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若是老朽没有猜错,治人家罪,无非是为这个,”淳于髡将手中金块掂了几掂,走到苏秦跟前,“小伙子,这块金子,老朽借给你了,付膳费去吧!”
苏奏傻了:“我……我……”
淳于髡将金块塞他怀中,一个转身,扬长而去。
苏秦欲动不得,欲追淳于髡,手脚却被绑着,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金块滑出。
大行人、行人望着金块,面面相觑。
行人手指金块,看向大行人,目光征询:“这……”
大行人黑起脸:“松绑!”弯腰拾起金块,大踏步离去。
酣睡一宿后,张仪乍然醒来,打个哈欠,扭头看向身侧,见小顺儿仍在大睡。
张仪一下子弹起,朝小顺儿屁股猛踢一脚:“日头晒到屁股上了,还不起来?”
小顺儿“哎哟”一声爬起来,摸摸屁股,冲他做个鬼脸。
张仪虎起脸:“端洗脸水去!”
小顺儿端来洗脸水。
张仪正在洗脸,猛地想起什么,停下来,看向顺儿:“顺儿,拿钱袋来!”
小顺儿拿来钱袋。
张仪朝袋子努嘴:“数数金子!”
“嘻嘻,”小顺儿笑道,“顺儿每天都要数它几遍,金子多得是呢!”
张仪横他一眼:“多少呀?”
“一镒单三钱,足够主人再花三个月!”
“够了就好,”张仪胡乱洗一把,拿布擦干,换件衣服,“全都带上!”就大步出门。
小顺儿提上钱袋,跟出来:“主人,哪儿去?”
“万邦膳馆!”
“咦……”小顺儿愕然,“去那儿做啥?不是说……”
“说你个头呀!”张仪厉声打断他,“吃了喝了,难道你还想赖账不成?”
主仆二人出门时日头已有一竿子高,大街上行人不绝,早市闹猛。
小顺儿看看太阳:“主人,结巴怕是已被送官了!”
张仪没有应他,但脚步加快。张仪的住处离万邦膳馆并不太远,不消两刻钟,就已赶到驿馆所在的街道。
“公子,快看!”小顺儿一脸惊愕,手指前方。
张仪急看过去,见苏秦正从膳馆里走出来,许是两手被绑麻了,边走边活动两臂,脚也有点儿跛。
张仪吃一惊:“咦,他怎么出来了?”
小顺儿摸摸头皮:“对呀,怎么没被送官呢?”
张仪闪到街边,躲在一棵树后,目不转睛地望着膳馆大门,心里怦怦直跳。
没有人追出来。
苏秦脚步悠然地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走有一阵,似又想起什么,拐回去,走到小顺儿藏身的树后,寻找一阵,空手出来。
“顺儿,”张仪转问小顺儿,“卿相的竹简呢?”
“哎哟,糟糕,”小顺儿一拍脑袋,“昨儿一急,我就给忘了!”
张仪横他一眼:“你小子,赔人家去!”
“嘻嘻,”小顺儿摸头皮,斜睨张仪,见他依旧拿眼横他,改作怒,拳头一紧,“他娘的,啥人这么吝啬钱,连几捆破竹简也要来捡!”
“破你个屁,那竹简是人家的饭碗,晓得不?”
小顺儿假装叹气:“唉,可惜让顺儿给摔破了!”
张仪做个手势:“嘘!”
不知何时,苏秦已到近前。小顺儿欲出去,被张仪扯住。
苏秦从二人眼前走过,目不斜视。
张仪扯起小顺儿,远远跟在后面。
苏秦拐过几道街,径出东门,沿一条土径一步一步登上洛阳东郊的一处小坡。坡顶上隐约可见一座老庙的庙顶,苏秦推开庙门,走进去。
小顺儿问道:“公子,他进庙里做啥?”
张仪眉头一紧:“走,瞧瞧去。”
二人来到庙外,在一段矮围墙处站下。围墙颇高,张仪踮起脚尖,看起来仍旧吃力。张仪指下地,嘴一努。
小顺儿会意,蹲下,让张仪站到他的肩上。
张仪站上去,还没站稳,小顺儿忽一下就站起来了。墙头并不高,张仪踩他身上刚好露出个头,他这一站起来,张仪的上半个身子就完全暴露在墙头上。张仪急了,猛蹬他的头。小顺儿这才明白过来,紧忙缩下,靠墙蹲着。
张仪偷眼看去,嘘出一口气。殿门外面,苏秦正五体投地,一动不动地跪着,根本没有注意到墙外的动作。
殿里传出收拾东西的声音,继而童子扛着旗幡站在门槛上:“这位客人,你一直跪在这儿干什么呀?”
“晚……晚……晚……晚……”苏秦卡在“晚”字上。
“卦已占完了,你还想做啥?”
