折成各种形状的纸。慢慢展开,祉明俊秀而大气的钢笔字出现在眼前,全都是高二那年,他从课桌下面传给她的字条。有诗,有对话,有莫尔斯码,还有涂了满纸的五子棋和成语接龙。
她受不住迎面袭来的这么多回忆,转开脸,却仍抑制不住泪水盈眶。
这少年时代的信物被她偷偷珍藏这么多年,这是美好的。可如今,这美好只能由她独自面对、独自追忆、独自感伤,近乎一种悲剧。
她终是没有勇气将所有的纸片读完,她将它们一张张收好,装回信封,与他的照片一起,放到抽屉的最底层。
与高中好友也时有相聚,刘圆圆和肖峰亦没有祉明的消息。大家提起他,都是困惑,并且伤感,但也只有为他祈祷,愿他平安,无论他在哪里。
刘圆圆直言羡慕苏扬。米多两岁,聪慧可人,已会背几首儿歌。圆圆与肖峰一直想要孩子,却始终没有,不知道为什么,该做的检查也都做了。苏扬劝她,孩子的事情,也要看缘分的,急不得。说完她又暗自想起那年,她与祉明,只短短几天的相聚,便遂了心愿。或许她真是爱他爱到极致,整个身心都在为他燃烧,为他消耗,浑身每一个器官每一颗细胞都被她的意志调动起来,要与他拥有共同的后代。
被问及那个英国丈夫,苏扬只说已经离婚。刘圆圆是热心肠,竟张罗着要给苏扬介绍对象。苏扬起先婉拒,后来拗不过刘圆圆的坚持,还是赴了饭局。一见面,对方竟是高中时穷追苏扬的男生钱小开。钱小开如今成了个胖子,也不叫钱小开了,叫钱总。钱总一副好派头,浑身名牌,笑起来仰脖腆肚,看着比实际年龄大十岁。豪爽起来的钱总貌似全然不记得儿时那桩尴尬事,对苏扬还是殷勤有加。苏扬则窘坏了,饭局一结束就告诉刘圆圆以后再别为她操心了。
刘圆圆只道苏扬要求高,嫌钱总不达标,继续为她张罗相亲,把各种海归博士、公司高管、私企老板塞给苏扬过目。苏扬推托不掉,又勉强应付了两次。苏扬无法说服自己,她做不到仅为了安稳去和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男人一起生活。爱情在她的生命中太重要了,并且在经历过沧海桑田后,她眼中哪里还有别的男人?
每年清明,苏扬都会去扫墓。第三年春天,苏扬照例带米多去扫墓,却意外地发现墓碑前已有一束鲜花。白色马蹄莲与黄色康乃馨,衬着草绿植物。花束十分新鲜,花瓣上还留有水珠。
献花者会是谁呢?多年不见的父亲?素未谋面的姨妈?似乎不可能。苏扬想来想去,想不到这样一个人。
清明节后的第二天,苏扬加班晚归。待她赶到幼儿园接米多,天已全黑,只有一间教室亮着灯光,依稀传出说笑声。
苏扬走进去,瞬间就愣住了。一个男人正一边抱着米多逗她玩,一边同老师谈笑。从他的背影苏扬已经认出他是谁了。可当他转过身来时,苏扬还是惊诧于命运的离奇,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李昂,他是如何找到她们的?
苏扬快步走过去,将米多抱过来。
“米多妈妈,这位李先生说是你的朋友,你认识他吗?”老师笑着,像是例行公事地提问。不用想,李昂一定已经通过交谈树立了可靠形象。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不过已经很久没见了。”苏扬表情淡淡的。
“好,认识就好,快带孩子去吃饭吧,我也好下班了。”老师笑盈盈地送他们出门。
他们站在夜色中,一时无话。
米多兴奋地举着手中的玩具,说:“妈妈你看,叔叔送给我的!变形金刚!”
