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闵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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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屠

父亲大概算个业余屠户。首先,他是个羊把式,杀羊自不在话下,我之所以说他是半个屠户,关键是他杀猪也在行。父亲人勤快,而且活也细,村里人都愿意请他帮忙。记得有一年三叔和父亲闹了点小矛盾,当年杀猪时赌气自己动手,结果,功夫不行,一刀捅下去直奔心脏,没等猪嚎叫几声就断气了。这样一来,血放不尽,肉质不白净,味道也差些。为此,那年奶奶每到炖肉时都不忘数落他。杀猪这活又脏又累。母亲在给父亲洗衣服时总是唠叨,说是老是给人拉瞎(白干活),他总是眼睛一瞪:“你给我悄着!谁家还没个事?”

每次给人家杀猪,父亲作为主刀手,把猪捅倒放血后,先抽一支烟,扯鬃拔毛的事则由主家其他帮忙的人干,等他们煺完大毛,父亲开始打气,他先用刀在猪的蹄牙处割个口,用一个钢筋条捅进去松皮,然后嚼根大葱,喝几口烧酒后吹气,据说,口气不好的人打气后,肉也不好吃,所以,这活也基本上是父亲的。父亲一边打完,其他人用擀杖敲着,猪便慢慢充气胀大。儿时猜个谜语:“白狗上炕,越打越胖。”说的就是杀猪打气。打气后,反复刮洗,父亲操刀人家放心,最主要的原因是将猪皮刮得白净。刮洗完毕,将猪倒挂起来,先剜掉尾巴,然后卸头、项圈,打膘。打膘就是在倒挂的猪背上用刀沿脊椎从下往上打一道口子,一直到骨头上,打完膘,总有人问:“咋样?”父亲把五指并拢往猪脑后部位一插:“五指的膘。”于是主家便喜上眉梢。开膛后,主家关心的是能扒多少油,农村人喂猪也不讲什么方法,就用五谷杂粮充,一般的猪也是喂个年对年才杀,那时候,人们肚里的油水少,宰杀的猪总是越肥越好。不要说农村,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城里肉店里的肥肉也比瘦肉价高。

小时候我总是馋肉,于是经常跟父亲混个油肚子,父亲付出劳动,所以总是受人尊敬,我便也受优待。杀猪时我关心的是猪尿脬。那时山娃子也没个啥好玩的,我和小伙伴把个猪尿脬吹了揉,揉了吹,不一会儿,猪尿脬由最初的小碗大小变成最后比足球还大。于是就把口扎住,和小伙伴当球踢,这可是我们当时比较好玩的东西。杀猪在我们那里一直算是件喜事,干活的也多,吃饭的也多,吃饭时左邻右舍的都要叫来。来不了的回头还要给端一大碗肉菜。一般来说,仅杀猪这天得吃掉二十斤左右的肉。每到开饭时,主家总能想起屠户的儿子——我,她们总是不嫌麻烦地在大肉锅里给我拣猪尾巴,因为村里的女人都知道我爱淌哈喇子。

比起杀猪,宰羊对父亲来说算是小儿科了,每年不说别的,就我们家自己吃和卖,大羊小羊的也杀个二三十只不成问题。在我眼里,父亲杀羊的动作可以说是太潇洒了。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剥羊皮时,口里叼着刀子,左手扯住羊皮,右手握成半拳状用力往下揣的动作。在我小时候,父亲杀羊时,我一直是他的帮手,在旁扳个羊腿或递个水了什么的。随着年纪增大,父亲时常腰腿痛,干这些活也有点怯了。这些年父亲的羊养得很肥壮,但他精神的确不如以前了。杀羊时不像以前有一个人帮他抓住羊的四蹄即可,而是要捆起来,皮剥完后羊吊不起来,得找个人来帮忙。那年春节我回去,我发现他一颗门牙有点松动。他说,老哥几个凑在一起杀猪,没按好,猪蹄子蹬在了刀上,把他的门牙给磕掉了。耍悬悬呢!

几年前我带女朋友回老家,父亲决定杀一个肥羊羔子招待未来的儿媳妇,就是那次,我发现父亲的动作有点迟缓了,蹲在那时间长了往起站时显得特别费劲。剥完羊皮,再收拾杂碎,因为羊是反刍动物,要倒尽肠胃里消化和未消化的粗细草屎,还须做许多工作,如加温水后用手挤按,直至畅通,才能把杂碎收拾得干净些。等收拾完后,我发现他稍稍斑白的鬓角已沁出汗来。干完活,父亲惬意地点上一支烟,又说起他那句老话:“我这辈子杀生太多,来世要下十八层地狱。”“我是帮凶,那我呢?”我问。父亲笑了,显然,父亲并不认真。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大群长着狼头的羊在追赶着父亲和我,我吓得叫出了声,醒来后发现睡在身旁的父亲在给我掖被子,还是像从前一样,他轻轻地说:“又做噩梦了?”

199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