“不……不……不……不……”
“你的门板还是你的,没有人动过,想睡你就睡!”
“不……不……不……”
童子不耐烦了:“你这不那不,究竟想做什么?”
“小子,辰光不早了,该做营生喽!”鬼谷子说完,人已晃出殿门,从苏秦身边走向庙门。
童子扛着幡子,跟在身后。
二人出庙门,沿着小径下坡,投东城门而去。
苏秦爬起来,没有进屋,而是跟出庙门,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听到声音走远,张仪“噌”地翻墙进院,小顺儿也跟了进来。
张仪走进殿门,巡视一圈,见殿的东侧有两个草铺,西侧是一扇被拆下来的殿门,两端各垫两块石头,其他别无用品。
小顺儿手指门板:“听这小子话音,口吃就睡在这块门板上!”
张仪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
“主人,您笑啥哩?”
“笑好笑之事!”
“什么好笑了?”
张仪一字一顿:“老白眉!”
小顺儿不解:“咦,老白眉怎么好笑了?”
“他演了一出好戏呢!”
小顺儿挠头皮:“好戏?”
“他初到此地,要讨生意彩头,就得有个敲边鼓的。谁来为他敲呢?不二人选就是口吃,明白没?”
小顺儿依旧不解:“可他……付了钱哪!看昨天那景况,老白眉拿他的钱买了饼吃,那小子就只能挨饿,若不是主人……”
张仪打断他,恨恨道:“这正是老白眉的可恶之处!口吃此来,想是讨要他的那枚铜板,老白眉没钱给他,口吃只好跪求,老白眉无奈,只得拉上童子出走,想是讨到生意后再还他的钱吧!口吃跟在后面,或为继续敲边鼓,或为等他还钱!”
“嗯,是了。想是昨日主人搅了他的生意,他才故意给公子算个恶卦,吓唬公子!”
“恶卦?”张仪一脸不屑道,“哼,我倒要看看他的卦是怎么个恶法!走!”
王城大街上,鬼谷子、童子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苏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一直尾随在后的张仪朝小顺儿使个眼色,快步上前,截住苏秦。
张仪故作惊讶道:“哎哟,苏卿,你让在下好找呀!”
见是张仪,苏秦一脸惊喜:“张……张……张公……公子,可……可……可见……见到你……你了!”
张仪连连拱手,语带歉意:“昨日喝多了,出去上个茅房,不想竟然迷路了,不知摸到哪儿,遭风一吹,竟如一摊烂泥,一直睡到方才酒劲儿才过,睁眼一看,嘿,竟然躺在一个苇塘子里,差点儿喂了王八!爬上水塘回家,却又不见这小子,晓得他是寻我去了。紧忙换身衣裳,正洗澡间,猛然想起苏卿,啥也顾不得了,拔腿就朝膳馆里奔,途中遇到这小子,说是苏卿一大早就离开膳馆,不知哪儿去了!在下与小子满大街寻找苏卿,寻出一身大汗,不想苏卿却在这儿!”
苏秦拱手还礼:“谢……谢……谢张……张……公……”
“谢个什么呀,走走走,卿相这就请随在下前往膳馆,将所欠餐费一并结清!”
“不……不……不劳公……公子费……费心!”
“咦,好酒好菜吃了,咱不能赖账,是不?”
“结……结……结过了!”
“啊?”张仪惊愕不已,看下小顺儿,又看向苏秦,“谁结的?”
苏秦手指自己:“在……在下……”
“啊?”张仪又是一惊,“这……多少钱?”
“四……四……四……”
“四两金子?”
苏秦摇头:“不……不……不是。”
“不会是四十两吧?”
“四……四……四镒!”
张仪张口结舌:“四……四镒!”
“天哪,四镒是八十两!”小顺儿不由看向自己的钱袋,吃了颗定心丸似的长嘘一口气。
“你……”张仪难以置信,“哪儿来的钱?”
“借……借……借……”
“借的?”张仪更加不信,“谁借给你的?”猛地一拍脑袋:“可是那个算卦的?”
“不……不……不……”
“这这这,谁能借给你那么多钱?”
“燕……燕……燕使!”
“燕使?”张仪吸一口长气,看向小顺儿,“乖乖,天底下竟然有这等事儿!”盯住苏秦:“奇怪,他为什么借给你?”
苏秦摇头。
张仪自语:“怪道他们放你出来了呢!”心中忖想:“难道这小子真的是个富贵相?”旋即自嘲道:“不可能的事,我张仪怎么能信这个!”
苏秦拱手道:“张……张……张公子,在……在……在下有……有事,告……告辞!”
张仪亦拱手:“卿相慢走!”