苏扬没有笑,对女儿说:“妈妈同你讲过,不可随便拿别人东西,快还给叔叔。”
米多不情愿地垂下头。李昂微笑着说:“苏扬,一个玩具而已。”
“你想怎样?”苏扬抬起头,目光中有疑问。这些年来独自带着孩子生活,让她变得坚强而警惕。
李昂看着苏扬。三年了,她几乎没有变化。眼神纯澈,神情淡然,面庞因辛劳而略显清瘦。没有化妆,没有戴首饰,穿黑色棉T恤,牛仔裤很旧,洗得发白。眼前这个单身母亲依然还是他记忆中的年轻女孩,简单、朴素、安静,对人有戒备。
他说:“我想和你谈谈。”
他们去附近的餐厅吃晚饭。李昂点了丰盛的食物。米多甚为欢喜。苏扬却心事重重,吃得很少,也不说话。米多吃饱了便跑去餐厅里的儿童游乐区玩耍。
李昂远远望着米多,轻声叹道:“她长得真像她爸爸。”
苏扬克制着,泪水却在兀自汹涌起来。李昂递过来手帕。苏扬没有接,直接拿起面前的餐巾纸匆匆擦了几下,很快把眼泪忍回去。
李昂问:“你们一直都没有联系?”
苏扬轻轻摇头,没有作答,只是望着米多玩耍。
沉默片刻,李昂说道:“我从美国回来之后,找不到你。然后我看到了你在网站上留的话。你写的每一个字都将我杀死一遍。苏扬,你为何这么残忍?我有多么不好,让你这么恨我?”
“我并不恨你。”
“那你为何一再地不告而别,不肯见我?”
苏扬沉默着,无以对答。
李昂轻叹一声,又说:“有段时间我意志消沉,想要忘记你,试着和别人交往,但发现那全是徒劳。每次我和别人在一起,事后只会加倍地厌恶自己,加倍地消沉。那根本不是出路,无法减轻痛苦。我爱你,苏扬,我只爱你。不管你爱谁,反正我爱你。”
苏扬惊讶地看着李昂。他连续说出那么多的“爱”。他的话语似乎豪情壮志,但语气只是平和内敛。他的脸是这样诚挚、认真,甚或严肃。苏扬突然失去了判断。
餐厅里,歌声悠悠扬扬。Famous Blue Raincoat,《著名的蓝雨衣》,苏扬一直喜欢的歌。不知为何,在此时听到,近乎一种映照,只感到无法抑制的悲伤。
莱昂纳·科恩沧桑沙哑的嗓音缓缓唱着三个人的故事:凌晨四点,十二月的末尾,一封写给兄弟也是情敌的信。雨夜的纽约,克林顿大街上弥漫着音乐。荒漠深处的小房子。蓝色的雨衣在肩膀撕裂,仿若损伤的情感无法修补。日渐苍老的脸庞,一个人的火车站。男人嘴里衔着玫瑰,等候他的情人。她回家的时候,不是谁的妻子。见你横刀夺爱,我很高兴。假若你来做客,你的敌人正在酣睡,他的女人唾手可得。她带着你的一束头发,她说是你送她的,在你决定远行并抛开一切的夜晚。你仍是我的挚友。
不,并不是一切都如诗歌所唱。
因为渴求爱,而去爱,是爱的暴政。会将彼此都拖入感情的炼狱。并非所有好的目的都会带来好的结果,更不用说人的虚荣、贪婪与自我欺骗。
苏扬轻轻地摇头,低声说:“有些事情一旦破碎,就无法弥补。我们不再有可能的。”
“不,是可能的,只要我们能够放下过去,坦诚相待。”
放下过去?如何放下?她还是摇头,泪水簌簌而落。
李昂又说:“我知道你放弃了英国的学位,也知道你这几年过得不好。我答应你母亲照顾你。我没有做到。”
“你不必为了我母亲……”
“不值得的。”他打断她,“郑祉明不值得你为他这样。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值得。”
“你始终无法理解我,对吗?”她抬起头看着他。
李昂微笑着摇头,说:“这不重要。”他从桌上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充满力量,他握得很紧。
他说:“苏扬,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一起抚养米多。”
她诧异地望着他。他说什么?一起抚养米多?祉明的孩子?为什么?
“我爱你。”他说,“我什么都不介意。我愿意接纳你和米多,走进我的家庭。”
苏扬怔怔地呆了一刻,随即轻叹一声,仍是摇头。她说:“我感激你的心意。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李昂认真地看着她,说:“我相信爱的力量。”
苏扬有些哽咽:“并非我不相信。只是,这么多年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是复杂的。你如何能够确定,这种复杂的感情就是爱?”
