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轸坐在公子卬的战车上,紧跟十几辆战车向谷口冲击。公子卬挺枪指向前方,大叫:“传令,稳住阵脚,稳住队伍,冲出此谷!”
看到主将的大旗,魏卒稳定下来,开始聚拢,形成队伍,退向谷口。
谷底里站满嘴巴干渴、又疲又累的魏卒,越来越多的魏卒仍在向谷口涌来。
魏卒开始向谷口冲击,但秦人箭矢如雨,地下布满障碍物。
秦卒纷纷从山上压下来,组织严整,士气高昂,杀声震天,魏卒则失去建制,完全乱套,将寻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军心涣散,或垂死抵抗,或掉头逃命,但四面都是秦人,又无处可逃。
十几名魏卒被几十名秦卒围住,一个魏卒跪下来,缴枪投降,秦卒过来照他胸部就是一枪,顺手割下他的左耳。其他魏卒看得真切,没有人再降,拼死力战。
双方在开阔地带互相拼杀,死伤加剧。
徵城东郊,右军将士东倒西歪,各呈睡相。
道边一块空场上,龙贾与几个将军蹲在地上,正在指图谋议,一马疾驰过来,一名斥候翻身下马,急道:“报,葫芦谷口被秦人封死,谷中鼓声震天,我军危矣!”
龙贾忽地站起:“秦将何人?”
“打着‘车’字旗!”
“诸位将军,”龙贾朗声道,“不必再议了,开赴战场!”又转对副将,“汤将军,你引军一万,控制徵城,严密布防,密切监视秦军动向,即使雷霆万钧,也须守住阵脚,直至本将归来!”转对众将:“其他诸将,随本将葫芦谷救人!”言毕拿起长枪,跳上战车,率先驰去。
右军二万余卒揉着睡眼爬起来,跟从龙贾朝葫芦口狂奔。
葫芦口处,公子卬亲自擂鼓,魏卒前赴后继,向谷口拼死突破。车希贤身先士卒,率秦人死战不退。
陈轸万念俱灰,长叹一声:“天丧吾矣!”
就在此时,谷口外面,一路尘土越扬越近。
紧跟着,杀声震天。
车希贤部背后受敌,防御不及,不少秦卒被斩杀。魏卒看到有人接应,纷纷冲出。两面夹击之下,秦阵被撕开一道缺口。
缺口逐渐加大,魏卒开始搬移路障。
谷中被困魏卒如潮水般涌出。
烟尘滚滚中,左参将看到旗号,又惊又喜:“报,是龙将军!”
公子卬松下一口气,吩咐他道:“快去,务必请龙将军稳住阵脚,营救谷中将士,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左参将拱手:“末将得令!”便朝龙将军奔去。
公子卬转对陈轸拱手,语气悲壮:“陈上卿,请下车!”
陈轸不知所以,下车。
“请转告父王,就说卬儿不能尽孝了!”公子卬说完,转对御手:“掉头,回驰!”掂起枪,昂首伫立。
战车掉头,回驰。
然而,谷中是越来越多的溃退魏卒,公子卬的战车根本走不动。
陈轸这才明白了公子卬的用意,急切叫道:“公子……”飞步追上,跃上战车。
“公子,”陈轸使出浑身力气拉住公子卬的长枪,带着哭腔道,“使不得呀,万万使不得呀!”又转对御手,厉声:“愣着干什么,赶快掉头,带主将突围!”
御手掉转车头,战车跟随潮涌的魏卒涌向谷外。
阴晋守将张猛站在北城门的门楼上,极目远眺。遥远的西北方,几团浓烟滚滚升腾,在高空形成一大团黑云。
张猛正自诧异,城下的驰道上,一骑一车由远而近,驰向城门。
骑快于车。城门守尉见是刺探消息的斥候,急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斥候进门,得知张猛就在城门楼上,快步上来,跪叩于地,语气悲壮:“报,我左军主将裴英将军率车三百乘、武卒两万,于今日凌晨奔袭秦境兵营与粮库,中敌埋伏,全员殉国!”
“什么?”张猛震惊,“你再说一遍!”
“我左军两万锐卒于今晨奔袭秦境,全部殉国!”
张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可是亲眼所见?”
斥候摇头:“秦人奔走相告,皆在庆贺,说是今朝大捷,在栎阳城外斩杀裴将军并两万魏卒,焚毁战车三百辆!”
“栎阳城外?”张猛难以置信,“不可能!裴将军在徵城,今朝与秦人……”
“听秦人说,裴将军引大军于凌晨之前出大荔关,分散袭击秦国的粮库与兵营,结果被秦公识破天机,设下埋伏,我两万将士全部战死,没有走脱一人!”
张猛长吸一口气,眉头拧作一团,正纳闷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军士听着,我是公孙衍,有要事求见张将军,请开门!”听声音是在城楼下面。
张猛听个真切,急站起来,走到一处城垛,朝下俯视,见城门楼下,果然是公孙衍一人一车。
张猛大喜,摇手大叫:“犀首兄,张猛在此!”又对军尉,“快,开城门!”说完匆匆走向楼梯,朝城门下面奔去。
张猛迎上公孙衍,紧紧握住他的手。
公孙衍挣脱开,做个滑稽的苦脸:“张猛将军,快弄水来,渴死我矣!”
