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蒙小说新作:明年我将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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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岑寂的花园(2)

说是这是典型的中式思维,灵活、随意、虎变难测,怎么来怎么有理。

如此这般,画家一次与作家一起到岑寂的花园这边来,她们看到了拿着锄头正在辛勤从事园艺劳动的别墅主人的半个脸,夕阳照到老迈却是极富才华与个性的脸庞上。然后,两个女人都晕倒了。

画家从此足不出户,闭门作画,她用两年时间画了一张大幅油画。底色是有光泽的蓝黑的夜空,这种蓝黑色寓恐怖于艳丽之中。有几道稀疏的聚光灯光柱,略将蓝黑色点缀与分离。画面左上角有一只白色的鸟形。这个鸟形由于形象不甚确定,也许会使另外的人联想到新型轰炸机。偏下过了中区,大约至底边与至顶边的距离是二与三之比处,是一个无头的人,人的两臂向左右略偏上分开,像是把一个V字向左右打开到夹角一百二十度的样子。由于无头,脖子上的两根筋显得突兀而且恐怖,似乎这两根管子(食管与气管)之所以生长在那里就是为了提供切割的方便。有自命的解人解释说这两根管子表现生命的暴露与无助,有管子就可以切断,有头颅就可以割掉,有器官就可以阉除,有生命就可以杀戮,这才是世界的本质。而两臂的夸张的伸展长度已经包揽了你我。没有头和脸,但是有一点红色,细看近于心形,兼具热吻与忽悠的嘴唇表象。右上方有几根金黄色的鬃须,是头发吗?更像是狮子的颈毛,抑或是象征黄金,是暴力与金钱的双重意象。无头人的双臂上方,是一具女尸,面貌不清,但是黑色的长发披落下来,令人心酸。无头人似乎是用气功擎举着女尸。女尸的胸前乱乱糊糊,是弹痕也像是匕首,有暗影也有红色的血滴,有反光也有被撕裂了的心。举手无面人与女尸四周,还有一盒火柴和一根火柴在点燃,有一条绿色的小蛇,有一大摞钞票,整个画面都追求模棱两可、模糊混沌,然而这一摞钞票虽然看不清是人民币还是美元欧元,却有清晰可触、鲜美诱人的坚硬轮廓,令你相信造币纸就是要比一般纸张坚硬得多。画面的右下角是几株郁金香,左面是一把剑,剑尖指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骷髅。右偏上是一群人的漆黑的背影,挨着背影的是一条路,通向一个坟墓,墓碑上的文字看不大清。有好事者强为解读,说是画家在墓碑上写着的是改过的北岛的诗:“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北岛的原诗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原诗充满了悲情的愤激,改版后更加悲情和愤激,咀嚼多了,反而多出了点滑稽。

画家拒绝证实或证伪这个说法,也不对画的内容作任何说明。她宁愿谈论此画是超级摄影现实主义与拼贴手法与结构主义的结合体。她还以毕加索的反映西班牙内战的名画《格尔尼卡》来说明此画的构思。

说是此画被重金购去收藏,画家卖掉了丙户型房,虽是二手,卖得的却是她当年购房时的房价的两倍。画家搬到了超巨超豪华住宅,从此少有音信。

时间将近过了一年,一家文化艺术小报上发表了一个有点头衔的评论家的严厉的文章,以此张画的高价为例,说明美术市场混乱无序,乌烟瘴气,指出全球化已经杀死了艺术,拙劣、幼稚、模仿、照搬、假冒、迎合、低俗、无耻已经彻底埋葬了天才、高尚、经典、精纯、宏伟、风格……当前的艺术市场上的作品已经越过了人文精神的底线,它们在污辱自己的土地与母亲,挑战文化,抹杀历史,背叛人民,亵渎真善美……情况不但比共和国建立以来的任何时期都更危险,而且比旧社会,比日伪时期,比“文革”时期都更恶劣。

文章义正辞严,可惜没有为受众所注意,也没有被领导部门采纳,其效应是一片寂寞。这是什么世道了啊?

才女在晕倒后住了半个月医院,出院后五个月,她完成了一部中篇小说。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写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我的爸爸。正像我的长相像张爱玲,他的长相像天才的与晚境潦倒的爱尔兰作家奥斯卡·王尔德。他的脸长成长方形,骨骼硬邦邦,同时却又充满肉的丰满与欲望。

她的小说描写一个叫做鞠冏觚的男孩子,他具备了一切令人羡慕的元素:健康、外貌、聪明、举止、声带、身高与身材。像黑暗与贫困中的一颗明星,像荒凉和破烂中的一块玉石。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被上天也被人世所娇宠的经验。在黝暗中,他变成了明灯。在粗糙中,他拥有将一切锉平磨光的利器。在艰难与封闭面前,他获得了神赐的打开一切关卡的钥匙。他从小有两项武器:聪明与可爱。他从小就是人见人夸、人见人爱。周围的一切都是丑陋与平凡,而他熠熠生光。他被选送到法语学校读书。那个时期,即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说是鉴于我们需要自己的即无产阶级与人民大众的知识分子,特别是涉外工作人员,决定选择一些根正苗红、忠诚可靠、德智体文理全优、没有港台海外关系的孩子从初中就上寄宿制的外语学校。鞠冏觚被选中了。被上苍选中了的孩子,自然也被一切所选中。