她又说:“你对我,或许有宽容,有怜悯,甚至还有责任。你如何确定,由这些所组成的感情是真正的爱情,而不是你强加给自己的信念?”
他看着她,沉默片刻,说:“真正的爱情,包含你所说的那一切,又远远高于那一切。我相信真正的爱能够超越并突破世俗的局限。我爱你,苏扬。我希望你在我身边,让我照顾你。我也非常喜欢米多,我会善待她。”
苏扬内心充满感动,却无言对答,只是流泪。
她听到他说:“嫁给我吧,苏扬。”他的声音并无冲动与激越,只是平实、自然、内敛、持重。的确是一个被压制、碾磨,并熬炼了许久,才最终成形的决定。
没有哀怨,只有深情。爱与恨,情与仇,过去与现在,伤害与原谅,坚持与无奈,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钢琴伴奏下,嗓音低沉的异国男子在娓娓诉说那个故事。
“你把我的女人,Jane,看作生命中的一片花瓣。她回来的时候,谁的妻子也不是。我可以想象,你衔着玫瑰的样子。偷心的浪子。”
这么多年了,她对李昂并非没有感情,只是这感情掺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难以彻底理清说清。曾经,她利用过他,蔑视过他,恨过他,或许也爱过他,并感激过他。然而,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她心中所剩的对他的感情,是否足以让她重新选择他?
不,她还是爱着祉明的。她对祉明的爱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原始冲动,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真正的爱情,不带任何社会性、功利性,是无条件的,甚至能够牺牲自我的一种爱。即便回到原始社会,所有人都失去身份、职业、地位、财产,甚至姓名,所有人都变得一无所有,她还是会从人群中选择他。她爱祉明,高于一切。
可她毕竟生活在现代社会,毕竟还有一个女儿需要抚养。她知道,在目前的环境下,李昂是最合适的选择,但选择李昂就意味着对生活彻底妥协与投降。祉明还没有回来,她是可以继续等下去的。只是这等,是没有允诺的。在这样的残局面前,她需要多么强大,才足以与之抗衡?
此时,李昂成了一面镜子,映出她内心深处隐秘的欲望。
她再次想起那年夏天,父亲站在那昏暗狭小的房间里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想象多年之后,米多因她的无力和匮乏,陷在一种令她无法忍受的生活中,抑或遭受同龄人的指点,甚至孤立。经济基础并非一切,但贫穷是一种潜在的毁灭性力量,它不会让人活不下去,但会让人自甘堕落地放弃生命中的光彩,放弃除了维持生存所需的生产性劳动以外的一切审美。
苏扬又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曾说,她再次嫁人全是为了女儿。母亲说过:“如果我生的是男孩,我就随他去了。男孩子嘛,要闯荡世界让他闯去,要吃苦要奋斗也随他去。可我生的是女孩啊,女孩是穷养不得的,穷养的女孩将来要吃亏的。”
苏扬渐渐明白,自己为何在此刻如此软弱、如此患得患失,为何当年那孤注一掷的勇气全部化为乌有。
归根结底,她是一个失败者。一个人最大的勇气,是承认并接受自己的失败。
苏扬并未给出承诺,却也不再抗拒李昂进入她的生活,两个人之间的电话和短信都频繁起来,没什么肉麻的话,只是简短的问候与关照。平平淡淡,却细水长流。
李昂偶尔会趁周末飞到上海。他工作忙碌,常常是周五晚上飞过来,周日下午又飞走。大多数时间,他只是陪苏扬和米多做些日常的事情:吃饭,看电影,在公园闲逛,带米多去亲子乐园学习绘画。每次来,李昂都住酒店,甚至从未去苏扬和米多的家中坐坐。苏扬未提出邀请,他便也不提。
两人言谈不多,且都小心翼翼,话题常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天气、物价、新闻、某个艺术展,仿佛又回到了大一那年两人刚刚恋爱的时候。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他们又回到了一开始。什么都没变,还是这样拘谨、有隔膜、无法深入交流,也缺乏真正的兴趣。但从表象上看,他们于彼此都不失为好的伴侣。
没有激情,但安全。不伤身,不伤心,这是苏扬的感觉。
除了那些无趣的话题,他们谈论得最多的是米多,也只有说到米多的时候,苏扬会笑得灿烂,并兴致勃勃。苏扬看得出,李昂很喜欢孩子。米多不是他的孩子,他也真心诚意地善待。米多也喜欢李昂,没多久便同他玩得很熟,时而得意忘形,不理会苏扬的纠正,对李昂直呼大名。小孩子与小动物一样细腻敏感,谁真心对她好,疼她、纵容她,她分辨得一清二楚。得到了宠爱,便知道对方是可以偶尔欺负一下、撒一撒娇的。对于女儿的这点秉性,苏扬当然看得明白。眼见米多对李昂逐渐亲密并依赖,苏扬的心情是复杂的。女儿得到越多的宠爱,她自然是得到越多的欣慰,只是这欣慰中,包含了同等分量的心酸。因她和女儿真正想要的宠爱,是来自另一个男人的,可他在哪里?
