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茜觉得自己很无辜。
此时此刻,她正浑身不自在地置身于一片沉重而压抑的氛围里,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在她的面前,是哈维尔和艾斯德斯相对坐在一张长桌左右、相互对视的情景,明明什么话也没有说,却好像有千把万把的刀锋在这一瞬间交击无数次一般,说不清是气场还是威势的东西一股脑向切尔茜这边压迫过来。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面对着一头狮子和一头老虎,正处于临战状态,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对方,好像下一秒就要发起攻击一般,而自己则是一只倒霉的兔子,不小心被卷入了肉食生物的战斗中,简直是要了命。
为什么会演变成现在这样的状况?这一切还得从头说起。
今日上午,切尔茜一如往常那般来到哈维尔的办公室中,帮忙整理着一些琐碎的军需内务。
现在联军的规模已经变得越来越庞大了,不断有新的兵源加入进来,因此事务也愈发繁多,阿罗文、兰等人都各有各的任务,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就连平时里素来清闲的切尔茜也被哈维尔拉出来当壮丁,干起了后勤文案之类的工作。
本来是毫无意外的普通日常,但随着艾斯德斯的突然到来,这份平静也便如同被石子击碎的湖面一般泛起波澜。
来自西部的联合军在昨天夜里就已经抵达长乐城,总督斯帕克不敢怠慢,为艾斯德斯安排了另一块适合安营扎寨的驻扎地。
艾斯德斯连夜将长途跋涉而来的军队安置完毕,之后便在没有任何通传的情况下,风风火火闯入了哈维尔的办公地点。
在看到艾斯德斯的那一瞬间,切尔茜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不知为何还是下意识觉得一阵心虚,本来是打算直接溜号的,但转念一想这样做会不会太刻意了?于是硬着头皮向艾斯德斯见礼,然后还强装镇定地去给这两人沏茶。
等到她端着茶盘回来的时候,才猛然发觉现场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头,在她的想象中,这两口子多日未见,现在应该是久别重逢不胜喜,你侬我侬,这样的剧本才对,但看眼前的状况,怎么感觉剑拔弩张的成分更多一些?
也不怪切尔茜会如此困惑,虽然她本身就是个聪明的女孩,但奈何格局还稍稍欠缺,很多关键的信息点也没有准确把握住,自然不可能想到,数月前帝都沦陷的那场惨剧,她面前的艾斯德斯就是其中藏得最深的幕后黑手。
不过切尔茜的直觉却隐约告诉她,如果此刻介入到这两人中间,一定会发生很不妙很糟糕的事情,还是早点溜之大吉为妙。
深吸一口气,切尔茜强行顶着压力,走上前去,在他们的桌案上一人放了一杯茶,然后又跟哈维尔打了声招呼,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好像再在这里多呆一刻,就会被什么东西吞没掉一样。
这时,艾斯德斯微微偏过头,眼神有些奇怪地看着远去少女的背影,若有所思。
虽然只是简短的交流,但她总感觉切尔茜和哈维尔之间的氛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错觉吗?
沉默中,哈维尔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艾斯德斯飘忽的思绪。
“……我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如果你说这件事只是你的无心之失,我可以权当是我自己想多了。”
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才会说出这种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但或许他的心里确实存在着一丝侥幸,又或许他只是不想捅破这残酷的真相,只要艾斯德斯决口否认,就算是自欺欺人,他也想将这件事情浅淡化、模糊化,烂在心里,他此时竟是渴望着被欺骗。
然而像艾斯德斯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会受人控制,哪怕她其实已经看出了哈维尔的用意,却依然故我,敢做不敢当这样的事情从来都与她无缘。
只见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挑起,这样挑衅意味十足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却充斥着一股难言的魔魅性感。
“事到如今,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不是早就得出答案了吗?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是啊,已经知晓答案的事情,再怎么用语言粉饰也毫无意义……”哈维尔痛苦地闭上双眼,再度睁开时已经变得如同刀剑般锐利,他冷冷盯着艾斯德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人无论做出任何事情,都是应该怀着某种目的的,艾斯德斯也不会例外,他想要知道艾斯德斯真实的动机。
艾斯德斯闻言笑了笑,恶魔一般的表情,“因为这样会很有趣啊……”
哈维尔双眉紧锁,声音冷得几乎要将人冻伤,“你的一个决定让那么多人都死了,到现在你居然跟我说只是因为有趣?”
“当然不止是这样,”浑然不在意哈维尔的态度,艾斯德斯继续道,“你曾经跟我说过,你的梦想是守护帝国,终结战争,而事实上你也一直在为之努力和实践,但在身为旁观者的我眼中,却只觉得你被守护者这个身份绑住了手脚,套上了枷锁,活得疲惫并且艰难……所以我决定从背后推你一把,让你从守护者的位置上解脱出来,蜕变成为帝国的主宰者,我想要看到那样的你,然后见证你接下来的道路。”
哈维尔的双拳骤然紧握,然后又缓缓松开,他没有想到艾斯德斯的动机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帮他做出了决定,令他连思考和犹豫的时间都没有,等回过神来时就已经踏上了不归的帝王之路,这个女人,真是……
哈维尔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被人看穿后的无力,“就为了这种事情,你何至于要做到那样的地步?”