他占全了一切美好,他像是破岩而出的钻石,光洁、锃亮、闪耀,成色是天成,珍贵无挑剔。

同时,一度更使他自己激动的是他显示的声乐才能,他的声带和他的大脑一样精彩。他喜欢唱歌,他得到一位音乐女老师的喜爱,他常常到此位胡鸥老师家里听唱片。那时还没有盒装录音带,更没有CD。就是在一台手摇的、转速有些快慢不稳定的老留声机上,鞠冏觚第一次听到了帕瓦罗蒂与意大利神童的歌曲。青年时代的帕瓦罗蒂的歌声太响亮了,每逢唱片运转到歌者高唱“Osolomio”——“啊,我的太阳”的时候,由于声音过大,超过了留声机的摩擦负荷,转速发生失常,就会发出一种鬼哭狼嚎的怪声。而神童唱歌更像是哭泣。小鞠会不由得随着神童的歌声而落下眼泪。

同时他首次听到了《茶花女》,是意大利原文,老师将大意告诉了他。五十年代张权和李光羲在北京演出过《茶花女》,但是鞠冏觚的学生时代这个歌剧变得布尔乔亚起来。在鞠冏觚上中学以后,茶花女也变成了危险人物。

在寻找《茶花女》老唱片的时候,他发现了胡老师年轻时候的一张舞台照,穿着白色连衣裙,开口很大,不但头脸而且颈部与肩部都露在外面。这使鞠冏觚一怔,好像在大米粥里发现了一根奇怪的草。像是在饮水里发现了一丝阴影。

老唱片与老照片,在一个时期,它们曾变得神秘——可疑而且悲惨,直到刺激。

然而老旧又曾经是那样迷人。鞠冏觚常常梦见他的老师与老师的歌声。

即使那时的音响设备是如此不如人意,他还是迷上了男高音。他找到了当时引起轰动的《外国民歌200首》,模仿着现时所谓的美声唱法,学会了用中文唱拿波里民歌《我的太阳》与《茶花女》的对唱《饮酒歌》。于是,一直红里透紫的鞠冏觚面貌变得可疑起来。他得到的是《我的太阳》与《茶花女》,失去的是在共青团与学生会里的“官衔”。

一位惜话如金,绰号叫瓷娃娃的女生顶替了他成为学校领导的最爱。她名易永红,五官完美,但是没有表情。其实自古以来,人们就喜欢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敏于行并非时时可以考察,讷于言便成了最高美德。而表情丰富,言语滔滔,如果不是演员的话,则仅仅意味着浅薄外露轻佻。

……到了那个黝色的,却被忽悠成血红的年代。突然风云变化,突然天翻地覆,突然颠倒再颠倒再再颠倒,突然严丝合缝暗无天日。紧接着是万丈光芒,阳光刺眼,四顾却更加天昏地暗。叫做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他的爱唱洋歌眼看带来了灭顶的灾难。

这位天之骄子,这位四面八方的宠儿,这位一帆风顺,叫做一直泡在蜜罐子里的甜蜜的娇哥儿准人形蜜饯,完全崩溃:他的天堂正在摇晃,正在裂缝。他已经得到的一切似乎转瞬间将化为乌有,他已经完全不知道他是谁、谁是谁。而且,更恐怖的,《外国民歌200首》被指责为什么什么主义的货色,一位以亲切关怀文艺工作而著名的慈祥万状的高级领导说是这本歌曲书出得不好。

慌了神,应该说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少年鞠冏觚,慌忙中抓住了一根稻草:他咬紧牙关,要灭掉一切脉脉含情,要立即处决一切自己的最爱,要敢于硬起一颗心,必须要刺刀见红,他的家乡话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是不是一种绘画的现代与后现代风格……要敢于说自己不想说的话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鞠冏觚“站出来”了,却兀立在那里像一个等待瞄准的靶子,他的腿发抖,他的舌头发木,他的脸发僵,他的面色发绿,他流泪了。

鞠冏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鞠冏觚,你到底走哪条路?

鞠冏觚发不出言,出不了声,他一阵眩晕,暴躁的喊叫中他突然向胡老师冲去,扬手给了胡老师一个大嘴巴。他的手指上立即沾满了胡老师的血与汗水。他的右手立即变成了他的敌人,他的克星,他的背叛者,他的奸细。

他的魔鬼!