十一假期,李昂邀约苏扬携女儿去海南岛度假,以庆祝他们相识八周年。
八年,竟有八年了,苏扬暗自感叹。曾经以为时光无限,尤其在艰难的时日,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一天又一天,怎么都不过去。可真正到某一天,忽地回头,却发现一晃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就像现在,面对李昂,她时常还觉得他像个陌生人,可不知不觉中,她与李昂相识竟有八年之久了。这样算来,与祉明已有十一年了。她又想到,这十一年里,他们聚少离多,真正倾心相伴的,也只有那六天七夜。十一年,四千多天,他们仅有六天在一起,多么可怕。苏扬想到这里,不寒而栗。
她答应了李昂的邀约。
那天阳光很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苏扬带米多从上海出发,先到海口。李昂从北京直飞海口,与她们会合。
这是米多第一次出门游玩,也是第一次坐飞机,自然是很兴奋,一路上唧唧喳喳,问这问那,对整个世界都充满好奇。苏扬可算体会到独自带幼儿出远门的诸多不便。机场人多且杂,她又要看管行李、换票、托运、安检,还要照顾孩子上厕所、洗手、吃饭,回答她没完没了的提问。一通繁忙之后,母女俩终于上了飞机。苏扬靠向座椅,感到万分疲累,此时倒盼着能早些碰到李昂,好有个人搭把手看管孩子。这么想着,心下恍惚,原来她最终还是需要男人的。
飞机驶上跑道,即将起飞。米多突然在轰隆隆的噪音里仰着脸问苏扬:“妈妈,一个人可以有几个爸爸?”
“你说什么?”苏扬惊呆了,恐惧地看着女儿。
“我说,一个人可以有几个爸爸?”小女孩以为妈妈没有听清楚她的问题。
苏扬瞪着女儿,接不上话。
米多嘟着小嘴,一派天真地说:“照片里的那个爸爸老也不来找我们玩,我就想让李叔叔当我的另一个爸爸,这样就天天有人陪我们玩了。妈妈,我能有两个爸爸吗?”小女孩笑得无忧无虑。苏扬却吓坏了,这是谁教她的?或者,真的只是童言无忌?
一路上苏扬提心吊胆,生怕米多在李昂面前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好在女孩还是聪慧的,对母亲的心思也略有体察,见了李昂后,没有胡乱说话,反比平日更乖巧懂事。
旅途很愉快。他们坐巴士进行环岛游,在游客集中的海口和三亚分别只逗留了一天,却在清静的博鳌住了三天。苏扬的话依然很少,她一直心事重重,似乎被什么事情弄得疲惫不堪。很多时候,李昂带着米多在海边玩闹,苏扬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米多在飞机上问她的那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她的耳边。李昂具备一个好父亲的素质,暂不去想这里面有多少真情、多少伪装,或许一个四岁女孩所需要的,仅是这形式感的完整。
假日的最后一天,在博鳌宁静的海滩边,李昂终于向苏扬求婚。没有鲜花和烟火,没有烛光和礼服,李昂拿出的还是当年那枚钻戒,上面刻有苏扬的名字。
这一切苏扬早有预料,当李昂提出来海南度假,她就已清楚。只是,尽管她前前后后思考了那么多,尽管她的理智对这件事情认识得那么透,尽管米多那么喜欢李昂,尽管李昂对她们那么好,她在看到钻戒的一刹那,思维还是混乱的,她的心里依然没有一个答案。
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愿意为他生养孩子,这注定已是一生的付出,这就是女人的爱。她难道不是早已将此生献给祉明了吗?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摇了这一信念?