“不过是些许的牺牲罢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需要牺牲便能做成的事情,况且那些人之所以会死在战场上,根本原因是因为他们太过弱小,又能怪得了谁呢?”艾斯德斯随手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摇晃着杯中的茶水,然后抬起目光,“哈维尔,你在本质上其实与我十分相似,都是天生的猎人,更适合在猎场上狩猎猛兽而不是去当那可笑的守护者,相信你自己也应该有所自觉吧?既然能明白这些,你又何必辛苦压抑自己,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和本性不好吗?”
“你给我闭嘴!”
似乎是被艾斯德斯的某句话触怒了神经,哈维尔轰然一拳砸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实木制成的方桌在强悍的劲力下顿时四分五裂,哈维尔的额头上青筋暴起,竟是少见地有些情绪失控。
艾斯德斯淡定地将还端在手里的茶水饮尽,眼眸中笑意醉人,“干嘛这么激动,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可以随便指出哦。”
回答她的是一杆骤然刺来的骑枪,枪尖惊险地停在了艾斯德斯白皙的脖颈上,刺破了一点肌肤,有少许的血滴顺着脖颈流下。
哈维尔眼含杀意,他的表情从来没有如此愤怒和冰冷过,“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让你为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如今联军形势已成,就算少了你,我也能凭借手中的力量打败革命军!”
死亡如此逼近,这世上敢拿兵刃架在艾斯德斯脖子上的人,大概也只有哈维尔一个了,但女子却全然没有表现出戒备的姿态,反而神色放松,缓缓摊开了双手。
“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那你动手便是,我保证不会反抗……反正对于我来说,无论是作为战士死在战场上,还是死在你的手中,都是不算坏的结局。”
在随后长达一分多钟的沉默里,哈维尔的神色几经变化,时而愤怒,时而悲伤,时而狰狞,他持枪的手臂不断颤动着,却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刺出这夺命一枪。
乔利先生,布德大将军,安德烈,伊诺克,塞勒夫,甚至还有斯比娅……这么多敬爱的人,熟悉的人,乃至亲近的人,都因为艾斯德斯任性的行动而失去了生命,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手刃仇敌才对,然而事当临头他才发现,要下此决断究竟是多么艰难。
别说是动手,光是想象一下今后的人生中自己将失去她,哈维尔就感到无比的恐惧。
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艾斯德斯这个女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较之于其它所有人,甚至较之于帝国,都重要得多,无可替代。
喜欢的人做了混账的事,就算心里再怎么愤怒,相信大多数人接下来的行动也绝不会是大义灭亲,而是会选择成为帮凶,可笑的是,哈维尔发现自己也是那大多数的一份子。
暗暗叹息一声,哈维尔默默收回了骑枪,随后又发泄式地往旁边一掷,只听轰的一声,飞射出去的骑枪将办公室右边的墙壁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一时间砖石飞溅,烟尘弥散。
看到哈维尔这般表现,艾斯德斯脸上的笑容愈发醉人,被偏爱的人都有恃无恐,虽然这是吟游诗人的陈腔滥调,但其中也不无道理。
哈维尔冷冷看了艾斯德斯一眼,随后抬步向屋外走去,“是你赢了,艾斯德斯……所有错误的发生都是因为我的傲慢和无能,说是自食恶果也不为过,既然如此,无论是曾经还是往后,你所犯下的全部罪孽,我都会替你分担一半,这是我应得的惩罚。”走了几步之后,他忽然停下,头也不回道,“等打败革命军后,我会建立起新的帝国,然后登基为帝,但那个即将成为皇后的人……不会是你。”
每个人做错了事,都必然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哈维尔如此,艾斯德斯亦如此,而帝都沦陷的前因后果,则是摆在眼前、无法蒙混过去的事实,哈维尔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艾斯德斯都害死了哈维尔那么多的战友,这是一道刻骨的裂痕,再度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开,也许终其一生,他都不可能跨越过去。
对于艾斯德斯,哈维尔做不到杀她,但也不可能娶她,不会原谅她,却依然着魔般喜欢着她,如此纠缠不清的关系,大概会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直折磨着这两人,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哈维尔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魔怔,就像是身处无尽汪洋之中的受难者,无法自救,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人生总是有着诸多的不得已。
艾斯德斯深深看了眼哈维尔的背影,瞬间就读懂了哈维尔的用意,明白这就是他最后的决定,于是撇嘴道:“我本来就对当皇后不感兴趣,那只会妨碍我充分地享受战争罢了,这个位置,你想要交给谁都可以,只要你的心一直是属于我的东西,其它的都无所谓……”她顿了一下,“不过我倒是有点好奇,你口中的皇后人选到底是谁,我猜猜……难道是切尔茜?”
哈维尔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只是硬邦邦甩下一句,“这是我该做决定的事,与你无关。”他没有回头,就这样继续往前走,“你想要纷乱,想要战争,这些我都可以满足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剑,我让你杀谁你就杀谁,一直杀到这世上再没有帝国的敌人为止,一直杀到你这辈子都不想举剑为止,我都会奉陪到底。”
随着话语尾音的落下,哈维尔逐渐消失在了艾斯德斯的视野之中,女子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坐于原地良久,低眉浅思,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