张猛朝军尉扬手:“快,拿水来!”扯住他,并肩走上楼梯。
一名军尉赶上来,递过来一碗凉开水。
公孙衍接过碗,“咕咕咕”一气饮下,抿下嘴道:“过瘾!”
二人走到楼台上,在几案前坐下。
张猛急切道:“犀首,事情不妙了!”
公孙衍淡淡应道:“怎么了?”
“裴英两万人袭击秦境,中了埋伏,全部阵亡!”
公孙衍依旧淡淡道:“我早知道了。”
“咦,”张猛愕然,“你怎么知道?”
公孙衍指指楼下城门:“将军把城门守得这么牢,当然不会知道了!”
张猛一脸尴尬:“这这这……”
“这还不是最糟的!”
“哦?”
公孙衍指向更遥远的北方,一脸忧愤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就这辰光,秦人恐怕正在葫芦谷里大肆屠杀呢!”
“这这这……”张猛倒吸一口气,“犀首兄,我们该做些什么?”
“将军想做什么?”
“我……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将士任人屠戕吧!”
“唉!”公孙衍应道,“有什么办法呢?屠戕魏卒的不是秦人,而是我们的王上和他的宝贝公子啊!”
张猛打个寒噤:“将军此来,只是想让末将保住阴晋吗?”
“眼下秦人还顾不上阴晋!”
“那……公孙兄不辞劳苦,一路赶来,总该图个什么吧?”
“欲借将军之力,走步险棋!”
“什么险棋?”
“请将军挑选五千精壮,再调一员虎将,全体轻装,皆着黑衣,带上弓箭与短兵器!”公孙衍摸出龙贾的令箭,“这是龙将军的令箭!”
张猛朗声应道:“末将麾下,没有不精壮的!至于虎将……”拍拍胸脯:“末将如何?”
公孙衍盯住他,重重点头:“要的就是你!让将士们吃饱喝足,日落前待命!”
张猛拱手:“末将得令!”
“还有,每人备白巾一条,带一日干粮!”
“末将得令!”
向晚时分,夜幕降临。
因葫芦谷中戾气太重,公孙鞅命令三军屯扎于谷口之外。
经过一日苦战,将士们全都累了,顾不上庆功,早早歇息。
中军大帐里,火烛燃起。车希贤兴冲冲地走进来,将一个账册呈给公孙鞅:“禀报主将,战果统计出来了!”
公孙鞅没有接,淡淡道:“说吧。”
车希贤看向账册,朗声禀道:“就眼前统计,葫芦谷内,计左耳45213,俘4120,葫芦谷外,计左耳3433,俘3519,司马错处尚未报来,约计耳二万,合计,左耳68646,俘7639,所获辎重尚难计数,彻底清扫战场要到明日。我方阵亡17980,伤逾两万,司马将军那儿尚未报来,估计阵亡数字逾两万!”
“说是紫云公主已被救出,人呢?”
“殿下亲自护送她走了,估计已到秦境,当与君上骨肉团聚呢!”
“这就好!”公孙鞅嘘出一口气,略略一顿,“魏人动向如何?”
“龙贾救出公子卬残部,退往临晋关方向,我郃阳右军得知龙贾西进,已南移截击!”
“令他们不要截了,休息一宿,明晨北进少梁,拔下这颗钉子!”
“好咧!”
“穷寇莫追,先让将士们就地屯扎,明日晨起打扫战场,掩埋尸体。待休整几日,养足精神,再慢慢收拾河西各邑!”
“好咧!”
天色黑定,嬴驷载着紫云回到了栎阳别宫。打扫完战场的孝公听闻消息,跌跌撞撞地走进宫门:“云儿,云儿……”
紫云公主飞迎出来:“公父……”大叫一声,扑入他怀里,放声大哭。
孝公抱起她,就地坐下,不停地抚摸她的脸,两行老泪“吧嗒吧嗒”地滴在她的脸上。
“公父,”紫云紧紧偎在他怀里,“云儿……云儿总算见到您了!”
“云儿,秦国委屈你了!”
“云儿愿意!”
“云儿,”孝公强忍住嗓子里的奇痒,轻轻拍着她,“是你救了秦国,是你击败了魏国,公父……咳咳……为你……记功!”