不,不,不能前功尽弃。这半年来,她早已把问题想清楚。她自私得够久了,她的自私害了多少人?甚至害死了她的母亲和继父。现在轮到她来还债了,她不能再自私了,为了女儿的幸福,为了女儿的将来,或者也为了李昂,为了回报他执着的等候,她应该好好地、顺从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中,戴上那戒指。从今以后,忘记这世上有一个叫郑祉明的人,而后用她的余生,好好地爱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从今以后,她不再为自己而活,仅为了爱她的、需要她的人而活,付出余生去为他们创造幸福,这才是她生命真正的意义。
好了,戴上戒指吧,恩怨是非到此为止,一切都可以落幕了。
她抬起头,看到天空飞过一群海鸥。清风拂在她的脸上,她看着李昂,李昂也看着她,他在等着她的回答,她微微一笑,握住了李昂的手。
然后她突然问道:“那年学生会竞选,你有没有买通他们?”
两个人都静了。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与此刻的氛围格格不入,它那么突然,那么生硬,那么尖锐。她感到李昂的手僵了一僵,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快停住了。
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自己也感到意外。这个问题没有经过她的理智,是从她意识的最深处直接冲出来的。问这个问题的不是她,不是现在的这个苏扬,而是六年前那个天真、纯洁、勇敢、正义,为爱疯狂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一直被她关在心房的死角,那个小姑娘天天在向她追讨答案:当年李昂到底有没有行贿?有没有作弊?她投了安眠药让他错过了演讲,可他依然当选,到底是因为他暗中做了安排,还是他真有当选的实力,众望所归?是她犯了罪,还是他犯罪在先?最最重要的是,如果当年李昂未采用非正当手段当选,如果是祉明当选,那祉明是否会一直留在北京,也就不会出国,不会去中美洲,不会去非洲,不会下落不明,她也不会消沉,与母亲争执,母亲也不会出国旅游,不会遭遇事故,不会死,是不是这样?!苏扬把那个小姑娘关了那么久,控制了那么久,此刻终于控制不住了。在这紧要关头,她冲了出来,抢在苏扬前面,要向眼前这个男人讨一个说法。
要这个说法做什么呢?苏扬想,是或非,还有什么意义?难道要用一些陈年旧事来决定今日的选择?若李昂说是,他的确那样做了,她就愤然推开他,再也不要看到他了?又或许,感动于他的诚实与坦白,原谅他,然后重新接受他?若李昂是无辜的,坚持自己是清白的,她就要痛哭流涕地扑在他怀里,说是她对不起他,带给他那么多伤害,所以现在轮到她来偿还,所以她答应嫁给他?是这样吗?她迷茫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答案,更不知道自己要那答案来做什么。
她抬起头,见李昂正看着她。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握紧她的手,一字一字地说:“苏扬,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让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没有。”
苏扬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突然一下子泄下去了。
李昂看着她的目光是深情而专注的,充满诚实。他再次说:“请相信,我没有。”
苏扬低下头,慢慢说道:“我相信。”
李昂微笑,摸摸苏扬的脸颊。苏扬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所有的心结都应该说出来,我很高兴你问。”李昂说着拥抱了她。
“我爱你。”他说。
“我也爱你。”苏扬说,说得言不由衷。她在心里为这不由衷感到羞愧。
钻戒再次戴在了苏扬的左手无名指上,他们相视一笑。八年来的恩恩怨怨就这样了了,现在他们很好,不是吗?
在这温暖的一刻,苏扬脑海中出现的是那个早晨的画面:在那个陌生的客厅,她第一次看到李昂在弹钢琴,《梦中的婚礼》。
曲子在她耳畔回响,她觉得一切都很美。这是最正确的选择,不是吗?
无论如何,选择已经做了,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