是你?胡老师呻吟了一句。全场欢呼,靶子在欢呼中变为射手,亡命的兔子一秒钟就变成恶犬。不知道趁机抡起了皮腰带的是谁人的右手。然后是反过来抡着皮带把钢铁的卡头挥舞到了胡老师的脸上头上,鲜血立即流满了胡老师的面孔……

三天后,胡老师死去。

胡老师是鞠冏觚的右手杀死的。

从此,这样一个念头跟随着他的一生。

在嗜血的疯狂中,只有一个人沉默无言,她也受到了极大的攻击与嘲笑,她就是顶掉了他的“官职”的瓷娃娃易永红。

他到了内蒙古兵团插队,他几乎天天梦到胡老师,他一次一次地给胡老师跪下。他常常梦到一群群的窄翅的白鸟在天空飞,而地上是泥泞的沼泽。后来他在草原的湖泊上看到了类似的鸟。什么鸟?有人说是海鸥。没有海哪里来的鸥?后来当地人告诉他这是湖鸥。窄瘦的身体,没有海鸥那样肥。湖鸥湖鸥——胡鸥,他惊呆了,他听到了湖鸥的嘈杂、嘶哑、错乱的叫声。他无法自持。他从小失了母亲,梦中胡老师就是他的母亲,他只想伏在胡老师的怀抱里,他只想让胡老师打自己的手心。而所有的梦里梦外的湖鸥,都是胡老师的使者,胡老师的精灵的负载。胡老师已经幻化为无数的湖鸥。

牧马的时候,他给水面上飞翔着的湖鸥跪下了。他趴到了草地上,痛哭失声。

他把自己的脸孔与右手打出了伤。

他挑选最苦最累的农活,他申请去炸山修路,炸石烧石灰。他请缨去处理万分危险的“臭”炮,在暴风雨中登山寻找牲畜,他扛起三百斤重的麻袋,他跳下去用身体堵水渠的漏洞……他渴望着炸死砸死累死淹死跌死……他没有死,却在一次抢险中伤残了自己的右手。

他成了上山下乡的知青标兵。

鞠冏觚的右手是他早有蓄谋,故意加害的?

这样一个念头也要求着占领与覆盖权利。

从此他在梦中常常梦见老师,还有一只血淋淋的右手抓搔着他的脸孔。然后,或多或少,或隐或现,梦里梦外,不祥的湖鸥跟踪着他飞翔。

他被派去参加讲用(学习毛著经验)会,讲稿是“秀才”们替他写好的,把他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优良表现归功于“文革”与北斗星。抬头望见,心中想念,红心不变,海枯石烂。就在上了台开始讲用了三句话以后,他看到了一只贪恋湖水的湖鸥飞进了干巴巴的礼堂。他晕过去了。

另有一说,他在听众中看到了胡老师的女儿。或者只是他认为是胡老师的女儿。对于男子与领导,他的认为比她本人是谁更重要。说你行你就行,说你是谁你就是谁。

底下的发展甚至于使人们想起单口相声艺术家刘宝瑞讲的黄蛤蟆的走运故事。“文革”后鞠冏觚的没有将讲用完成的记录被解释为对于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抵制,他的事迹被传说得完全合乎要求,而一切故事的合乎要求比细节的真实要重要。为此会有各种的巧夺天工的安排。他成了英雄榜样,他从此青云直上。他又想起了胡老师给他的纪念册题写过的字:飞翔,署名是湖鸥。仅此一次,音乐教师将自己的签名写成湖鸥。他当时想问老师,她的名字到底是湖鸥还是胡鸥。后来自己解答了自己的问题,胡鸥就是湖鸥。

就在一片看好,飞黄腾达有日的时候,他突然辞职。

在1983、1984年,“文革”后的一次整党当中,他自己揭发自己属于准“三种人”,即造反起家的分子,打砸抢分子还有一种什么“坏头头”分子。何况他还有男女作风问题,这个问题后面再说。他同时也揭发了参加殴打胡老师致死的其他几个现在已经混成了官员的人。那些人与鞠冏觚的看法不同,他们宁可以教义或原教旨来解释他们的青少年时代,美化自己的无怨无悔,唯独不愿意联系真实的历史。鞠某的行为堪称疯狂,他伤害了差不多所有人:器重他的,将他培养成为抵制“文革”的标兵的人。他的同伴,和他一起参与过疯狂的年代的一切事件的人。他的朋友,有求于他或愿意帮助他也期待与他联手做成一些事情的人。巴结他讨好他以求借光照亮自身的前途的人……

他离开了公职,传出了他患有精神疾患与几次自杀的消息。

所有的人都找得到使自己不发作精神病的办法,所有的人都能对自身进行心理调理。除了疯子。

你总得活下去。你总得常常现出笑容。你总得盛米饭、涮火锅、结婚生子、挣人民币、听相声看小品和转发各种无奈的笑料段子,有时候还人五人六,穿西装、打领带、用微笑掩盖自己的尴尬与卑鄙。

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卑鄙与疯狂,是高尚者尤其是承担者忏悔者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