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闵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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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让闵庄荒芜(自序)

在整理《闵庄烟火》时,我重温自己不同时期的乡愁,突然想起德国哲学家赫尔德的一句箴言:乡愁是一种最高贵的痛苦。于是,油然生出一种自我陶醉的优雅。

闵庄位于毛乌素沙漠边上长城脚下的宁蒙交界地。这里地广人稀,属半农半牧区。说是个村庄,但住户分散,基本上是每隔一两里才有并排的三五家,其情状大概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记忆中闵庄最惬意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我早出晚归放牧,不是吹着笛子,就是唱着歌。我怀念那犁铧翻起的新土,我怀念那破土吐绿的新苗。每到丰年,闵庄人津津乐道于自家打了几十袋糜子,挖了多少麻包土豆,自家的羊群在一天天变大。八十年代中期,村上通了电,打了机井,种上了小麦,闵庄人老几辈子吃粗粮的历史结束了。那时,我真的感觉自己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后来,随着自然生态的恶化,尤其是草原的退化,春天里漫天的黄沙,刮得人绝望,夏日的干旱,煎得人无助。牧歌式的田园生活已离闵庄越来越远……

闵庄是我出发的地方。我知道这没有诗意没有丰韵的土地是我的炼狱。于是,逃离成了我唯一执著的念头。我一路狂奔,完成了胜利逃亡。然而,生于村野,长于村野,久居闹市的我却禁不住对那生我养我的小村眷恋。离家二十年,虽然我始终努力保持着与闵庄的亲密接触。比如回家过年、收秋,参加闵庄的婚丧嫁娶。我知道,在仓皇逃亡中,我遗失了太多。混迹在城市里,我说着不很标准的普通话,但那耳熟能详的乡音在远我而去。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不伦不类,离不开身居的城市却又本能地排斥,对农村有所依恋,却又有几多嫌恶。也许我太理想化了,那个属于我的世外桃源根本就不存在。

每每回到小村,发现它是那样凋敝,那样萎靡。曾经近三百人的闵庄现在只剩下四五十人了。因为没了年轻人,老人对家的经营似乎也有点漫不经心了。有的人举家外出打工,扔下的房子,门上挂着生锈的大锁,要么砌了窗子,牲畜圈棚无人看护成了断壁残垣。回乡时目睹的就是这一幕幕肃杀的景象。我常看到的是那些极其卖力而又力不从心的老者。每到黄昏,摇摇晃晃从田间归来的是老态的身影。干完活后,坐在家中老两口形影相吊,在喊罢腰酸腿痛外,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话内容,也大多是对外出打工的子女的牵挂。闵庄的留守老人们用他们迟缓的动作奏响了小村的挽歌。

那首陕北民歌《三十里铺》中有“四妹妹爱上了三哥哥”,唱的是浪漫的乡村爱情。然而,闵庄岂止没有爱情,连童话也没有。平日里,你几乎听不到童声。儿子回到闵庄待不住,他说爷爷家伙食不错,就是没有小朋友和他玩。

我曾经认为闵庄是一个垂死的村庄。有一次回闵庄,感其衰败之象,戏作《天净沙·闵庄》:

孤村独树残阳,跛叟病妪瓜娃,衰草滩羊乏驴。炊烟升起,留守人在闵庄。

试想一个没有爱情、没有童话,只有佝偻和絮叨的村庄,它不是垂死的吗?一个没有青春、没有朝气的村庄,它能兴旺么?前些年,我每回一次家乡,心头就多一份荒凉和沧桑。

闵庄这些年退耕还林还草,生态恢复。留守老人在闵庄耕着靠天等雨的地,赶着昼伏夜出的羊。一个个过得还算滋润,他们内心的幸福指数还是蛮高的。在外闯荡的闵庄子弟多少都有了点气象,他们中有的人发了,有的虽然也很辛苦地奔忙,但无一不庆幸自己的胜利逃亡。总之,只要走出去的闵庄青壮年,没有一个愿意回来重建家园、勤劳致富的。北坑里那个小名向羔的兄弟从杀猪卖肉起家,后来做石油,现在阔了,当了大老板。他的宝马车灰尘滚滚地行驶在闵庄的土路时,老少爷们无不感慨地说:“没想到狗日的向羔干得这么大发!”我的五哥当年是带着媳妇提着三十斤黄米逃出闵庄的。闵庄的叔辈都在骂他懒惰没出息。五哥走出闵庄,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回头。他后来想,如果当时他回到闵庄,可不让这些叔老子笑话死。那时,他唯一的一条路可能就是拿上绳子去上吊。如今,闵庄人也许想不通,这个当年的懒汉所拥有的财富大概够他们这些留守人员十年辛苦。

饮水思源,闵姓子弟发迹了不忘祖不忘本,想来是好事。闵庄人偶尔搞一次祭祖活动,我便理所当然地做点写祭文、续家谱之类的活计。对闵庄的感情是复杂的,从厌倦、逃离,再到依恋。我不得不承认,我回眸闵庄的眼神不够温情。因为不可避免的真实,本书的许多文字大多只用白描,我真的不想用国画的颜料渲染闵庄,因为我的闵庄从来没有姹紫嫣红过。

闵庄是一个即将消逝的村庄———这是城市化的必然。闵庄注定要消逝,城市是埋葬闵庄的坟墓。闵庄的荒芜是切近的事。如果有一天,闵庄真的消逝了,我确信,我的乡愁会像闵庄草原上的草一样疯长。乡愁其实撒在家乡的一沙一梁,系于家乡的一草一木。乡愁是土豆芽,它越疯长,你越惆怅。如果没有闵庄,我的乡愁何处凭吊?

《闵庄烟火》是我的个人乡土文集,这里间或有我的成长史、心灵史。然而,对于闵庄来说,它是一篇提前写好的祭文,是村庄消逝后留下的一块化石。闵庄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村庄渐渐消逝的缩影,这里没有移民,没有搬迁,完全是自然消逝。我甚至这样假设,若干年后闵庄消逝。一百年后,个别数典忘祖的闵姓子弟以驴友的身份徒步游兴武营城和明长城时。如果在这块曾经水草丰美的土地上走失,却不知这里曾是他们祖先的栖息之地,那将是闵庄人的莫大罪过。这便是我写《闵庄烟火》最卑微、最真实的想法。

关于闵庄消逝,我一度惆怅。后来,我有所释然。人间沧海桑田,多少浮华如烟,多少辉煌如梦,多少帝国灰尘飞烟灭,多少河流无声干涸……罢了罢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区区闵庄的湮灭,相当于一洼水干了,只有我这条死鱼干在惆怅。然而,我唯一慰藉的是:我思故我在。

是为序。

2011年11月20日于无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