紫云哽咽:“公父……”
三更时分,葫芦谷外的秦国中军营区里,军帐一个挨一个,连成一片。四周没有任何防护栅栏,胜利使秦军过于大意了,疲劳又使秦卒睡得太熟了。
整个营区死一般寂静。
一个秦军帐篷里,小秦村的秦大川、二川、三川等十几个同村秦卒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夜光中,隐约可见帐篷四周挂着一串又一串的魏卒耳朵。
二川腿脚乱踹,睡他身边的大川被他踹醒。大川一看,原来是几条腿压在二川身上,遂将它们一一挪开。
二川梦呓,声音兴奋:“哥,哥,我又割了三只耳朵,快看……”
大川轻叹一声,侧过身去。
瞭望塔上,秦军的守值军卒无不睡成死猪。
星光朗照,野虫啁啾。
附近葫芦山的密林中,夜风吹拂树叶,发出沙沙声响。五千魏卒严阵以待,潜伏于密林中,将这片安逸恬静的氛围平添了不少肃杀之气。
从这儿望下去,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秦军营帐。
公孙衍拿出白布,绑上左臂。
张猛亦绑上白布。众军士纷纷效仿,在左臂绑上白布。
公孙衍吐掉衔在口中的草叶,对身边军尉附耳低语:“你带鼓手守在林里,东方一亮就击鼓,直至将士们完全归来!”
四名鼓手不约而同地取下口中衔着的草叶,拱手道:“得令!”
公孙衍低吼:“出击!”便率先冲出林子。
众魏卒个个如离弦之箭,尾随公孙衍射向秦营。
一条条黑影深入秦军营区,冲进帐篷。紧接着,杀声贯耳,惨叫声声,秦营一片大乱,到处都是人影在晃。那些从帐里受惊逃出的秦卒皆无甲衣保护,纷纷成为魏国弓弩手的目标。
黑暗中,魏卒全是黑衣,看起来与穿黑衣的秦卒差不多,秦卒分不清敌我,即使拿起兵器,也是见人就砍。魏卒则分得清楚,只拣没有白巾的杀。
秦大川的帐篷里,三个魏卒摸进来,一手摸头,一剑抹脖子。秦卒挣扎呼叫,帐内大乱,复仇心切的魏卒乱砍起来。
二川惊醒,正要弹起,胸口被一剑贯胸,倒地而死。睡在他身边的秦大川陡然醒来,见一道白光朝他脖子上横来,顺手一挡,咔,整条胳膊被切断。大川顾不得疼,本能地顺势滚向帐篷角落,朝外猛撞。帐篷一角被他拉倒,反而将他裹起。
三名魏卒顾不上追杀他,转身冲出,杀向另外的帐篷。
中军大帐里,公孙鞅睡梦正酣,远处喊杀声起。公孙鞅打个激灵,翻身坐起,正自迷糊,车希贤匆匆跑进,急切说道:“快,魏人偷袭!”
公孙鞅顺手抄起榻旁的宝剑,与车希贤冲出营帐。
此时的营区,到处都是喊杀声,到处都是晃动的黑影和闪耀的白刃,乍看上去,简直像极了那从地狱中跑来凡间索命的黑白无常。
公孙鞅、车希贤根本不知朝哪个方向逃,只能胡冲乱撞。慌乱之间,车希贤脚下一滑,跌进一条深沟。
车希贤大喜,低声叫道:“快,快跳下!”
公孙鞅忙跳下去。
二人沿沟急奔。
跑有一段,车希贤寻到隐蔽处,拉公孙鞅伏下。二人屏气凝神,眼睁睁地看着秦军在屠戕中四处溃逃。
不远处传来张猛的声音:“犀首,中军帐在此!”
公孙衍的声音接续而来:“将士们,公孙鞅在这儿!”
话音落处,附近魏卒皆奔过去,闯进帐中,却空无一人。
附近秦兵听到叫声,纷纷赶来营救。一时间,中军帐四周人影晃动,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双方搏杀约有一个时辰,东方现出鱼肚白,葫芦山上突然响起战鼓声。由于四个战鼓分布在四个地方,加之鼓点密集,在这黎明前的夜空里,听起来就如千百个战鼓在响。
这是大举攻击的鼓声,秦卒愈加慌乱。魏卒也不恋战,从秦营的各个角落朝鼓声方向一路杀去。
不消一刻,鼓声停息,四周陡然安静。
公孙鞅、车希贤从沟里爬出,但见尸横遍野,惨状满目。
公孙鞅双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下。
天色大亮,公孙鞅、车希贤与众秦卒赶到山林察看,只见一地白巾,不少白巾还被用来包扎伤口了,上面满是血迹。
众人正自懊恼,远处尘土遮天,不一会儿,公子疾引司马错疾步赶到。
司马错跪叩:“主将,末将来迟了!”
公孙鞅朝他苦笑一下,再次看向一地白巾,耳边响起受袭辰光张猛的声音:“犀首,中军帐在此!”
公孙鞅喃喃道:“犀首……”
司马错一怔:“公孙衍?”
车希贤点头:“嗯,是他干的,还有张猛!”
“张猛?”司马错又是一怔,“他不是在阴晋吗?莫非是长了翅膀?”
“唉,”车希贤叹口气,“是呀,谁也不曾料到这个!”
司马错咬牙道:“主将,我这就攻打阴晋去!”说完转身就走。
公孙鞅喝道:“站住!”
司马错顿步,回头,一脸不甘地看着他。
公孙鞅一字一顿:“拿下你的家乡——少梁!”
司马错朗声应道:“末将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