苏秦扭身,大步追去。
张仪眼珠儿一转,心道:“口吃此去,定是去寻那个老白眉。若是听任他们搅在一起,没有大喜也可整出一个,那时节,我可怎么拆穿他呢?”想到这儿,急追几步,扬手叫道:“喂,卿相留步!”
苏秦顿住步子,回望张仪。
张仪跑上来:“敢问卿相,这去何处?”
“找……找……找老……老丈!”
张仪阴阴一笑,心道:“还真让我猜到了呢!”换作笑脸:“呵呵呵,敢问卿相,寻那老丈何事?”
苏秦愣怔有顷,摇头:“我……我……我……不……不……不知!”
“咦,既然不知,你又何必寻他呢?”
“我……我……”
“呵呵呵,明白了。我说卿相,那人根本就是胡诌,甭信他的!”
苏秦表情怅惘。
“敢问卿相,家住何处?”
“城……城……城东轩……轩……轩里!”
“卿相每天都回家吗?”
苏秦摇头。
张仪明知故问:“咦,卿相不回家,夜晚何处栖身?”
“轩……轩……轩辕……庙……”
“哎呀,”张仪应道,“依卿相之尊,怎么能住在破庙里呢?”
“我……”
“这样吧,”张仪略一思忖,热切地看向苏秦,“在下居处倒还阔绰,卿相若不嫌弃,就与在下同住,可否?”
“这……这……”苏秦有点儿受宠若惊。
“呵呵呵,不要这这这这了,”张仪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走走走,在下的早餐还没吃呢,你我先去填饱肚皮再说!”走几步,转对小顺儿:“顺儿?”努嘴:“去,膳馆里转转!”
小顺儿明白主子要他实地摸底,以验实苏秦所讲,应一声“好咧”,便撒腿而去。
靖安宫里,王后坐在榻上,两眼微闭,神情放松,脸上溢着笑意。姬雪弹琴,姬雨鼓筝,显王坐在榻沿,轻轻握着王后的手,和着乐音轻哼。
就在一家人其乐融融时,内宰趋进,轻声道:“陛下,娘娘,东周公引魏使觐见!”
周显王看向他,脸色阴沉:“所为何事?”
内宰凑近:“魏侯派来宫医,说是……”顿住,看向王后。
周显王会意,不耐烦道:“传谕魏使,娘娘已经痊愈,不劳他们费心!”
“王上?”
周显王立马意识到什么,怔了下,看向王后。
王后点头:“王上,他们想来探病,就让他们来探好了!”
“可这……”周显王看向王后恢复较好的面容。
王后给他个笑,从枕下取出一粒青玄色药丸,送入口中,要杯水,服下:“传旨吧。”
周显王略感诧异:“爱妃?”
王后再给他个笑:“传吧,让他半个时辰后望诊。”
秦国使馆里,副使绷着一张木头脸,哈腰禀道:“膳馆的事查清楚了,是场闹剧。那个叫张公子的实则是一个纨绔子弟,从河西来,名唤张仪,是太学里的学子。另外一人名唤苏秦,说话口吃,是附近村落的农夫之子,但不思农事,异想天开,整日里在洛阳城中浪荡。不寻常的是,张仪点下四镒黄金大餐,本欲戏弄苏秦,不想却被燕使淳于髡解救。四镒金子非同小可,不明白燕使此举何意!”
“四镒巨资解救一个浪荡口吃?”公子疾大吃一惊道,“这个光头倒有意趣!不会是喝多了吧?”
“是晨起,喝得再多也该醒了!”
“好了,”公子疾摆手道,“若无他涉,此事可以放下。”听到外面的马车声,“快,王叔来了!”
二人急迎出去。
果然是西周公,已经下车了。
公子疾拱手:“有劳王叔了!”
西周公直入主题:“敢问五大夫,何事急切?”
“魏使从安邑请到一个医师,已被东周公举荐入宫,为王后诊病。”
“哦?”
“王叔呀,若是让魏使占了先,我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五大夫是何主张?”
“娘娘之病,我家君上也很挂牵,特别请到终南山神医,劳烦王叔荐给天子,不定就能治好娘娘之病呢。”
西周公拱手:“谢秦公费心!”
周王后榻前依旧悬着一道帘子。周王坐在榻沿,身边站着姬雨,挂着利剑。
东周公、陈轸、魏室御医及一个魏室女医官在珠帘前叩首,陈轸朗声道:“大魏陛下听闻大周王后玉体欠安,特使御医诊治,恳请大周陛下允准!”
陈轸声音洪亮,宫中回响着“大魏陛下”几字。
周显王脸色铁青,握王后的手微微颤动。一旁的姬雨杏目圆睁,纤手按向剑柄,左手大拇指已将剑锷微微推出,几欲拔剑出鞘。
宫中一片沉寂。
内宰沉声道:“魏使,此处是大周宫室,天子面前不可妄语!”